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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天香-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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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了。
宋太祖建隆年间,曾遣商仿治秦州。秦州本属十六国赫连勃勃夏部,夕阳镇连山谷有巨树,高仿使夏人数千采木,建筑城堡要塞,后被契丹耶律攻破,遂成废墟。就有蒙古商人将木材裁截了往汉地贩售。数百年来,早已四散,即便是有,也不知是谁。他家造园子时进木料,有几方硬木,色如檀木,质如青铜,纹理细密如皮。有人说是海梅,又有人说是黄梨,看看总不像,不敢乱用,剔出来闲置着。不久前来了一个契丹客商,到园子里逛,看见了那木头,竟认出了!述说来历,还指认木头上的一个记号——本以为是疤节,又糊上泥,擦拭净了看,原来是个契丹字:夏!客人说,凡夕阳镇连山谷的树,都刻有这个字,那树名已经失传,不知叫什么,但族人都认得这个字,也另起了别号,叫作“金不换”。那客人说着说着几乎泪下,好似见到故人。
柯海将“金不换”的事告诉给父亲,申明世听过后沉默良久,看起来动了心。然后就说要去个人看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柯海就说他去,申明世又沉吟一时,嘱他要带个懂行的人同去。柯海说请董家渡木行的老板走一趟,给他些银子就行。说到银子,申明世又不说话了,停片刻,自语道:若是真的金不换,简直不知要多少银子才打得住。柯海说:阮郎是多年的知交,价钱的事好说!申明世一起身,断然道:正因为知交,才不可亏欠,而是要加倍报偿,这金不换不是寻常木料,自有一段世事阅历,可通天地人性,万不可轻慢!总之一句话,不可省银子。柯海答应了,与母亲道别,遣人去董家渡木行打点,雇船,备礼,二日之后就起身了。
柯海去了扬州,申家寻寿材的消息还在城里流传,而且越传越烈。于是,引来众多商户兜售。不见柯海来街市周游,就找到阿昉的豆腐店去了。于是,阿昉每一日都有听闻要报给祖父,什么稀奇卉怪的都有。一名酉阳客商,是贩豆子的,家中却有一段木头。说是汉武帝时有一座庙,庙里有一口井,夜有涌泉声,忽传出金石之响。僧人们淘干井,再掘深二尺,井水突如而升,裹一段白木,木上有赤字:庐山道士!此木头经了许多曲折,如今正藏在酉阳客人的家庙中。还有木行里人辗转认得一名昆仑行贩,曾经见某处废城垣,西边是珠树、玉树、璇树;东有沙棠、琅荒嫌戌鳎槐庇斜淌鳌⒀鳎旯攀鳎褚殉闪帧S钟泻D衔谀荆胨虺恋祝环粗羌岬哪荆羲衫啵蝗丝苫潮б淮罂谩档胶罄矗秃帽融尥骄诀龋至β疑瘛I昝魇涝俨灰耍P对外推说有着落了,方才平息下来。就此,申明世一心等柯海那边的消息,不作他想。
不多日,与柯海同去的木行老板先回来了。一进城便到申府来见申明世,说果然是好木头,这一生经手南北东西多少木头,也还未曾见过。且不问它的来历,只说外相,怎么说?远望去,就好像冶炼得来的,可铸鼎。老板捎来柯海一封书信,告之在阮郎处多留几日,一是难得见一面,有许多旧话新题要聚谈;二是阮郎不肯报价,他也不敢乱出,如何成交还有待时日。事实上,柯海延宕归期还有一个缘故,现在不好说,那就是他寻到了阿潜的踪迹。
柯海动身离家,是在三月,船行在水中,两岸油菜花开,粉蝶飞舞。不由想起与阮郎初识,和钱先生三人一行去扬州的情景。一个是秋日,一个是春阳;一是北飞雁,一是雁南归。就是这一路上,认识了闵师傅,糊里糊涂成一门亲,然后小绸反目,不知怎么,妻妾却又结好,将他一个人冷落下来,于是乎才有纳落苏这回事,竞意外得子阿施……多少日子过去了呀!恩怨情仇,剑拔弩张且又似水柔情。艳阳下,历历在目,却又无影无踪。柯海没有在胥口停船,恐怕生出许多人情,耽搁了行程,直接在下一程歇了夜。那是太湖边,惠山脚下一个码头,沿岸停泊无数船只,桅杆如林,船舱内无不烛火洞亮,听得见琵琶声声。阮郎的朋友早候着了,木老板要留在船上自便,就只柯海自己随主人上岸去。从湖畔伸出无数条纵道,道口张着大灯笼,灯笼上写着字,柯海才知道这码头名叫“芙蓉”。轿子行行走了一程,柯海便觉有一股气味扑面而来,什么气味?微酸微甜,微醺微膻,似酒酵,又似膏腴。气味越来越丰肥,满城皆是。柯海都有些眩晕,好像是醉,却不完全像。轿帘被灯照得透亮,大灯笼换了小灯笼,如夏夜里流萤乱蹿。渐渐地,灯光沉静了些,那腻香也略平息,柯海清醒过来,看轿子正走在一列粉墙下面,来到一个园子。轿子停住,阮郎的朋友携他进去。
园子里挑了有无数串灯笼,一串都有十数盏,四下照得通明。这园子自然不如上海的曲折精致,但因地方大,格局也大,不是上海的园子可比。草木深重,楼宇高广,那一片水,其实是太湖一角,渐渐从灯光中远去,暗下来,几近全黑,却又接住那边岸的灯火,于是又渐渐亮起,将园子扩得更为辽阔。阮郎的朋友在前引路,去向园子深处,却是灯光最稠密,有一个大轩堂。三面无壁,一面横一道玉屏,梁上悬着大灯笼,地下摆了数桌酒菜,都已坐满。阮郎的朋友领柯海落座,四下里且一起举杯,原来就是等他!此时,那一股子甜酸肥腴的气味又来了,霎时间到处都是。柯海正疑惑,人们却向他敬酒,于是酒香四合。等散去,那气息便再袭来,于是又有醉意微醺。酒过三巡,忽听一声鼓击,连一串板子脆响,全场毕静。此时才见,坐北向南那一面玉屏,呈出人影,板鼓声就是从那里传来。鼓声一响接一响,板子间在其中,你呼我应,忽如雨疾风横扫,越来越骤。响到不能再响,快到不能再快,几乎屏气,鼓板之中就拔起一声高腔,又高到不能再高。陡一转折下来,铿铿铿数出一串字,掷地有声,不知是说还是唱,只让人魂飞魄散。一阵子激荡过去,板鼓击了两击,静下来,玉屏后的灯暗了,人影也没了。于是,再一巡酒。热菜上来,一大盆酱紫色的连骨肉块,颤颤地放在桌面中央。柯海恍然大悟,那满城皆是的气味就是它!巴掌大的骨边肉,入口即化,肥香满颐。柯海才知道,那微醺不是酒醉,而是肉醉。阮郎的朋友告诉道,这是芙蓉的一味名菜佳肴。柯海问叫什么名?朋友说:没名,直接叫肉骨头!柯海又问,方才唱的又是什么腔?朋友说:那就不是本地的了,从外码头流落过来,据称早已失传,人叫拉魂腔!柯海说:纯是糟糠之声,江南竹丝太过文,这又太过质。阮郎的朋友笑道:我们都是些粗人,听着觉得像嚎,倒也过瘾!柯海也笑:这也是一般好处,声色犬马,直接了然!说罢此话,心中忽有一动,再问:仁兄方才说这是什么腔?朋友说:世人称“拉魂腔”,其实有个学名,叫“弋阳腔”,海老爷不曾听说过吗?后半句话已经被鼓板盖住,立屏再一次亮起来,人影呈现,最中间的那个,坐得很直,比两边人高出半头,岿然不动。
柯海等不及宴尽,拉了阮郎的朋友退席,然后将家中阿潜的事一一说明,请务必求班主放人,要多少银钱都好说的。那朋友也是商贾,江湖上行走,性子很豪爽,立即应下来,让柯海别着急,还是回席上去,曲终人散之后再行事。班子有班子的规矩,万不可中途插进事端,这就叫闹场了!柯海哪有心思再吃喝听唱,就说在同子门口等。那朋友劝他不动,也知道是真着急,将柯海安顿在轿子里坐着,兀白又回进去。
柯海坐在轿里,半开的轿帘外可见一轮明月,清光中,一道粉墙。墙内的松树矗立,伸出墙头。墙下是一条砂石路,极宽极平也极远。那砂粒受了光,莹莹发亮。园子极深,听不见一点动静。“芙蓉”这名字很娇媚,其实,这镇子却有一股子肃杀。柯海心里很静,有一种空虚,感觉天地之大,莫说是一个阿潜,纵有一百个,一千个,亦不过是沧海一粟。他也觉得自己忒性急了,再是失传,世上也未必只有一个弋阳腔班子。即便只有这一个,二三个年头过去,什么变故不会发生?想到时间如逝水,人事无常,又是一阵怅惘。等阮郎的朋友出来,柯海已经不急了,因为不抱指望。看人群络绎走净,又过一阵,才看见那朋友一人走来,心里颇有些抱歉。朋友径直走到轿前,一把将轿帘全打开,说道:果然!柯海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急忙就要下轿,却让朋友捺住了:且慢!人在哪里?柯海问,声音都有些变。人不在,朋友说。柯海只觉脚底一软,坐了同去。朋友赶紧说:人在,只是不在班子里!柯海这才缓过来。
方才,朋友先是去问今晚的东道打听班子。东道主人说,并不直接是他请的班子,而是另一位朋友。再找那一位朋友,却是朋友的朋友。转了儿道,终于找到请班子的人。这人是又一家班子,昆山腔班的班主,听了缘由,回答说,弋阳腔如今听得见的就这一班子了。早在嘉靖年,弋阳腔已成绝唱,江西宜黄县有个大司马特别憎恶,以为草莽,为教化民风,一意压制,江西境内再无此声,这一班不知是哪里的漏网之鱼。但是,昆山腔班主又说,自来班子不兴扣人,全凭自愿来去,所以那上海的公子倘不是万分乐意,绝不会强留。阮郎的朋友晓得说话冒犯了,急忙作揖点头,说只是打听有没有这么个小哥,家人如今就等在园子外面,见上一面,余下的事全由他们自己做主,就再也不过问了!那昆山腔班主这才悻悻然去与弋阳班主交道,只片刻工夫,便同弋阳班主一并回来。说到此,阮郎的朋友停了停,脸上流露出一股敬意:那班主气度称得上轩昂,且义卜分从容,不卑不亢,没有一般伶优俗媚习气。朋友接着道:班主说那年在上海唱曲,是有一个小爷尾随,没有说姓名,班里人都称“上海爷”,跟了几个码头;素常就与班子一同起居,开始还新鲜,日子长了,到底熬不住如此简便的衣食住行,欲走欲留,看他万般为难的样子,还是劝回了;给了些银子作盘缠,也给不了多的,需克勤克俭着花,勉强可到上海;临分手时,还流了不老少的眼泪——班主不禁笑一声,又收住,随即惊诧道:难道并没回家?阮郎的朋友问了分手的时间和地点,班主略想想,答是一年前,在淮河岸北,沫河口。阮郎的朋友得了消息,谢了又谢,就赶紧来同柯海了。
方才得到一线踪迹,又剪断了。柯海闷闷地往扬州去,眼前的景色都颓然变色,黯淡了。路上也无心逗留玩耍,乘风乘水径直到了地方。先看木头,再话旧,不由要将阿潜的事与阮郎诉说一番。阮郎听了说道:柯海兄弟不必忧虑,阿潜侄儿已经成年,虽然没离过家,总不至于不知道家在哪里,一定是边走边玩,在哪里绊住了;这样,此刻便让各地商行打听!你家侄儿是个爱玩的,必不会去到穷乡僻壤,定是在热闹镇市,那里多有我家店铺客栈,人托人的,不怕找不到一个大活人!于是,柯海打发董家渡木行老板先回沪上,自己则留下听消息。十余日过去,各路渐有回音。有在江西,有在浙江,最远川蜀,最近松江。至于下落,或发迹,或沦落,烟花青楼,商贾贩行,乞讨役使,凡此种种。最离奇的则为人赘民家,生儿育女,说它离奇是因最不像阿潜。阮郎发话过去让再再细考,三不着两的就勿瞎传了,免得混淆耳目,又将阿潜形容性情细述一番。柯海已等不得了,家里那头还有棺木的事牵着,便决定回家,阿潜就拜托阮郎了。临走前一晚,阮郎备酒饯行,柯海再问木价,这一回,阮郎开口了。
阮郎说:你我交情,非一日二日,一年二年,谈什么交易?这块木头,撂在此处多少时日,不知道当作什么用,能有出路,就是它的福分,缘分所至,万不敢说价钱!但因是伯父寿材,也不敢说送,恐怕轻慢了老太爷,或者要一件东西,成两全之美。柯海问:什么东西,尽管说,上天入地也要为阮郎觅来。阮郎笑道:这一件东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柯海也笑了:阮郎家有万贯,勿论天边眼前,有什么得不到?阮郎正色道:倘是有价,千金万金都可得,然而,这件东西却是无价!柯海还是笑:如此的宝物,阮郎才有,我怎会有?阮郎说:这一件就只你家才有!柯海依然不信,说:倘若有,就用我家的无价换你家的无价,正好!阮郎道:所以说是两全之美!柯海就急着要听究竟是什么东西,阮郎开口道:侄媳妇的四开屏!
柯海一怔,没想到希昭的四开人物绣画都传到阮郎耳朵里了。阮郎道:虽未亲眼见,可谁不知道呢?那香光居士盛赞,“技至此乎,就可窥一斑而知全豹”!柯海笑说:过奖,不过是闺中针指玩物,雕虫小技!阮郎道:要这么说,必是不肯割让的意思了!柯海赶紧摆手:决没有这意思,只觉得太轻薄,抵不过阮郎的厚意。阮郎认真道:早先时候,兄弟房中人绣的那个香囊就已是神工,经几十年精进,传予侄媳妇这般的人材,定是入化境了。柯海叹一声道:要说侄媳妇,那真是人里的龙凤,我家阿潜本就配不上,如今更辜负了,真是没福分!阮郎笑道:俗话说,糊涂人有糊涂福;俗话还说,吉人天相,我看侄子和侄媳,都不像寡命的人,很快就会团圆!柯海愧疚说:这又是一桩拖累阮郎的事,区区绣画,怎抵得上!阮郎说:实不相瞒,梦中有几度见到那四开屏绣画,都是云里雾里,待云开雾散,就梦醒了,懊恼得不成,要真得了,那就是替我圆了梦!于是,两人说定。第二日,柯海便起身回程。
到家后,将寿材的事先交代了。至于绣画,柯海不敢与小绸说,让母亲申夫人转告;小绸却顾虑希昭,就让蕙兰传话。这么周周折折,到了希昭那头,还有什么话说?只一晚上,次日早晨便由蕙兰交到小绸手里,再由小绸交申夫人,申夫人交柯海,柯海当众展开,四下里顿时肃静。柯海不禁屏住声息,生怕那锦绣人物吃一惊,飞回天上。小绸比旁人更多留一个心思,格外注意到落款,“武陵绣史”下面是“天香园”三个绣字。
又有数十天过去,阮郎来了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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