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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通天人物-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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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响声,村秘书杨根宝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十分机灵的年轻人,他在门外已站了一会儿了。他跨进门来,先是立在门旁,轻轻地叫了声:“呼伯……”呼天成仍是眯着眼,在那里半躺半靠地坐着,也仅仅是“嗯”了一声。杨根宝却马上走到水盆前,在清水里摆了几下毛巾,三下两下拧出了一个毛巾把,又快步走到呼天成身边,把毛巾抖开,递到了他的面前。

呼天成睁开眼来,接过毛巾在脸上擦了几下,又随手把毛巾递还给他,淡淡地问:“走了?”

杨根宝赶忙说:“走啦,走啦,客人都……送走了。还剩一个……”说着,看呼天成坐起来了,年轻的村秘书笑着说:“呼伯,我今天可真是开眼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也淡淡地笑了笑,说:“咋呼啥?你开啥眼了?开屁眼了吧!”

杨根宝迅速地看了呼天成一眼,他有点不好意思了。啊,这是个最值得骄傲、最值得自豪的老人,他的辉煌是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可他从来没有骄傲过。他的话总是很含蓄,无论什么时候都裹着一层让人无法看清的东西……村秘书挠挠头,“嘿嘿”地笑着,赶快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来,念道:“呼伯,我给您汇报汇报,今天……”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不用念了。”

村秘书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呼天成轻轻地拍着头,说:“根宝啊,我给你一个学习的机会,你说说,他们是来看谁的呢?”

村秘书用试探的语气说:“他们……可都是来给您老祝寿的呀。”

呼天成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也是也不是。我看,主要是为两个字,两个字呀。说得好听一点呢,是为了‘进步’……当然了,情义也是有的,不能说没有。人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搭锯见末呀,但主要是为两个字。”

村秘书问:“呼伯,是哪两个字呀?”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没有说是哪两个字,只是很含糊地说:“是有所图啊。”

村秘书说:“呼伯,他们都说……”

呼天成眯着眼说:“想见我?我知道他们想见我。根宝,人心不足啊。他们想见我,都是有想法的。他们都是人才,难得的人才呀,不然,我也不会……我是帮过他们,我还会帮他们的。可我也有我的原则,我的原则是,于呼家堡有利的事我干……”

村秘书赶忙说:“呼伯原则性强,我们得好好学呀。”

呼天成斜了他一眼,说:“猴,你也烧秆我呢?”

村秘书忙说:“不敢,不敢。我哪敢呢?我是真心话。”

呼天成不再说什么了。停了片刻,他问:“邱建伟来了吧?”

村秘书说:“邱处长来了。他还说,以后年年都要来。”

呼天成微微地笑了笑,说:“那是个聪明人呀。”

村秘书又汇报说:“刘局长没走,在这儿等着见您呢。”

呼天成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好久才说:“……副了多年,想当正职。想叫我给市里说说话。我一个刨地球的,不是不能说,说多了也不管用……还是不见吧。”

“冯总编也想见您,一再地让我捎话……”村秘书弓了弓身子说。

呼天成拍了拍脑门:“云山是个好人,只是黏了一点。可用而不可大用……再说吧。”

村秘书又用试探的语气说:“那,范行长……”

呼天成忽然直起身子:“小范也来了?”

村秘书说:“来了。非说要见见您,说一定得给他安排个时间。临上车还说呢……”

呼天成笑着说:“炳臣呀,人呼呼啦啦的,也算是一角子将。有豪气。好,过一段时间,我见见他。”

村秘书接着汇报说:“呼伯,大伙都想给您老祝寿,您不让,也没人敢了。村里一些孙辈的娃子,学前班的,想来给您老磕个头,这您总不能不让吧?”

呼天成睁开双眼,看了看杨根宝说:“是你组织的吧?”

村秘书慌了,忙说:“不是,不是。是孩子们想来……也可能是他们家里人……呼伯呀,大伙对您的感情,您还不清楚?他们早就排好了队,在街口上等着呢,您看……”

呼天成一下一下地拍着头,停了好久才说:“算了,别折我的寿了。咱呼家堡不搞这一套。”

村秘书又请示说:“那,呼伯,那些礼品怎么办?”

呼天成淡淡地问:“啥?”

村秘书说:“光大蛋糕就二十多个呢!全是定做的……”

呼天成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分给群众吧,一个单位一个。”

村秘书用试探的语气说:“不留一个?”

呼天成说:“一个不留。”

村秘书想了想,又看了看手里的小本,说:“哎呀,我差点忘了一件事。呼县长先后打了三次电话,想见您,说有急事。您看……”

呼天成身子往后一歪,重又躺在了靠椅上,他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国庆会有啥急事?不好好当他的县长,找我干什么?他来了?”

村秘书说:“本是要来的,临时脱不开身了,特意派了办公室马主任来……又打电话说,请呼伯一定给他安排个时间。”

呼天成没有吭声,只是很久地沉默着……

村秘书又站了一会儿,轻声说:“呼伯,那我走了。”

呼天成用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头,沉吟片刻,说:“嗯?”

村秘书听到声音,立时转过身来,望着老人……

呼天成说:“给国庆回电话吧。”

生日的礼物

夜深的时候,一个影儿悄悄地溜进了隐在果园里的茅屋……

片刻,院子里传来了“趿拉、趿拉”的脚步声,紧跟着是几声响亮的咳嗽,那是呼天成从外边回来了。

呼天成走进茅屋“啪”一声拉亮了电灯,这时,他像是突然之间闻到了什么,很重地咳嗽了一声,问:“谁呀?”

只听里屋传来了猫样的声音:“……是我。”

听到回答,呼天成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缓步走了过去,他推开里间的屋门,又拉开灯,只见一个姑娘勾着头,在里屋的床边上坐着……

呼天成略感诧异地望着她,说“噢,是小雪儿,你怎么来了?”

小雪儿默默地站起来,低着头说:“是我妈让我来的。”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说:“噢,有事吗?”

小雪儿说:“我妈说,今天是您的生日,是您的六十大寿,让我给您送礼物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呼天成笑了。他哈哈大笑,说:“好哇,好哇,礼物呢?”

小雪儿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低声说:“我就是……”

呼天成觉得脑海里“嗡”的一下,炸了!有一种白亮亮的东西像大水一样漫过来……他眼前即刻出现了一个雪白的、扭动着的胴体,一双充满柔情的哀怨的大眼睛,那眼睛、那胴体带出了一串串粉红色的回忆。回忆像火苗一样在他的胸中燃烧着,他的心、他的肝、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火中煎着、炼着、熬着……接着,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沙拉、沙拉”的声音,三十年来,那“沙拉、沙拉”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畔响着、在他的心里锯着。纵然是他的人生辉煌达到顶点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那“沙沙”声……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站在床边上的小雪儿,久久不语。那是玉立着一份年轻的、新鲜的血肉。肉是白的,是那种粉粉的白,润润的白,活鲜亮丽的白,那白里绷着一丝一丝的嫩红,就像是“鹅娃儿笋”一样。眉儿是黑的,是丝线一样的黑,黑得活泼,黑得细密,黑得灵敏,那黑一抹一弯,动出一撇勾人的黑晕。眼是一潭晶莹莹的水儿,那水儿是活的,透的,葡萄一样的。那韵儿也仿佛是一层一层的,一波一波的,波中闪着一些金色的钩儿一样的亮点,也沉也伏,忽而隐了,忽而又泛上来,恰似那潭中的鱼儿,一游一游,让人馋哪!鼻儿呢,巧巧的,纤纤的,有红润慢慢浸出,鼻尖尖上亮着白绒绒的细汗,鼻弧儿一挑,耸中含媚,媚里带羞。嘴儿是红的,是那种天然的、肉肉的红,红得生动,红得健康,红得鲜艳,不带一丁点脂粉气。她高高亭亭地立在那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姑娘特有的青春气息,那气息是由一曲一曲的椭圆形肉弧组成的,她的胸部、她的腰部、她的臂部,全都……啊,多好,熟了!熟了呀!呼天成在心里默默地说。他的目光像弹簧一样围着小雪儿转了三圈,弹出去,拉回来,再弹出去,再拉回来,终于,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喃喃地说:“是你妈让你来的?”

小雪儿不吭了。

他闭上眼,默默地说:“回去吧,孩子,你回去吧。”

小雪儿说:“我,我是自愿的。”

他咳了一声,用干哑的声音说:“孩子,你误会了吧?我,好像……给你妈说过,让你得空儿来一趟,是想,跟你谈谈工作上的事,是想,给你加加担子……改天,再说吧。”

小雪儿睫毛一闪,悄然落下了一滴晶莹的泪珠,她小声说:“我真是自愿的……”

他转过身来,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小雪儿的肩膀,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感受到了女性肉体的柔软和温热,那温热再一次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可他仍然说:“回去吧,孩子。”

小雪儿抬起头来,望着他说:“呼伯,早年,您救过我妈……后来,又救了我哥,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没有您,就没有我们一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不敢再看那“水儿”,那“水儿”真润人哪!

他干干地说:“小雪儿,那些事不要再提了。那都是些过去的事了……唉,那也是我该做的,我是呼家堡的当家人嘛。”

小雪儿咬了咬嘴唇,说:“今天是您的六十大寿……我妈说,您什么都不缺……”说着,她开始解扣子了……

他说:“孩子呀,你是不是看我老了,可怜我?”

小雪儿绷紧一线血红,不吭,她已解开了第一个扣子,正在解第二个扣子……

呼天成说:“孩子,你想要什么?你要什么,你给我说……”

小雪儿说:“我什么都不要,我们家欠你太多了,我只想……”

呼天成扭过身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去吧,你去吧……”

这时,小雪儿已解开了第三个扣子,顷刻间,那雪白的乳房像跳兔儿一样扑了出来,在那弹软的雪白之上,亮着一圆晶莹的葡萄红……

呼天成把那晶莹的葡萄红含在眼里噙了一会儿,却加重语气说:“去吧,孩子。你呼伯老了,你还年轻,你呼伯不能毁你。你这份儿情意,我,收下了……”

小雪儿停住手,愣愣地站在那儿,片刻,她又慢慢地、一个一个地把扣子重新扣上……

她用低低的、近似耳语的声音说:“呼伯,我走了。”

呼天成摆摆手:“去吧,孩子。”

小雪儿又咬了咬嘴唇,快步地朝门口走去。可呼天成又忽然叫住她说:“等一下……”小雪儿站在门口,转过脸来,默默地望着他……

呼天成说:“你妈她……”

小雪儿说:“我妈她……”

呼天成说:“噢,噢噢。孩子,给你妈捎个话,就说我……让她多保重吧。”

小雪儿默默地点点头……

接着,呼天成又用伤感的语气说:“孩子呀,你呼伯老了,上岁数了,又管着呼家堡这么一大摊子……有时候,也累,也孤啊!你得闲的时候,多来看看你呼伯,好吗?”

小雪儿又点了点头。

呼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天不早了,回吧。”

小雪儿走后,呼天成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喃喃地说:“好菜呀,多好的一盘菜呀!”

接着,他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女人,出现了一双凄然动人的眼睛,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日子,那些日子就像是粉红色的羽毛,在他的眼前乱纷纷地飞舞着,一片一片,一絮一絮地落在他的心上,飞动着的是羽毛,落下的却是火焰……他的心说,是钢人也化了呀!

是呀,三十五年前,他曾经救过一个女人。每当想起那个女人,他就会闻到一股枣花的气味。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那个女人倒在村口的草庵里,那天,她穿的就是一件枣花布衫……后来,那女人多次对他说:你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可他一次也没有要过那个女人……他多想要那个女人呀!可是,那时候,那时候呀……

现在,在他六十大寿的这一天,她的女儿来了,她是来回报他的……什么叫“献身”?这才是“献身”哪!人,活到了这份上,也算值了。账是不能还的,有些账必须让它欠着,欠着很好。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今夜,他没有再听到那“沙拉、沙拉”的声音,它竟然不再出现了……为此,他也有一点点的遗憾。

呼天成轻轻地拍着脑门,默默地对自己说:练吧,再练练功吧……

夜半时分,呼天成练完功,刚刚躺下打了个盹儿,突然,那个放在小茶几上的“对讲机”响了,里边传出了民兵连长呼二豹那急切的呼叫声:“呼伯,呼伯有急事向您汇报,有急事向您汇报!”

呼天成坐了起来,拿起那个对讲机,平静地问:“啥事?说。”

呼二豹在对讲机里迟疑了一下,说:“这事,鳖儿……”

呼天成问:“急事吗?”

呼二豹说:“急事。”

呼天成马上说:“你来吧。”

一个时辰不到,呼二豹手里抓着那部对讲机,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一进门就报告说:“呼伯,有人往您脸上抹屎!”

呼天成仍坐在那里,沉静地看了他一眼,批评说:“看你慌哩,慌个啥嘛?啥事儿吧,说清楚。”

呼二豹喘了口气,又说:“我刚刚得到消息,有人要走……”

呼天成问:“谁要走?往哪儿走?”

呼二豹说:“就是那个愣头青货,在面粉厂的那个刘庭玉。操!他要脱离集体,要带着老婆孩子走。这不是往您老脸上抹屎是啥?!”

呼天成心里“咯噔”一下,好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淡淡地说:“走就让他走嘛,你慌个啥?”

呼二豹一时被激住了,他望着呼天成,张口结舌地说:“这,这……他正收拾东西哪,明儿一早就走了呀!”

呼天成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就在二十天前,省里的一个领导来参观的时候,他还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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