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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天香-第50章

小说: 天香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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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兰绣不成花,她就绣字。出阁时,婶婶希昭送她一幅字,临的是香光居士所书《昼锦堂记》,笔力与笔锋毕肖,且自有闺阁的清丽。蕙兰知道这位香光居士与家中有世交,亲批过叔叔婶婶的字画。尤其对婶婶的绣画,极为赏识。天香园绣盛誉沪上,与香光居士的称道有关联。蕙兰出生后,那居士已去京师做官,无缘面见,只是听家中人传说。所说却多是谐谑,消遣茶饭,敬中有狎。仿佛是一个奇人,可入《世说新语》,亦可人《笑林》。蕙兰读书不多,《昼锦堂记》于她,兴味仅在世人嫌贫爱富那一节,类似坊间闲谈,而立功建业之主旨,则似懂非懂,至于文采辞藻,就更隔膜了。她只是喜欢那字,与其说是香光居士的字,毋宁说是婶婶希昭的字。她又不认识那个人,而婶婶,曾经朝夕相处,几是闺中伴。做姑娘的光景,就好像上一世了。两人乘轿去打豆腐,路边的野花星星点点。蕙兰想笑,眼泪却下来了,赶紧擦去,生怕洇湿了字。
捡出一段米白绫子,覆在字上,找一截炭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描。这时候,她又想起那个故事,将一把银钱撒在地上,再一个一个拾起来。如今,她也在拾,拾的是字。那字蒙在绫子下面,透上来,并没有模糊,反更清晰,有一种绰约的风流,让人心中生怜。墨迹经米白绫子的折色,变幻成蟹绿蓝,也叫人生怜。在家时,婶婶希昭教过几笔字,临过几张帖,虽不成样,但终究是摸过笔,描起来不至太生涩。那数百个字,每一字有多少笔,每一笔又需多少针,每一针在其中止可说是沧海一粟。蕙兰却觉着一股喜悦,好像无尽的虚空的岁月都变成有形,可一日一日收进怀中,于是,满心踏实。
蕙兰终将整篇《昼锦堂记》覆上绫子,绷在花架。字帖子另放一边,打样只是约略的轮廓,细部必要一针一比照。选一色靛蓝,从靛蓝里分出黑、紫、绿、青、灰、黄,每一种都辟成数十丝,披在架上,望过去,由深入浅,又由浅入深。再挑一枚针,引上线,绣活就开始了。
李大进来看了,觉得绣字太过肃杀,一股青衫气,不如绣花样才是女红的本分。李大的意思蕙兰懂,可蕙兰的心思,李大未必懂,就只笑笑不回答。大嫂进来看,说她劳神费工,有那闲心,不如想想自己的将来。大嫂的话中话,蕙兰也懂,只是不想搭那个茬,所以也是笑而不答。后来,夫人听说了,也来看蕙兰的绣活,夫人只是看,并不说话。婆媳俩一个绣一个看,灯花爆了几次,好一时过去,虽不说话,却通了心思,就觉着辛酸。又过一时,夫人说:媳妇,太苦了你。蕙兰停下针,抬起头,说:妈,你放心。两人眼里都包了泪,可夫人是个硬性子人,蕙兰呢,天生看得开,于是,两个人的泪都忍回去了。夫人强笑道:等这幅字绣成,怕是灯奴已经入泮。蕙兰也强笑说:灯奴娶媳妇时,用它作聘礼!想想灯奴长大成人的情景,婆媳俩就有些真欢喜。
夫人凑到花绷前,细看那绣到一半的“昼”字,竟然有笔触起落的着力和飞白,十分惊讶。蕙兰就将天香园绣的针法说给婆婆听,又演示几针,不禁羞涩起来,停下针说:就这几下子,竟然敢往外说嘴,要让婶婶听见,不知要怎样嘲笑呢!夫人说:你婶婶的绣画,我们只是耳闻无从目睹,总之,天香园绣是海上一品,媳妇你从申家来,无论如何算得正传!蕙兰说:我们家女儿从小在花绷跟前长大,不会拿筷子就会拿针,但多是得其技,未得其神,天香园绣中,真正为其神的,就只有婶婶希昭。夫人说:事情大凡如此,莫说闺阁中女红,就是三皇五帝也出不了这个大格;开天辟地,只有一个轩辕黄帝为圣王圣德,其余人不过是称王称霸,能得承继一二分已属不易,不知要过几百上千年,方才出来一个内圣外王的,所以,媳妇你切莫妄自菲薄,婆婆我都很为你得意呢!蕙兰听这么说,真有些得意起来,“嘻”地笑一声,夫人便想起在“亨菽”头一回看见这丫头的情景。静了一时,夫人起身回房去,临出门不自主地叹了一声:明天先生来开方子,又逢抓药了。诊脉的先生是陈先生内家的,连个脚钱都不收,可药铺却不是陈先生家开的,一文也不可少。蕙兰知道婆婆在为抓药的钱发愁,这幅字不定要绣到猴年马月,亦不定能沽得出去,可谓远水救不了近渴。
这一回抓药,是用了张陞的月钱,大嫂明里不说,隔天却带孩子回去娘家,谁都看出意思来,就觉得欠了大嫂的。老爷的病则不见好,听李大说,瘦得脱形,最让人无奈何的是,老爷的心劲全消了,但凡有一丝求生的欲念,还有望撑持起来,而如今,看上去却是但求速死。夫人是个要强的人,有几回面上已带出泪痕,但还极力镇定着,遣张陞去接媳妇。本是给个台阶下,不料,张陞这一去,媳妇没接来,自己也不回家了。夫人这一气非同小可,几乎也要病倒,可到底不是别人,而是夫人,咬紧牙关挺住,暗地里嘱咐范小去乡下,将那几亩薄地不论几个钱卖了。倒不是要还那张陞的月钱,夫人说:我养的儿子该当奉养我,可惜没福气,奉养不起,无奈何只得卖地!这些话也是李大告诉蕙兰的。范小去卖地,李大晚上就坐到蕙兰房里,抱了灯奴,看蕙兰绣字。李大不识字,但也看得出字的好处,说是“龙飞凤舞”,可绣到哪里是个头啊!灯奴一日一日长大长结实,险些儿抱不住,冷不防就从李大怀里蹿出来,非用力才可辖制住。大人小孩这么挣着,十分可笑。多亏有个灯奴,这家里还有活气。李大说,就像水缸底下的嫩草,有朝一日能顶穿缸底,是这家的指望。
三四日后,范小才回来,神色惶惶的,就晓得事不顺遂。那地在川沙,临了海塘,年初大风,数十里海岸坍塌,从此一片汪洋,所以,就没地了,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买卖。范小手足无措地立在院子里,忽想起什么,就地一蹲,敞开怀,跳出两团绒球,一黑一白,原来是两只兔子。灯奴一下子乐了,尖声叫起来。范小说那佃农家的母兔正下崽,下了一窝,让他挑两个给小少爷作伴。就这样,院子里趔趄跑着一个小孩,加上两个小不点,前后撒欢,滚成一地。

35 绣佛

这一日,阿暆来探病。因是亲家叔叔,老爷勉强见了客,只半盅茶的时间,阿暆便退出了。夫人留他在厅堂里坐,想不过一年半两年之前,这厅堂还是一片欢欣,心中哀戚,面上却只是寒暄,拉些家常。有几回,夫人离座进屋照料病人,阿暆一人对了院子。已是夏初,蕙兰窗外的木槿开了花,倒也添了几点繁荣气象。阿暆忽然一阵心惊,因看见那木槿从中齐齐分开一条界,只开半树花。真到了眼前,由你信不信!等夫人再回厅堂,阿暆便起身说去看看侄女和侄孙,然后在案上放下一个银包,先抢了话说:夫人不必推让。本当带些补物,可不知当补什么,不当补什么,索性送几两裸银子,不嫌俗气就好!夫人笑道:实话说,当今已推让不动,一个好汉还要三人帮呢,亲家叔叔好比雪中送炭!阿暆情不自禁拱手作一个揖,说道:夫人真称得上巾帼中的豪杰,气度不让须眉,敬佩!夫人摇手道:亲家叔叔很会说话,倘要是个巾帼英雄,早就去出征打仗,辅佐朝廷,就像乐府中的花木兰。阿暆道:花木兰不过是鲁勇,夫人则以治国之才治家!两人就都笑起来。
阿暆从李大手中接过灯奴,举起来,跨骑在脖颈上,就这么进了蕙兰的屋。蕙兰正在绣活,已落成“昼锦堂”三字,米白缎上靛蓝的绣迹,精致华丽,又不失大方,十分的堂皇。阿暆说:这不又是一个沈希昭吗?蕙兰红着脸说:叔叔是在嘲笑我。然后正色道:叔叔来得好,正有事相求。阿暆问什么事?蕙兰就说:知道家中的绣品在市上沽售,不知能不能也派给几件活计?实话告诉,如今家中男人,故的故,病的病,灯奴又不知几时长大,凭着接济过一日算一日,不是长法。阿暆说:既是这般拮据,何不带灯奴回家度日,这边也好少两张吃口!蕙兰凄然一笑:大哥大嫂已经走了,我们再走,家中只剩孤老,张陛地下有知,不晓得多少心痛!再说了,你们那个家又如何呢?并不是不知道。阿暆听她说“你们”两个字,就知道已经是人家的人了,笑笑说:这有什么难的?沪上尽是些有钱财又好风雅的人,就喜欢出自娟阁的漂亮东西,有什么拿来我替你换银子!蕙兰说:倘要不是漂亮东西呢?阿暆刚要问为什么不能是“漂亮东西”,一眼看见面前一身缟素的人,雪洞似的屋子,一色白的床帐,桌围,花绷上的绫子,便噤了声。停一时,说道:明白了。双手举着脖颈上灯奴的胳膊,走了出去。
阿暆不是认识一个香火?那香火本是在陆家浜一座小庙,后来被人荐去龙华寺。龙华寺的排场要大许多,香火经管的杂务也繁冗许多,权柄自然就大了。这香火长得深目隆鼻,像西番,可自称是道地的汉人,因此就得了个诨号,叫作“畏兀儿”。人很能干,所以就能从无名小庙做到龙华名寺,又从普通香火升到总管。像他这么个机灵人,从戎可做军师,买卖可发大财,就地发愿,都做得大和尚,可他却甘愿做个香火,实在是屈才,于是就有传闻,说是避祸来到上海。传闻归传闻,畏兀儿已经做了有十数年的香火,在这一行里称得上大老。他与阿暆结识是在松江府的驿馆,阿暆去看马,正遇畏兀儿。这畏兀儿原来有一个癖好,就是相马。他蹲在马厩前的院子地上,看马吃草,有新跑到的马,就起身帮着卸鞍。鞍子下面的马背轻轻打着颤,皮毛被汗水漉湿,油亮亮的,好似一匹缎。畏兀儿抚着马背,脸上流露出爱怜的神情。马呢,也与他不见外,马头在他顶上绕来绕去,喷着鼻息。闹一阵子,再吃草饮水。阿暆也学着与马亲近,畏兀儿叫出一声:可不敢! 已经来不及,马蹄子朝阿暆尥了过去。阿暆从地上爬起来,掸着身上的土问:为什么你敢我不敢?畏兀儿说:认人呢!阿暆再问:为什么认你不认我?畏兀儿就说了:你别当它是畜牲就不懂人事,凡活物都通性情,晓得是道中人或不是道中人,俗话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畜牲也是同情同理。阿璇十分好奇:难道师父你就与它们同道同类?畏兀儿哈哈大笑。阿暆上前在他身上头上嗅一遍,只嗅出一些儿干草气味,并不觉得异常。畏兀儿却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了,阿暆心里已经喜欢上他。等笑够了,阿暆也讨足了他的好,方才慢慢地告诉道:马这样畜类,最是性灵,你要对它敬,它便与你近,你与它狎昵,反近不得了;这敬又是从知里得来,所以,要想与它亲,必得知它!当日的傍晚,两人一同往上海城里回时,就交上了朋友。阿暆才知道那人并不是驿馆里养马的,而是庙里的香火。
从张家出来的下一日,阿暆便往龙华寺找畏兀儿去了。平常日子,寺里比较清寂,只是早晚两场课,其余,僧人们各在禅房中打坐的打坐,念经的念经,畏兀儿自在库房里擦拭几具银烛台。库房在寺内最底处,僧寮的侧边,后窗外是一片松林。阿暆从正门入,经龙华宝塔,过观音殿,韦陀殿,大雄宝殿,天王殿,轮藏殿……只觉无数匾额从头上过去,又有无数青石板从脚下过去,无数的白果树、青松、飞檐、檐上的铜铃,再有鸽子成群地飞翔,松针落雨一样洒下,日光则像金针一样洒下。陡一进库房,景物全退到身后,眼前却还有千万道光线交互纵横,一时上竟然什么都看不见,只嗅得一股香烛的烟蜡气。渐渐地,才显出一个人形,着一身黑布衫,戴网巾,挽着袖口,朝他笑,这就是畏兀儿。两人并不寒暄,开门就问来意,于是,直接说事。阿暆想从畏兀儿这里领一些绣活给蕙兰,因寺庙里的用物多是清朴的,寡居人不避讳。畏兀儿说正好寺里要做几对蒲团,都是素色,或是让他侄女儿绣些花样,即便用素色线,也多少热闹些,不至于太枯索。阿暆一听就说很好,又问绣什么图式?畏兀儿说你家天香园绣天下第一,绣什么不能?阿暆说庙里有庙的规矩,大概不能随心所欲!畏兀儿笑道:那是俗世中人的约束,一旦进到阿弥陀佛净土,便自由自在,无拘泥的。阿暆说:不拘泥是不拘泥,总还要切题吧!,畏兀儿就说:倘要切题,就绣十六罗汉。阿暆说很好,可不知罗汉是何种形状。畏兀儿说:那罗汉领了佛的命,下凡间来救世人,所谓真人不露相,依我说不必刻意去求,就是路边常人即可。阿暆觉得很对,又由畏兀儿带着去另一间库房,向那一间库房的管事领了做蒲团的绸缎,和几丈滚条,再一路匾额、青石板、白果树、青松、飞檐、鸽子、松针地出来。到山门时,钟楼上敲钟了,都走出有半里地,依旧余音缭绕,久久不散去。
阿暆当天就将领来的活计交到蕙兰手上,蕙兰望了这几匹素缎子,沉吟半日。第二天一早,她将灯奴托给李大照管,向夫人说回娘家找几件东西,顺带看看爹娘,至多不超过三夜便回来了。夫人自然是放行,自古“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是婆媳。但灯奴留下了,不谓不是半颗定心丸。蕙兰晓得婆婆的心思,胸中自有成竹,所以并不辩解。简单收拾几件衣物,范小雇的轿子已停在巷里后门外。因怕灯奴吵了要跟去,就没让李大送出来,自己上轿走了。轿子向北又向西,过几座桥,就到方浜那边。隔了方浜,经由天香园,只见园墙坍了有一半。望得到甘薯垄,垄间有农人刨地,大约是收甘薯,空气中有黏稠的浆甜味。轿子向南一转,停在申府门前。楠木楼上已有人看见蕙兰下轿,不待敲门,门已经开了。门上剥落的漆没顾上补,原来密集齐整的竹签子也疏落断离,蕙兰心中感慨,大家子败落也是大败落,非市井小户可比,竟加倍触目惊心。开门的丫头蕙兰不认识,是新来的,梳两个抓鬏,还没成年。她也没见过蕙兰,满脸狐疑。此时,蕙兰的母亲迎出来了,将女儿接进去,一边吩咐丫头,让灶上给姑娘打两个水潽蛋。蕙兰说:家里不景气,还添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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