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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巴金自传-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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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吧,我只有亲眼看见,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情。我说:“在堀口君的眼里看来,这家里大概还是鬼比人多吧。”有一个时期在武田君家里的确是这样。我还记得有一个晚上我已经睡下了,他开门进来,连声说:“对不起。”我从地上铺的席子上坐起来,他连忙向我解释:这几天他家里鬼很多,我这间屋子里也有鬼,他来给我念念经,把鬼赶走。我差一点笑出声来,但终于忍住了。我就依他的话埋下头,让他叽哩咕噜地在我头上比划着念了一会经,然后说:“好了,不要紧了。”一本正经地走了出去。我倒下去很快就睡着了,我心中无鬼,在梦里也看不见一个。说实话,我可怜武田君,我觉得他愚蠢。开始写《鬼》的时候,我就下了决心离开武田家搬到东京去。我托一个在早稻田大学念书的广东朋友在东京中华青年会楼上宿舍给我预订了房间。我本来应当在武田君家里住上一年半载,可是我受不了他念经的声音,可以说是神和鬼团结起来把我从他家赶了出去的。我原先学习日文的计划也给神和鬼团结的力量打破了。我向主人说明我要搬去东京的时候,武田君曾经恳切地表示挽留。然而想到在这里同神、鬼和平共处,我实在不甘心。即使有人告诉我,迁到东京,不出两个月我就会给“捉将官里去”,我也不改变主张。我当时刚过三十,血气旺盛,毫无顾虑,不怕鬼神,这种精神状态是后来的我所没有的。我今天还怀念那些逝去的日子,我在小说《鬼》里面找到了四十五年前自己的影子。我现在的确衰老了。
《鬼》和《神》不同的地方就是:《鬼》的最后暗示了主人公堀口君的觉醒。故事也讲得比较清楚:他同一位姑娘相爱,订了约束,由于两家父亲的反对,断绝了关系。姑娘几次约他一起“情死”,他都没有答应。他认为“违抗命运的举动是愚蠢的”。姑娘嫁了一个商人,后来患肺结核死去。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故事,多少年前,百年、千年吧,就经常发生了,今天仍然在发生。“四人帮”横行的时期,他们反对恋爱,而且有所创造地用领导和组织代替家长安排别人的婚姻。
十几年来,我见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事情,婚姻渐渐变成了交易,像日本青年男女的恋爱故事倒显得相当新奇了。不过,武田君并没有这样的经历。但在当时“情死”是普通的事,在报纸上天天都有这一类的新闻。我们常常开玩笑说,在日本不能随便讲恋爱,搞不好,连命也会送掉。著名的日本小说家有岛武郎在他的创造力十分旺盛的时期,也走上了“情死”的路,因为像堀口君那样几次拒绝女方相约“情死”的建议是丢脸的事。然而要是有岛武郎不死,他一定会留下更多的好作品来。
我现在记不准《鬼》的手稿是从横滨寄出的还是在东京交邮。收件人是黄源,他是上海生活书店发行的《文学》月刊的助理编辑。我寄稿的时候,心血来潮,在手稿第一页上标题后面写了一行字:神——鬼——人。这说明我还要写一个短篇:《人》。这三篇是有关联的,《人》才是结论。我当时想写的短篇小说《人》跟后来发表的不同。我不是要写真实的故事,我想写一个拜神教徒怎样变成了无神论者。我对自己说:“不用急,过两个月再写吧。先在东京住下来再说。”在东京我住在中华青年会的宿舍里面,一个人一间屋,房间不大不小,陈设简单,房里有个两层的大壁橱,此外还有一张铁床,一张小小的写字桌和两三把椅子。楼上房间不多,另一面还有一间课堂,白天有一位教员讲授日语,晚上偶尔有人借地方开会。楼下有一间大礼堂,每个月总要在这里举行两次演讲会。我初来的时期杜宣、吴天他们正在大礼堂内排曹禺的《雷雨》,他们通常在晚上排练,我在房里听得见响动。
楼下还有食堂,我总是在那里吃客饭。每天三顿饭后我照例出去散步。
中华青年会会所在东京神田区,附近有很多西文旧书店,可以说我每天要去三次,哪一家店有什么书,我都记熟了,而且我也买了不少的旧书,全放在两层的大壁橱里面。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了。在这里我接触到的日本人就只有一个会说几句中国话的中年职员。后来我又发现几个经常出入的日本人,胖胖的,举动不太灵活,却有一种派头。我向别人打听他们是什么人,有人告诉我,他们是“刑事”,就是便衣侦探、特务警察之类吧。我一方面避开他们,另一方面暗中观察他们。
我的观察还没有取得一点结果,我就让这些“刑事”抓到警察署拘留所去了。这是后话,我下面就要谈到它。
到了东京,我对西文旧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买了书回来常常看一个晚上,却不怎么热心学习日语了。不过我还是到楼下办公室报了名,听陈文澜讲日语课。我记得是念一本岛木健作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他的讲解还不错,只是我缺少复习的时间,自己又不用功,因此我至今还不曾学好日语。
回想起来,我实在惭愧得很。
在东京我有几个中国朋友,除了在早稻田大学念书的广东人外,还有两个福建人,他们租了一幢日本房子,楼上让给两位中国女学生祝这些人非亲非戚,这样住着,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还有,我曾经坐省线电车到逗子,转赴叶山去看梁宗岱、沈樱夫妇,在他们家住过一晚。还有,卞之琳从北平到日本京都,住在一位姓吴的朋友那里,他最近到东京来看我。还有,……我想不起什么了。到东京以后两个月中间我的活动大概就只有这些吧。“刑事”们一定也看在眼里记在帐上。幸而只有这短短的两个月,因为所谓“满洲国皇帝”溥仪在四月初就要到东京访问了。日本报纸开始为这场傀儡戏的上演大肆宣传,制造舆论,首先大骂中国人。于是……一嘲大扫除”开始了。就在溥仪到来的前两天,大清早那个同福建人住在一起的四川女学生来找,说我那两个福建朋友半夜里给带走了。“刑事”们在他们那里搜查了一通。
她讲了些经过的情形,要我注意一下。她走后我就把自己的书稿、信件检查了一番。两个福建人中姓袁的和我较熟,我是一九三○年第一次去晋江时认识他的。我抽屉里还有他的来信,连忙找出撕毁了。我也把新买的西文旧书稍稍整理了一下。
这样忙碌了之后,我感到疲乏,便躺倒在床上。脑子哪里肯休息,我就利用这一段空闲时间清理思想,把我在日本编造的自己的经历和社会关系也好好理一下,什么事该怎么说,要记清楚,不能露出破绽。我也回忆了梁宗岱夫妇的事和卞之琳到东京看我的事。我想,要是他们问起,我全可以老实地讲出来,用不着害怕。
吃过中饭以后我仍然照常逛西文旧书店。晚饭后我也到旧书店去。吃晚饭时我看见那个姓“二宫”的胖胖的“刑事”,但一下子就不见了。我从食堂出来,瞥见他和另一个“刑事”从楼梯上去。我心想:他们上来干什么?我考虑一下,才慢慢地走上楼。他们却不声不响地下来了。我警告自己:夜里要当心埃这一夜我心不定,书也看不进去。我估计“他们”会来找我,但是我希望“他们”不要来。我又把信件检查了一番,觉得没有什么破绽,把心一横就上床睡了,这时我们这里非常安静,不过十点多钟,我也出乎意外地睡得很好。
忽然我从梦中惊醒了。我朝房门看,门开了,接着电灯亮了,进来了五个人,二宫就在其中。“他们”果然来了。我马上跳下床来。于是“他们”开始了搜查:信抽出来看了;壁橱里的书也搬出来翻了。他们在我这个小房间里搞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叫我锁上门跟他们一起到警察署去。
在警察署里开始了“审讯”,审讯倒也简单,“问官”要问话,我早就猜到了,梁宗岱、卞之琳、叶山、京都……“他们”在我的答话里抓不到辫子,不久就结束了“审讯”,向我表示歉意,要我在他们那里睡一晚,就把我带到下面拘留所去,从凌晨两点到下午四点,整整关了十四个小时。
从我半夜里睁开眼睛看见“他们”推门进来,到我昂头走出神田区警察署,“看见落日的余光”,这其间的经过情形,我详细地写在短篇《人》里面了,没有必要在这里重述。不过我应当提说一下,这不是我初来东京时计划写的那个短篇。
它是作为一篇散文或者回忆写成的,最初的题目是《东京狱中一日记》,打算发表在一九三五年七月出版的《文学》特大号上。稿子寄出去了,可是就在这年五月在上海发生了所谓“《闲话皇帝》事件”,日本政府提出抗议,发表文章的《新生》周刊被查封,主编被判处徒刑。我的文章编进《文学》,又给抽了出来。我不甘心,把它稍加修改,添上一点伪装,改名《一日记》,准备在北平《水星》月刊上发表,已经看过了清样,谁知书店经济出了问题,刊物印不出来,我看文章无处发表,就改变主意,改写一下,在那个偷书的囚人身上添了几笔,最后加了一句话:“我是一个人。”把回忆作为小说,编在《神·鬼·人》这个集子里面了。那个时候我在上海为文化生活出版社编辑《文学丛刊》,有权处理自己的稿子,没有人出来干涉,不准我拿回忆冒充小说,而且通篇文章并没有“日本”的字样,不会有人把我抓去判处徒刑,何况我自己又承认这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做的噩梦”。文章就这样给保全下来,一直到今天。但是当时那些用武力、用暴力、用权力阻止它发表的人连骨灰也找不到了。
我从警察署回到中华青年会,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给抓走的事,就是那个中年的日本职员。他看见我,小声说:“我知道,不敢做声。真是强盗。”后来我才知道我给带到警察署去的时候,在叶山梁宗岱家里也有人进去搜查,在京都卞之琳也遇到一点麻烦。这以后再没有人来找过我,但是我在东京住下去的兴趣也不大了。我总感觉到人权没有保障,要是那些人再闯进我的房间,把我带走,有人知道也不敢做声,怎么办?我写信给横滨的武田君发牢骚。他回信说:“您要是不去东京,就不会有这种事。我们全家欢迎您回到我们家来。”
他的确把事情看得像信神那样简单。我感谢他的邀请,但是我没有再去他的家,过了三、四个月,吴朗西、伍禅他们在上海创办文化生活出版社,用我的名义编佣文化生活丛刊》,要我回去参加编辑工作,我就离开日本了。这次我买了“加拿大皇后”的三等舱票,仍然到横滨上船,从东京来送行的人不少,只是我没有通知武田君。
我那两个福建朋友吃了不少的苦头。一个姓叶的因为第一次审问时顶了几句,给关了一个星期。一个姓袁的给关了半个月,放出来,他马上要回国,警察署怀疑起来就把他“驱逐出境”。后来听他说,他坐船到天津,一路上都有人押送。船停在一个城市,他就给带到监牢里囚禁。特别是在大连,他给关在日本监牢里过了一个时期。管牢的汉奸禁子,对同胞特别凶,有时领到一根新的鞭子或者一样新的刑具,就要在同胞的身上试一下,不管你是不是得罪了他们。到了天津,我那个朋友才得到了自由。他吃了那许多若头,罪行就是:溥仪到东京访问时他住在那里;给带到牛込区警察署审问时他的回答不能使人满意;关了以后给释放出来,就要马上回国。这就是一九三五年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在日本东京等地的遭遇。我在神田区警察署受到审问的时候,有人问我怎样在晋江认识他,我想起一个姓陈的朋友,就说是姓陈的人介绍,后来才知道他在审问中也是这样说。事实并不是这样,我当时住在黎明高中过暑假,他来找我,我们就熟了。但是审问的人非要我们讲出介绍人不可,我们只好随口回答,凑巧两个人的思路碰到一起,才没有露出马脚,否则他可能还要遇着更多的麻烦。
姓袁的朋友一九五八年患鼻癌死在福州,当地的报上还刊出他的讣告。他不可能讲述他的这段故事了。然而我还没有忘记四十四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这以后我还和“刑事”们打过交道,那就在一九六一年、六二年、六三年,我三次访问日本,进行人民友谊的活动,“刑事”们要为我的安全负责。
我出门他们坐在车内前座,见到我默默地鞠一个躬。的确时代变了,二宫先生也一定不在人世了。那三年中间我昂着头进出日本现代化旅馆的时候,总是充满信心地想:我绝不会再做那样的“噩梦”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一九三五年我在东京做过的“噩梦”竟然搬到上海来了,那是一九六六年九月的事情,甚至继续了十年之久,各种各样的人代替了日本的“刑事”,而且比“刑事”凶残得多,蛮横得多。……我遭受侮辱和迫害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小说《人》,我怀着爱国主义的感情暗中祝愿:不要做得比“刑事”们更坏吧。但是当时许多人好像发了狂一样,好像喝醉了一样。是什么力量在推动他们呢?究竟为了什么呢?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呢?有些人似乎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怎么可能呢?让大家重新想一想。这绝不是少数几个人的事情。这绝不是一两个帮派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不要再做“噩梦”了。
给一个敬爱的友人
南国的气候相当炎热。在你们那里樱花谢了还没有多久,正是明媚的暮春天气罢。我还记得三年前的情景,千岁村的和平朴素的田园,你自己亲手种的蔬菜,简陋的房屋,倾斜的篱笆和曲折的小路,我一个陌生人万想不到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我来迟了,没有机会听到你那燃烧着理想之火的演说,或者父亲的慈祥教诲一般的谈话。……我站在千岁村农家茅屋门前的时候,法西斯的魔影已经像黑云一般地把天空玷污了。甚至在这田园中我们也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你带着愤慨地告诉我你所遭受到的一切迫害。以前欢迎过你的文章的各杂志现在也不敢再发表你的片纸只字了。连你所翻译的一部叙述人类起源和社会演进的名著,也不能够续出第二册。你从前曾在好几万工人的面前作过热烈的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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