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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燃灯者-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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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外国哲学。七五年,文革未完,我二十来岁一个小工人,英文大字不识一升,而先生似乎
先知先觉,已经看到国家要大变了。
谈了许久,不觉已近黄昏。先生起身说,找几本书给你,先开始读起来。便引我出客
厅,左拐推开了一扇门,进屋是一条用书架隔开的走道,狭窄的很,将能过人。书架后靠西
墙一张硕大的书桌,黑色漆皮磨损得厉害,无漆处透出原木色,已磨得油亮。这便是先生日
常含英咀华,纂言钩玄的地方。先生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递我,记得有希罗多德的《历
史》,汤姆逊的《古代哲学家》,和一本有关苏格拉底的书,似乎是柏拉图的《申辩篇》,
译文半文半白。先生嘱我,希腊哲学家中最要紧的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都是自
他而来。坐在先生书桌旁,见高至屋顶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高处还放有几函线装书。后
来才知道先生得空也谈中国哲学,曾专论董仲舒、戴东原。先生书桌对面靠东墙放着一张单
人床,顶头有一架书,都是外文,其中一套,暗红色皮面,烫金书脊,极厚重地挺立在书架
中央。我过去用手摸,听先生淡淡地说,“那是康德全集”。先生语出,我摸在书背上的手
似乎触电。从未想过与先哲如此接近,竟至肌肤相亲。我与先生相对无言。夕阳正沉在未名
湖上,一缕金光入室。刹那,这狭窄局促的小屋显出辉煌。
离开先生家已是夜幕初垂。清冷的天空有几点寒星。天酷寒,我却浑身灼热,心中兴奋
满溢。不为他事,只因先生授我一席话,借我几册书。以往,多少渴望冀求,晦暗不明地蜷
曲蛰伏心中,而今先生的智慧和学识点亮烛火,通浚阻塞,唤醒了一个青年的精神生活,让
他懵懂的内心世界疏朗清明起来。
七五年的最后一天,几个同窗好友约好在三里河三区的朋友家中相聚,一起送旧迎新。
那天喝了不少酒,唱了不少歌。在七六年来临的一刻,我与好朋友走到木樨地,沿长安街东
行,在凛冽的寒风中畅谈。我给他讲先生让我读的书,他谈写作的心得,一再强调我们写作
的功底太差,要好好想想怎样才能写出好文章。当我们回到他家时,已是晨曦微露。就这
样,在纯真的友谊和对未来的憧憬中,我们迎来了七六年第一个清晨。
几天后,收到先生一则短函,说七日他要进城看望朋友,约我晚上在萃华楼饭庄与他见


面。我心中有点奇怪,先生为何要约在饭馆见面。后来次数多了,才知这是先生的一个习
惯。萃华楼饭庄在灯市西口和锡拉胡同之间路东。门口是几级很宽的台阶,玻璃门上挂着洁
白的纱帘。我按时赶到,推门进去,见先生已在店堂深处入座。我急趋前,问先生为何约我
至此。先生说他在城中看完朋友正是该吃饭的时间,上次的话没说完,正好可以见面,吃饭
说话两不误。我很少在饭馆吃饭,少年时曾跟着一些大小“晃儿”去过莫斯科餐厅,边看那
些张狂男女吹牛“拔份儿”,边低头猛喝奶油红菜汤。最喜欢就着抹了黄油果酱的方面包,
喝甜腻腻的樱桃酒,喝着喝着觉得自己常佝偻着的瘦弱身躯竟壮硕起来。对先生讲了这些,
先生笑笑说,莫斯科餐厅也曾去过,但那里“太高大了”,人在里面有点不合比例。此外,
也太吵闹了些。我四面打量一下这个餐厅,才觉得这里清静,大小适度,适合先生这种儒雅
之人。
先生点了菜,等候着,便开始问我上次拿的书读了没有。我告他先读了汤姆逊的《古代
哲学家》,因为先生嘱我希腊哲学还要多看,所以先读有关希腊哲学的综述。先生马上说,
汤姆逊的这本书水平不高,他是想用历史唯物论观点看希腊哲学的发展。但有的地方太牵
强,没有说服力。其实我已经注意到先生读这部书时在天头地脚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对这
部书的论述方法多有指责。先生说你只需从这本书得一线索即可。希腊哲学中最重要的问
题,他多有忽略,比如苏格拉底,他几乎一字不提。柏拉图的《申辩篇》你一时还不能领
会。我要告诉你,读哲学第一步就是读懂苏格拉底,他是哲学家们的哲学家,这一点你要用
心记住。看先生严肃的样子,我岂敢不用心记。
先生以为,苏格拉底所使用的方法是所谓“精神接生术”,就是要人不是先思考哲学,
而是先哲学地思考。前者是以哲学为对象,后者是以哲学为生活。以哲学为生活就要对社会
中的问题取一种哲学的态度。这种态度就是知道自己是无知的。苏格拉底最宝贵的知识
是“知己无知”,自己的各类定见都可能是错误的。若有人告你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
理,那你先要怀疑这宣扬者的道德,因为他在说着一些他并未深思过的东西。何谓真理?何
谓标准?但这并不是相对主义,因为它不涉及对某一具体结论的定评,只关心你是如何获取
这些结论的。先生说,张扬人的精神生活的神圣性始自苏格拉底。人的精神生活要以寻
求“善的知识”为目的。同样,教育的目的也在于使青年人学会探求善的方法。一个好的政
治家就是懂得以善为治国理想的人。他曾谴责那些僭主“用装满货物的船只而不是用道德充
满城邦”。先生特别强调,苏格拉底要做普通人的朋友,而不做权势者的辨士。先生又说,
希腊大哲可分两类,体系型的,如亚里士多德,诗人型的,如柏拉图。但苏格拉底超于两者
之上。柏拉图写对话录,亚里士多德写形而上学。先生佩服亚里士多德而喜爱柏拉图。亚里
士多德教诲了亚历山大大帝,真作了帝王师。柏拉图推崇“哲人王”,这点苏格拉底知道了
会不高兴。因为他是信奉平等对话的人,而不要称王,哲人王就不会对话了。先生笑柏拉图
自奉苏氏嫡传,却未学得真髓。
我聚精会神听先生讲,同时记着笔记,几乎没动筷子。先生却边说边吃,毫不在意。猛
然发现我面前的饭几乎没动,便说该课间休息了,先吃饭。我狼吞虎咽吃完了饭,便抢着要


去付钱,先生拦住我说,你才挣多少钱?我们两人比,我是ri chpeasant,你是 
poorpeasant,便自己去付了钱。那时我是二级工,挣3 
9块8大毛,先生的教授工资大约有
200多块。从此先生和我去饭馆见面,总是先生付钱。
离开萃华楼,天大黑了。我陪先生到地安门,便分了手。先生乘7路无轨去动物园换32
路回北大,我乘5路汽车去德胜门换车回清河。赶回学校,校门已关,翻墙进校,悄悄溜回
宿舍,躺在床上把先生所讲在心里回述一遍,结果再难入睡。朦朦胧胧似乎睡了,觉得有人
推肩膀,睁眼一看,同屋的守法站在我的床边,两眼含泪,哽咽着说:“越胜,周总理去世
了”。那是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的清晨。



周恩来的追悼会开过了,邓小平含泪致悼词,毛泽东没有出席。会后出现了京城百姓十
里长街送总理的感人一幕,那一刻我也在场。后来我们知道,三周之后的除夕,毛泽东的工
作人员在他的住地——游泳池放了欢快的鞭炮。毛终于让周死在了他的前面。这个决心其
实自周查出患了癌症时就已下定。
班里的同学决定去天安门广场给周献一个花圈,表达悲悼之情。在那时,人们都认为周
代表着党内正义和道德的力量。他的去世,使未来中国的政治变化更晦暗不明。当局已有各
类禁令下达,老师也来班上劝阻,但我们坚持要去,学校并未强行阻挡。记得是杨晓明大姐
找来的大轿车,袁懋珍大姐领着女同学扎起花圈,几位朋友商量着起草了悼文。在天安门广
场凛冽的寒风中,全班同学宣誓,要以周总理为榜样,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离开
广场后,我们几个人在南长安街北口康乐食堂吃饭,祖卫情绪悲愤难抑,伏桌痛哭。几个人
酒后放胆,大骂阻挠人们悼念周的那些左派。只是我们当时还不知道,他们叫“四人帮”。
这是毛泽东给他最亲近和信赖的人起的名字。
在这个激动不安的时刻,我一直没去先生家听先生教诲。二月初,春节过后,先生来信
约我在康乐餐厅见面。康乐餐厅是家有名的餐馆,原先似乎在王府井一带。后来渐渐大众化
了,成了普通的大众食堂,搬到了交道口十字路口西北角上。不过名声仍在,先生大约是因
了这名声才约我去那里。北京的二月初,天寒地冻,刚在餐馆坐定,外面就下起雪来。雪花
漫天飞扬,霎时间街宇皆白。天黑了,餐馆里的雾气在玻璃窗上蒙了一层白色的柔纱,透过
它,能依稀望见外面雪花围裹着昏黄的街灯飞舞。
周恩来去世后,中国的政治空气格外诡谲。稍有知觉的人都知道,搏杀在即。但鹿死谁
手殊难预料。先生这时约我见面,当然不是为了教我康德,他是心中不安。诗云:“式微,
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先生心中的“君”就是国家大事。先生悄声问
我,听说毛是故意不去周的追悼会的。他对周不满,认为周是反文革力量的总后台,可是真
的?又自言自语的说两人共事这么多年,毛还不了解周的为人?周是不会跟他闹对立的。先
生当时一再为周抱屈,却不指责毛的寡义,只是说毛身边的人对周不满,因为他们想拿到更


大的权力,所以在毛耳边说周的坏话。先生以一介善良书生之心,猜度党内残酷内斗,显得
有点天真迂阔。其实,从七四年批林批孔开始,毛对周的不满早就表面化了。在毛看来,周
身边聚集着一群随时准备清算文革的人,而这群人早晚会清算到他头上。毛对周的防范打压
已是党内公开的秘密。周去世之后,京城内小道消息满天飞。大多集中在毛周关系上。先生
听到不少传闻。他知道我消息渠道多,便总把听到的消息告我,核实一下是否可信。
和先生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先生很小心地从他的制服棉袄口袋中掏出一张红线横格纸,
上面有他手抄的温庭筠诗《经五丈原》:

铁马云雕共绝尘,柳营高压汉宫春。
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
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得鹿不由人。
象床宝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先生递给我,说别人告诉他,这是周恩来在去世前抄给毛泽东看的。“象床宝帐”指被
打倒的老干部,谯周指中央文革中的左派。其实,有关这首诗的传闻我早就听说过,在七五
年下半年就有人传抄,我读到它是一位朋友抄给我的,用的是几可乱真的欧体正楷,那时他
正苦临欧阳询的《九成宫》贴。但我确定先生所听传闻并无根据。同时流传的还有一个完全
相反的说法,说这诗是毛泽东抄给他身边人的。“下国卧龙”、“象床宝帐”都是他本人自
诩。所谓“空寤主”是指他费尽心力培养的接班人前途叵测,而最终谯周一类投降派会得
势。联想七五年评《水浒》、批宋江投降派,而周恩来已被江青骂作投降派,所以说这诗是
毛抄给他的亲信的,倒更像。我将此分析给先生听,先生连连叹气,说怎会如此。如果毛这
样认定,则国事糜烂更加不可收拾。那天和先生吃饭,气氛沉重。先生不似往日的谈笑风
生,显得心事重重。我少见先生如此,问他,他叹息道,国家如此下去怕有大乱啊。我当时
年轻,并无先生那么深刻的危机感。只是深知专制体制全无人性,从心里厌恶这种粗鄙野蛮
的权争。其实,政党权争本与百姓无关,林冲手刃王伦,关大宋百姓何事?伯尔上校与汉密
尔顿决斗亦不干扰美国公民的生活。只是当局从苏俄学来的这套党国制度,让权争祸及百
姓。
饭后,走出餐馆,雪已停了。街上少人行,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抬头见冷月高悬,夜
空如洗。餐馆门前就是7路无轨电车,我要送先生上车,但先生说还早,“再走走,谈一谈
吧”。先生喜说“再谈谈,再谈谈”。每逢此,我当然从命。我怕先生受寒,叫他放下栽绒
帽子的护耳,再带上口罩。先生笑了,说那就既不能听,也不能说,你是要我又聋又哑啊。
怕冰冻雪滑,我便在靠马路一侧轻扶住先生,先生抬起脚说没关系,我的鞋底钉了胶皮,不
滑的。果然,见先生那双五眼黑棉鞋底上钉了一层轮胎。我们西拐,沿着鼓楼东大街,顺
大、小经厂一路缓行。刚下的雪松松软软的,走上去嘎吱嘎吱响。街上几无人迹,偶有电车
缓缓驶过,导电杆滑过电线,留下悠长的泛音,像巴赫“G弦上的咏叹”。车过后,晃动的


电线鞭打着路旁老槐树的枯枝,枝上积雪簌簌落下,洒在先生肩头、帽顶上。先生并不知
觉,不时挥动一下那根黄藤手杖。在这静谧的雪夜,我伴着先生行走在玉洁冰清的世界里,
不再理会四围黑暗的逼迫。已记不清具体谈了些什么,但肯定不是哲学,多半是交换对国是
的看法,对未来的估测。不知不觉已走出两站多地,到了鼓楼墙下。怕再晚了耽误动物园的 
32路车,我硬让先生上了车。电车开动之后,先生举起手杖向我晃了晃,就坐下,随着电
车启动的呜咽声远去了。
那天回家,半夜心不安,怕先生滑倒,怕先生没赶上末班车,怕。。。。。。。。早起急忙投了封
信给先生,问个平安,那时先生家里没有电话。问声平安,要靠4分钱邮票。两天后收到先
生的信,短短的,说“雪夜漫步京城,心情大好”。
三月间,也去先生那里。但后来查看当年的读书笔记,竟不见先生授课的内容,只记有
先生指示我读的一些书目。想必三月里见面都谈国是、政治了。四月六日早起,大谷在班里
悄悄告诉我,昨夜警察和工人民兵出动,血洗了广场。当晚,学校通知各班同学都去食堂听
重要新闻,在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中,我们知道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恩来总理的行动,被定
性为“反革命事件”,邓小平下台了。我立刻想到此刻先生必然心焦。他一直预感要出大
事,果然就来了。心里计算着快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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