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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燃灯者-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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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来,必是亲痛仇快。先生说现在重要的是反省批判那个年代,在那时候,谁说过什么,做
过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分析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情。先生情绪有些激动地说,同学之
间有什么账好算?谁和毛泽东算过账?谁和刘少奇算过账?那场把天予整成反动学生的运动
是彭真直接领导的,谁和他算过账?如果不记取教训,对同学们受过的灾难不反省,将来悲
剧要重演的。
我当然同意先生的看法,但比先生更了解此刻的国平和天予。人难免有一“执”,事关
自身名誉时,便愈发“执”得厉害。天予、国平当然都是尊敬先生的,但年轻时结下的怨真
不容易化解。人很难改变年轻时认定的事实。在先生看来,俩人仍旧都是他所喜爱的学生,
老师说话总会起作用。在我看来两人皆囿于自身所执之事,以为原则所在不能退让。先生为
此事几次催我有所动作,我想先生太高估了我的能力。我知道先生曾请国平到家中,表示由
他亲自作东,请天予、国平吃饭恳谈。先生幻想能把盏尽欢,前嫌冰释。尽管学生们仍敬重
他老人家,但要他们尊师嘱行事已不可能,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国平当时表态说只要
天予撤诉,他愿作东请客与先生一聚,答谢先生的关心。先生也与天予谈过,天予说只要国
平道歉,他也有息讼的意愿。但难就难在“只要”两字上。这是一死结,解执惟一方退让,
而这一步实在难退,因为两人都有道理可说。天予是科学家,国平是诗人哲学家,看问题的
方法、角度都不同,这样两造又如何调解?先生爱他的学生,以为必须呵护两人,谁也不该
受委屈。我爱我的朋友,但知道男人间的事,该杀该打只能由他们去。这点难向先生言明,
只好敷衍先生的嘱托。我对先生说,您就自当哥儿俩打架,家长两不相帮。让他们打个头破
血流自有停手的时候。先生刚直纯正之人,总也搞不明白我在扯什么淡。最终先生不愿看到
的情况还是发生了,问题终在法庭解决。判决国平胜诉之后,我与先生再次通话,先生只是
重复说不应该,不应该啊,都是受害者。在先生心中总觉自己是有孩子受了委屈的家长,但


先生不知,天下哪有听家长的孩子。
O六年底,去国十七年后,我终回故土。孤舟一系,当然首先要去看先生。十二月二十
六日,飞机落地正是中午,怕打搅先生午睡,便先到正琳家吃饭。与正琳八九年别过再未相
见,此刻重逢,今夕何夕?兴奋难以言表。付大姐的牛肉粉真是天下第一。在正琳那里呆到
三点钟,便去看先生。与先生自九五年巴黎分手,已逾十年,而告别朗润园十公寓已十七年
了。楼前老白杨树仍在,而木叶尽脱,几株干枯的植物在寒风中萧瑟。走进楼道,见玄关更
加破旧,似乎这这些年来没人维修过,楼梯已有数处剥落。寒风从楼门破损处吹进,寒意袭
人。想昔日同学少年,谁个不宝马香车,华屋美舍,更见先生此处的清冷落寞。敲门,邦洛
大姐开门,引我们进屋,先生已坐起等候。原本嘱邦洛不要早早惊动先生,但先生毕竟知道
了,中午竟未午睡,一直坐在那里等候。先生的房间仍是老样子,那张老书桌忠实地陪伴先
生阅尽岁月沧桑。屋子里多摆了一张躺椅,愈显得局促。记得一位波斯国王曾往潘布罗克小
屋拜会曾两任英国首相的约翰?罗素,罗素先生为房子的狭小向国王道歉,国王说:“屋子
确实不大,却住着一位大人物”。先生能在这方寸之地亲炙中外先哲,又有何小可言?书房
门上挂着先生手泽,为文天祥在元兵狱中所作: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先生在旁注道:为国尽忠,乃义之尽也,为民族尽孝,乃仁之至也。
南墙原来放置康德全集的小书架搬走了,挂上了先生手书条幅“殷鉴不远,多行不义必
自毙”,注明“二OO一年六月四日”。知先生心中仍牵挂着十七年前少年学子的喋血。那
些曾经鲜活亮丽的青春之魂始终活跃在先生的记忆里。这悲哀如此深重,在已近百岁的先生
身上,几是世纪之哀。与此相比,我更惊异于那些衣马轻肥的学界新贵,他们那样轻浮不屑
地对这些模糊的血肉扮着鬼脸,尽管我亲见他们也曾在死者生前的行列中举起过拳头。敬问
先生起居,先生频频点头,说好,好,只是老了。先生确实老了,临近九十六的人了,能说
不老吗?先生走路要人搀扶,或靠支架扶持行走。但先生的活力和精神又好得让人吃惊,尤
其是谈吐问答之敏捷,头脑记事之清楚,几乎是一奇迹。我们也知道有近百岁的老人生命虽
在,但灵魂已走。而先生,正如圣?奥古斯丁所言:“只有能拿走我灵魂的人才能带走我的
生命”。向先生呈上在香港出版的宾雁纪念文集,先生拿过左右端详,说书印得漂亮。又急
忙让我读他前几个月在唐君毅先生纪念会上的发言。先生在这文稿的一句话下面重重画了道
红线:“唐先生对人类,爱其生,悲其苦,一生依靠一只手,一支笔表达他的善意”。我想
这正是先生夫子自道。先生曾在《论人和人的解放》一书后记中写道:“我佩服古往今来站
在人民一边,捍卫人民的权利与人格的有良心的志士们的气节与灵魂。我手中只有半支白粉


笔和一支破笔,但还想用它来响应这些古今中外贤哲们的智慧和勇敢”。正想着,突然耳边
听不见了先生的声音,原来老人家已经聚精会神地读起了宾雁纪念文集,不再理会我们的闲
谈。北国的冬日,天真短,只觉片刻,天竟黑了。打开灯,柔和的灯光洒在先生的白发上,
先生捧着那部厚厚的书,凑近眼睛,读着,读着……。我们不再说话,静谧飘来,带我回到
七五年的冬日,我初登先生门的日子。就在这个时刻,就在这间小屋。
三十多年,走近先生身旁,受先生教诲,体会先生的伟大人格,渐渐明白,希腊先哲所
区分的“静观的人生”与“活动的人生”在先生身上是浑然一体的。先生用超越的纯思贡献
学术,又以入世的关注体察民生。平日慎言笃行,却不忘读书人“处士横议”的本份。邦有
道,先生闻鸡起舞,邦无道,先生鹤衣散影。内心守死善道,终不忘循善取义。见先生手录
佛陀临终语置于案前,“诸有为法,悉皆无常,精励行道,慎勿放逸”,知先生是勘破红尘
后仍素怀持守。想先生这一代读书人运气真差。古来“士可杀而不可辱”,而国朝治士,前
是先辱后杀,后是辱而不杀,再后,直教读书人自取其辱,乃至不觉其辱,甚而以辱为荣,
反辱同侪,竞相作辱人者的同道。清流尽扫,士林心死,其哀何之?先生知其辱而保其尊,
守其弱而砺其志。信大道如砥,虽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说:“我希望人类终有一股正气来让人类能安静生活下去,可能这也
只是希望,但比较合理一点,也许是可能的。狂风暴雨之后,将有晴朗的一天,这大约是气
象学上的规律。我们过去已经等候久了,可能还要等候。今年我给朋友的贺年片上都写
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话,看来天总归是要明的”。钱钟书先生曾拈出刘孝标《辩命
篇》一语,“‘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岂有息哉”,来解山谷诗。先生引此
语,亦恰是此意。九一年时,先生曾作文总结好友许思园先生的一生,先生说:“他在特有
的孤恃外,更有他特有的天真,使人觉得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一些在天空下独往独来的人,令
孤独的人不觉得孤独。他好似月夜里一颗孤星,并不被睡着的人看见,但却为那些整夜不能
入睡的人,忽然从床上透过明窗发现——它的光是何等清明。它的面目是何等安详而令人
遐想!人为什么非在烈日阳光下,鸟语花香中生存,否则,便不算生活呢?为什么在半夜
里、天空中、寂静地蹒跚而行,就不算是一种良好生活呢?”我以为这段话再恰当不过地描
述了先生的一生所求。
O九年一月一日,给先生打电话恭贺新禧。先生那天谈兴极浓,说话滔滔不绝。谈到国
内形势,先生说,现在中国的问题是大人物只关心自己的小事情,而小人物的大事情却没人
管。先生怕我不明白,特地解释说,大人物的小事情就是升官、出国、捞钱,安置子女。大
人物做起这些小事情来卑鄙得很。小人物的大事情是生老病死,看不起病,上不起学,住不
起房,社会没有公义啊。先生又说,大人物可要注意了,小人物的大事情办不好,大人物的
小事情也会出麻烦。一个社会没有正义,必定要出问题,人类几千年历史就是这样走下来
的。听先生这番话,我几无言。昔庄周大小之辩,辩在孰优孰劣,而今先生大小之辩,辩在
黎民苍生啊!先生又讲起国内学术腐败问题,说已成痼疾,从前为士林不耻之事,而今竟成
通则。士无廉耻,国无希望啊!人在海外,对国内学术界的糗事常有所闻。年前回国,朋友


们相聚也谈及此事。我却不甚吃惊,本来自红朝得鹿,谀桀颂纣皆是文章,而今革命怒吼为
市声喧嚣所代,焚琴煮鹤亦成雅玩,此事本一体两面,不足为奇。伤心惟是中华三千年衣冠
文物,旷绝幽奇之事渺不可寻。先生纯然一读书人,痛心疾首也是当然。我们无能挽狂澜于
既倒,只能寄希望于中华文化生命坚韧顽强,破土重生。
先生耳朵有些聋,说话怕我听不清,便声高起来,话筒中竟觉得有些震耳。先生最后感
叹说,过年我就98岁了,还想去法国看你们啊,就是不知航空公司肯不肯卖票给我这
个“98病叟”啊。说到“病叟”两字,先生有点自嘲地大笑起来。在先生的朗声大笑中,
我却不由泪水涌出。怕先生察觉,匆匆挂断电话。
呆呆坐着,许久,许久……。天渐渐暗了,几点细雪飘落,愔愔地洒在青竹赭瓦上。先
生言犹在耳,透骨的悲凉弥漫开来。寂静中,仿佛见到先生,在清河小营哲学班的教室里。
先生刚擦完黑板,回身转向我们,飞舞的粉尘在阳光的裹挟下变得金灿灿的,罩在先生身
上,先生的身影模糊了,像峨嵋金顶上隐现的佛光。而耳边的天音却有着川腔:“巴门尼德
说‘存在是一’”。

后记

今年元月二十八日先生起床穿衣时不慎跌倒。夜间便觉背痛,送医院检查,未见骨折,
返回家中。二月四日,腰部见有小块红肿,又去医院查。医生仍说无大碍。那几日常与邦洛
大姐通话,手边自一月份动手写的《辅成先生》已完成四章。想全文完再呈先生审阅。本来
写先生就感绠短汲深,未成全璧的东西更不愿给先生看。还有一层私意在,盼先生能平安养
好跌伤,成其百岁之寿,这样总能看到我的全文。但雪说,还是尽早把成文的东西呈先生寓
目吧,让他知道你在写他。问邦洛大姐先生可有精力读文?大姐说先生每日仍能读两个多小
时报刊文章。于是传文过去,大姐打印出来送先生过目了。先生一气读完,只说了一
句:“写写也好,让别人也看看”。此是何意?先生知我往来素不过两三子,这“别人”是
谁?莫不是先生想让我将此文公之于众?
二月十八日,再打电话,邦洛说先生正在电话旁边,今日精神不错,可以说几句话。等
了片刻,话筒中传来先生的声音,大不似往日的洪亮,有些气促声微。只说身体不太好,又
问我几时回来。我即告先生今年暑期放假即归探望先生,请他千万珍摄,耐心治疗,等我回
来。先生说声好,便再无声音。这是和先生最后的接谈。放下电话,便告雪定下八月一日返
京机票。
二月底,胡平自美来电,说听到先生病重的消息,心里很着急,问我可有新消息。我告
他前几日还与先生说话,胡平似稍放心,嘱我有消息尽快告他。并说已请嘉映代他去看望先
生。三月八日,胡绩伟先生亲往朗润园看望先生,告之自己大病终愈的经验。先生闻后甚受
鼓舞。三月十一日,嘉映往朗润园看望先生,回来后电话告我先生精神尚可,坐谈近两个小
时,先生还忆及九五年在巴黎的日子。我听后稍安心,三月二十八日,家兄自美回国,与家


姐共往探视先生。因我与家兄长相相像,先生竟以为是我归国,惊问“你几时回来的”。家
兄竟一时未敢道明真相,许久后才说我不是越胜,是越胜的哥哥。先生即送家兄文稿一册,
并坚持要签上名字。但四月一日,病情急转之下,送北医三院诊治,不料一月中竟四次转
院,进进出出,元气大伤。期间因插胃管引起胃出血,又加肺部感染,一度入住重症监护抢
救室。五月二十二日,是嘉映父亲的追思之日,家姐前往途中接邦洛大姐电话,告今晨因医
生反复“洗胃”,造成先生血压陡降,然后上一系列抢救措施。先生始终神智清醒,平静注
视医生们的忙乱。在医生最后挪动头部时,突然闭目辞世。先生平静而绝然地走了,始终保
持着哲人的尊严。
五月二十六日,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先生生平介绍中说“一九八七年因故办理退休”,
此话甚蹊跷。何谓“因故”?因何故?语焉不详。或许那些秘密档案终有大白天下的一日
吧。北大校方无一人出席告别仪式。先生服务北大近六十年,育人无数,而校方竟吝于表达
些微的谢意。蔡先生的学校已然变得如此缺乏起码的礼貌和教养。让我宽慰的是,我们哲学
班的同学来了,向先生作最后的告别。虽然离开先生已多年,仍知为先生执弟子礼。先生教
过的孩子,仁义总是在的。
八月返京,往朗润园先生故居,已是人去屋空,只剩先生翻过的那些书卷默默地看着
我。往老山谒先生灵,对先生说,我来晚了,未及送您老人家。我想先生等我,而您终等不
及,先自去了。见先生遗容,雍容大度地微笑着,知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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