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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通天人物-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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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成碗大,也可以点瞎人的眼,这种草就叫“猫猫眼”。

有一种叶儿呈柳状、看上去软塌塌的草,它的叶背上长着一层细细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茸毛,叶面又显得很柔,很低眉顺眼,这种草就是“面条棵”了。

有一种草是蔓生的,它缠缠绕绕地伏在庄稼棵上,一爬就是几尺长,藤一样的棵棵上生长一种扁圆的小叶,结有一嘟噜一嘟噜的扁豆状的绿色小浆果,浆果酸酸的,也有一丁点甜味,这自然是“野扁豆棵”。

再比如,有一种茎端举着一个个紫红色花序的草,那草的下部很柴、很单,却高擎着一只只紫红色的、菱形的小灯笼。那紫也是很陈旧的紫,渐渐褪出来的紫,红也是水洇出来的那种红,颜色是慢慢浸上去的,看上去没有一点儿亮光,却又是经得住细看的,这就是“灯笼棵”。

再比如,有一种叶儿分叉的小草,茎上的草叶是一对一对的,分开叉呈剪状,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鼓结,这就是“剪子鼓棵”了。

再比如,有一种蔓儿弹弹长长又曲曲弯弯、线一样细的草,它隐在庄稼棵的下面,紧贴在地皮上,就把那线一样的蔓儿扯出去,生出几片椭圆形的小叶,这看上去就很勉强了,很有点力不从心了,可它却又结出果来了,那果珠儿一样圆圆,油绿色,翡翠似的,尝了,味又是很苦的,这就是“蜜蜜罐”。

再比如,有一种大叶的草,草叶呈圆弧状,叶面稍宽,一株一株的散长在庄稼地里,这就是“猪耳朵棵”。

再比如,有一种草的颜色是暗绿的,叶面稍窄一些,矮矮的小棵棵,那叶儿软塌塌的,很疲劳的样子,那绿也是往下走的,往暗处、往灰处走的,没有一点色泽,这就是“灰灰菜”。

“白蒿”是靠气味引人注意的。它总是孤单单地生在草丛中,不怎么起眼的,可它能分泌出一种薰人的气息来,那气息也是很复杂很不正道的,开初并不觉得,慢慢你就有点晕了,就觉得那味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却暗暗地逼人,叫你头蒙。

“毛妞菜”的叶是团状的,团儿很小,是贴在地面上生长的,几片叶子呈瓣形平贴在地上,中间有一个很小、很茸的蕊,也是散散落落,尽量不引人的。

“麦郎子”是伏游在麦田里的草。这是一种没有颜色的草,它偎在麦棵上,麦苗绿的时候它也绿,麦子黄了,它也跟着黄,身子紧缠在麦穗儿上,看上去游游动动、躲躲闪闪,却也结出一个小小的、很不像样的穗儿,有籽,只是很秕。

“毛毛穗儿”就不同了。它叶儿油绿,一丛一丛的,高高地挑着一个毛茸茸的穗头,穗头上有许多绿针一样的茸刺儿,那刺儿很软、很平和,带一副乖顺的样子。

“水萝卜棵”的叶儿呈蔓缨状,是铺在地上的,它的水分全储在根部,因此根就显得粗一些也长一些,拔出来看是嫩白色的、带须,尝了,有一点涩甜。

“驴尾巴蒿”的穗头很长,下垂着弯成弓形,叶儿是条状的,也长,茎儿弹弹的,总像是弯着腰,不敢抬头似的。

“马齿菜”一身油绿色,叶肉看上去很厚实,看上去油汪汪、肉乎乎的,茎秆却是浅红的,红得很宽厚,不暴,茎头又盘蜷状,略带一点点浅黄。

“野蒺藜”也是随地蔓生,开着一丛丛碎星样的小黄花,花也是尽量往小处去,往淡处走,一星星、一点点的,看上去哀哀顺顺,却生出一种六棱形的带刺的蒺藜果,那果上的刺极为尖锐,稍不留意就会狠狠地扎你一下。

“涩格捞秧”的茎很细很长,一节一节的,每节有四叶,叶儿是棱状的、对称的,茎上生有一种灰灰的短毛刺儿,很涩……

在豫中平原,最普遍最常见的草,也就是这二十四种了。

在平原上,阅过了这些草的名讳,你就会发现,平原上的草是在“败”中求生、在“小”中求活的。它从来就没有高贵过,它甚至没有稍稍鲜亮一点的称谓,你看吧:小虫窝蛋、狗狗秧、败节草、灰灰菜、马齿菜、驴尾巴蒿……它的卑下和低劣,它的渺小和贫贱,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显现在外的,是经过时光浸染,经过生命艺术包装的。

当然了,这些草也有显赫的时候。那是因了一个人的名气,因了一个人的极为特殊的嗜好,当这二十四种草编织在一起的时候,它才有了闻名全国的机会。那就是著名的“呼家堡草床”,也叫“呼家堡绳床”。

这是后话了。

“屋”的意识

在平原的乡野,无论你走进任何一个村落,三步之内,它就会听到这样的招呼声:“吃了吗?”

“吃了吗”是一种泛泛的亲切,是一般性的问候。它就像是西方社会里那个没有“心”字的“你好”,就像是一个陌生的点头,一个可以对任何人的客气。它的声调是温顺的、乖巧的、善意的,在心性上却是防范的、远距离的、言不由衷的。它的热情和它的假心假意互为表里、共荣共存。同时呢,它又是一个陈年旧日的烙印,一个一代一代相传下来的饥饿信号的烙印。

所以“吃了吗”是平原上的第一句话。说过“吃了吗”之后,一般是不会再说第二句话的,除非是相熟的朋友,或是比较亲近的人。到了亲人相见或是朋友见面的时候,你才会听到在豫中平原上广为流行的第二句话:“上屋吧。”

这时的“上屋吧”就成了一种特别的邀请,成了一种真心实意的表达,成了一种表面淡化了的、却又是肉贴肉的亲切。在平原的乡村,如果你走进一户相熟的人家,狗在你的腿边“汪汪”地叫着,这时候有主人从院子里迎出来,说一声:“来了?上屋吧。”这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这是在告诉你,你已经到“家”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自然会受到最好的款待,连狗都不会再叫,顺从地对你摇一摇尾巴……在这句话里,“屋”的发音是很重的,“屋”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家园的象征,也是避难之所的象征。

在平原,“屋”一直是避难之所的象征。

天是很大的,很大很大,大得没有依托;云又是很重的,很重很重,重得随时都会塌下来。那云,看着是白的,软的,高高的,一絮一絮的,可倏尔就会黑下来,整个天都会黑下来,黑成鏊子底,那黑气能贴着人头飞!更不用说风霜雨雪,雷鸣电闪,又是那样的无常无序。

人,靠什么藏身呢?天就压在头上,一个细细的小脖颈是支不住天的。地呢,又是展展的一马平川,那平缓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处躲藏。因此,人的恐惧是写在脖子上的,人首先要给自己找一个避难之所,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于是“屋”的概念就产生了。

“屋”的意识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屋”字是首先把“尸体”架在头上,而后才有了稳固的一层一层的生存底座,那是一种先有“死”后有“生”的认识,也是从“死”到“生”的无限循环。这个循环是由平原人的生存口诀组成的:……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

在这里,人毕生的精力都放在了“屋”的建造上,房屋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第一要素,也是人们的精神外壳。人们一生一世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要建造一所房子,一个“屋”,这个“屋”的实质是内向的,是躲避型的,是精神大于物质的。可“屋”的外化却是以小见大的,以弱对强的,以有限对无限的。同时,在“屋”的意识里仍然含有阴性的、单一的、小私小我的情结,就像坡上的羊一样,看似一群一群,却是孤孤单单、一个一个的。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有了一个“屋”。天很大,不是吗?可我有一个“屋”呀!

在这里,“山”和“水”都成了平原人的假想和渴望,成了对天的抗拒仪式,是企盼着受到庇护的意思。于是,这里的房墙叫做“屋山”,这里的房顶也就很高昂地叫做“山脊”了。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一定要起“脊”的,哪怕是一间小小的茅屋,也要起一个“人”字形的房脊。条件好一些的,盖得起瓦屋的,那讲究就更多一些,有起“龙脊”的,有起“泥鳅脊”的,有起“莲花脊”的,有“斗拱脊”的,还有“五脊六兽”的……这样的房脊有着一种假想的战斗姿态,仿佛是对天的宣战。房脊上安放的、塑造的、雕刻的全是与水有关的信物,比如,龙;比如,鱼;比如,莲花;正房正脊上还要插上两面猎猎的红色小旗……这就是平原人以“山”、“水”来对付天的战斗精神了。然而,在内里,那恐惧却是真真切切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这里,人的骨头是软的,气却是硬的,人就靠那三寸不烂之气活着。在后来的日子里,那“气”竟然成活了一个人物,一个真真切切的、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传说……

平原上的一个传说

若是从颍平县城出发,走上三十五里,就到了丁集,再走十五里,是王集,过了王集,慢八里,是黑集。过了这三集,就是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了。

在路上,乡村里的公共汽车颠颠簸簸,行人的嘴又是很碎的,你在摇摇晃晃、半睡半醒之中,不由得会听到一些传说。这些传说是经过平原乡人口头加工的,自然会有夸张的成分,开初的时候,你也许根本不在意。渐渐地,会有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飘进你的耳鼓,其中有三个字,会反反复复地在你的耳边出现,这就是“呼家堡”。在他们的言谈话语中,你会不断地听到“呼家堡”这三个字。当他们说“呼家堡”的时候,那种口吻、那种姿态,必然会引起你的注意。再过一会儿,你就会感到吃惊,会好奇地支起耳朵来……

行程中,那话语就像是扯不断的线头,在你的耳畔缠绕着。日光冉冉,车窗外是黛青色的平原,一处一处的村舍在你的眼前晃过,那贫穷是显而易见的……慢慢,你会觉得有些讶然,会产生一种对“呼家堡传说”的谜一般的疑惑。你不由得会茫然四顾,看一看行人的脸,试图想读出点什么,可你什么也没有读出来,在平原人的脸上,是猜不出字的。于是,你的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当车来到呼家堡站牌下的时候,你会毫不犹豫地跳下车来,你说:我要看一看。

当你走进呼家堡的时候,你会发现,正如路人所言,这里的村舍的确是一排一排、一栋一栋的,看去整齐划一,全是两层两层的楼房。那楼房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房瓦,一样的门窗,一样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模一样的厨房和厕所。你一排一排地看下去,走到最后时,却仍然跟看第一排时的感觉一样。

而后,你推开一家小院的门,径直走进去,你会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房门全都是不上锁的。那你就大胆地走进去,看一看这户人家吧。抬起头来,你自然第一眼就看见了挂在门上方的一个红色的小木匣子,那个小木匣子四四方方的,前面是镂空的,在镂空的地方,刻的是一个红五星,不用说,这一定是个小喇叭了。

紧接着,你就会看到挂在玻璃窗后面的窗帘,那窗帘是淡蓝色的,上有竹样的图案。门两旁和屋后挂的窗帘竟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幅面,一样的长度。

接下去,你会看见摆放在屋子里的沙发。那沙发是全包的那种,看上去很大很结实也很笨重,沙发上也全都套有白色镶蓝边的包套,十分注目。沙发总共有三只,两只单人的,一只双人的。两只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个暗红色漆面的小茶几,对面摆放的则是那只双人沙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型的会议室。

那么,你再次抬起头来,立时就会看见挂在墙上的挂钟。那钟很大,有一米多长、近两尺宽,表壳是长方形的,木制旧式的,木壳上也漆着暗红色的亮漆。那钟的表盘是乳白色的,下边垂荡着一个响着钢音的钟摆,钟摆一嗒一嗒地走着,突然会“当”的一声,那“当”声吓你一跳!

接下去,你的目光会从一些家具上扫过,回过身去,就看见了贴在茶几上方的画像,那画像并不大,小幅的,有一尺见方,是照相制版后印出来的那种。你贴上前去,会发现那是一个老人的画像。老人的脸很阔,是一张有棱角有皱褶的国字脸,眉毛很浓、很黑,鼻梁很高,眼细细地眯着,可那光一下子就从睫毛里透出来了……让人不由得肃然。

当然,你不会就这么只看一家,你肯定想多看几户人家。那么,假如你一家一家地看下去,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是进了一个迷宫。你马上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走错门了?你看,你又进了一户人家,却发现房子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房间的布局是一模一样的,连家具摆放的位置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小院,一样的厨房,一样的小喇叭,一样的窗帘,一样的沙发,一样的挂钟,一样的彩电,一样的空调,一样的贴着一个老人的画像……

再走一家,再走一家,你的头就晕了,你也不知道你是走到哪里去了。你会不断地问自己,是不是有病了?见鬼了?

可当你从一个门里退出来,重新回到村街上的时候,你肯定会碰上一个戴红袖标的老人,他会很警惕地问一声:是参观的吗?你说,是的。那么,他就会对你和蔼地笑一笑“唔唔”地点点头,去了。

终于,你要离开这里了。走在呼家堡的柏油马路上,你还会看到学校、医院、浴池和村舍周围的工厂……一切看上去都井井有条,可你还是弄不清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当你越过一片片整齐划一的田野,试图重新走上国道的时候,还有一个惊讶在等待着你。

在夕阳的余晖下,你会看到一大片坟墓,那坟墓也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一排,一方一方,一列一列的,每个坟墓前都有一个碑刻的编号,每个编号上都有规定的顺序,在这里,死亡之后,仍然排列着编号和顺序……在坟墓前的花墙上,写着几个赫然的大字:地下新村。

也许过些日子,在平原上待得久一些,你会听到这样一句话,这是一句很著名的话,这句话就是有关呼家堡的宣言:我不信猫不吃生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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