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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一日百合-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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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的王冠006


他这算是什么意思!

——最初只是喃喃自语,渐渐化为了不忿的喝问。

据说有那么一种名曰起床气的心理活动,症状是起床时人容易生气。不过阳子向来热爱早锻炼,大家从没见她犯过这种毛病。然而,最近阳子早上起床时,确实火气特别大。

“阳子,别这样!”仙蕙死死拽着她,抢救下无数笔墨纸砚花瓶瓷器。

看到长乐殿空荡荡的床就难免想到夫妻分居的现状,进而想到她一而再再而三向景麒示好,景麒却一直没有邀她一起搬回养心殿去。

“你放开,放开,让我走,我又不会动粗!我只是要去向他宣布,我永远永远不会再理他了!”

很想搬回去和他共同生活的阳子绝对不会主动提出来。

这是底线!

“阳子,你发火的样子像小孩。” 

“……是吗?” 

“层次真低。”仙蕙大言不惭地评价道。 

“你们总是帮他说话!” 

“因为不管阳子多讨厌台辅,一辈子都得和台辅在一起,所以大家都希望你别那么讨厌他。” 

“放开我!”

“你先保证不蛮干。” 

“再不放手左内阁例会我就要迟到了!” 

仙蕙无奈地松开了手,祈祷阳子不要把火气带到朝堂上去。可惜她的愿望注定会落空……

阳子在文武百官面前的表现更精彩。

“主上,他们开矿炼铁,煮海水提炼食盐,勾结地方官员垄断市场,累积财富无数,在国家财政周转不灵的时期,却从不出力,只知推托。大庆律规定人死后财产收归国有,变相赠留子女遗产的富豪却数不胜数……(中略)……请主上下令铸造新币,重击为富不仁的商贾。”

这天的午议,由地官长冗长的奏折拉开了序幕。

更换货币可不是件小事,阳子正要否决,可刚说了半个不字,瞥到身旁垂手肃立的景麒,又改变了主意。景麒近来很少对她提意见。这让她浑身不自在。沉默和顺从比怨言不断更让人不自在。

“众卿意下如何?” 

群臣纷纷发言,各陈己见,果然,里面没有景麒的声音。 

“景麒,你觉得呢?” 

赞成派占了上风,景麒却不发言。坚信他会持反对意见的阳子只能指名道姓地发问。 

“请主上定夺。” 

“我觉得……可行……” 

阳子目不转睛地景麒的脸,不想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可是,那张脸上根本没有表情。景麒只是微微弯了下腰。总算浩瀚严词抗议,阳子才得以下台。

从这天开始,她就更想听到景麒的训斥声了。她做出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调皮事,像什么上树掏鸟窝,下池塘摸鱼,赤着脚出席午议,穿着超短裙接见外宾……搞得金波宫鸡飞狗跳,可景麒始终不作声。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提出意见,她就可以认错并且改正,然而景麒始终不作声。

如果她开口要他和她一起搬回去,他一定也会默默顺从。

所以,她绝对不开口。

怎么也开不了口。

即使搬回去同床共枕,也会觉得自己很凄惨。 

“更换货币对国计民生影响太大,不能实行,但那些奸商也饶恕不得。”

翌日午议,阳子决心挑战景麒的底线。

她一脸凛然地说要管制荐璧。

在朝觐、访问和参加祭祀大典的时候,简而言之,在需要交换或呈献礼物的重大场合,礼物应该按照传统放在一个华贵的盘子上。这就是所谓的“荐璧”。为了强迫那些吝啬的商贾为国家作贡献,阳子下令荐璧不可自制,必须使用官方发行鹿皮盘。一个荐璧定价四十万钱。

“主上,万万不可!”春官长大惊失色。

“即便颁布了这样的法令,民间也会伪制啊。”地官长也抗议了起来。

“伪制?不可能,在御苑里,刚好养着人间罕有的九色鹿。母鹿产下幼鹿后,即可杀之剥皮,一个盘子,一尺见方的鹿皮足矣……”

神色凛然的女王高踞在玉座上,眨了眨眼。

群臣有点明白她的意图了,纷纷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只有景麒低着头,沉默不语

午议结束后,景麒按例回广德殿办公,却没有直接进议政厅,在园中站了好一会儿。那种崩溃了似地撑着树干的样子让悄悄跟在他身后的青辛心惊肉跳。青辛还在犹豫是不是应该上前搭话,他的身子已经顺着树干滑了下来。

因为体贴的玉叶帮他吃了午餐,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满嘴苦水。光是看到这种景象,青辛已经觉得气血翻腾,胸腹间烦恶不已。 

“台辅……” 

青辛细心地挽起景麒的长发,不断替他擦拭。过了好久,景麒的状态才平稳下来。 

“您怎么可以用袖子擦我的嘴!” 

“呃……” 

“也许这话有点失礼……不过您不觉得脏了点吗?” 

青辛的额头冒出了亮晶晶圆滚滚的汗珠。

“一国之君公然讹诈国民,真是千古奇闻!还想残杀上天赐予尧天山的灵鹿,而满朝文武居然只知诺诺称是!” 

还是这么爱抱怨,这家伙。 

“进谏固然是臣子的本分,不过台辅,您认为您有何面目指责我们?” 

“我和你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你们可以坚持己见,而我,主上只要一句……这是诏命……诏命……”一提这个词,胸口就一阵剧痛,“只要这样……就可以打发我了。” 

青辛轻轻拭去他额角的冷汗。 

“还是袖子!” 

近乎哀怨的语声让青辛笑了起来:“我是粗人,请您多担待。” 

“先王下令杀死尧天的女性时,我很想仿效前朝名臣以死进谏。但普通臣子可以这么做,麒麟却不能,因为麒麟的生命是国家兴旺的根基,必须好好爱惜。不能死谏,甚至不能用辞职来增强进谏的力度,不管内心多不情愿,也无法抗命,更不用说仿效义士诛杀暴君了。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台辅……” 

“青将军,这件事我就托付给您了,希望您能劝谏主上,收回成命。” 

“不。”青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我拒绝。” 

景麒哑口无言地站起身,想要转身就走,却力不从心。 

“台辅,您认为主上是真心下的令吗?” 

“不知道。” 

“主上这样下令,是希望听到您亲口提出反对意见。有话就对主上直说吧,她又不是不可理喻的女人。”

景麒没有点头,不置可否,直接回了仁重殿。

********************

虽然嘴里说要更换仁重殿的仆从,但景麒并没有遣走任何人。这些人服侍他的时间很长了,都知道他只是口头上的严厉,其实不太会责罚人。因此我们的玉叶大人近来出入仁重殿,如入无人之境。在她的帮助和委婉的开导下,景麒似乎认识到了强迫自己进食只会让厌食的症状更严重,此外,他的面部表情也丰富了许多。 

越来越受依赖的事实没有让玉叶感到自豪,反而产生了沉重的心理压力。因为对他的痛苦了解了更多,却无能为力。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可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温柔亲善的阳子决不该是景麒痛苦的根源。

幸好,玉叶不无欣慰地想,幸好景麒虽然令人担忧,阳子的情况却还不错。阳子只是像所有感情生活不顺利的女人一样有点烦躁有点恼火。 

“台辅!” 

这天一进偏厅,玉叶就吓了一跳。景麒正和衣卧在长榻上,面如死灰,一动不动,乍眼望去简直就是一具尸体。下一秒,理性复苏了,提醒她麒麟死后不可能留下人形,她才忍住了尖叫的冲动。他看起来完全没有生气,也许这是她产生误会的原因。走近前去,就可以看到胸膛还在微微地起伏。是因为太衰弱而昏睡着吗?玉叶踌躇起来,时辰已经不早了,左内阁都有人开始讨论政务了,景麒身上也穿着正式的长袍,可见沐浴、焚香、用餐的程序已经完成,披上外衣即可上朝。然而眼前这衰弱的面容分明是病容,她怎么也不忍心开口唤醒他。 

“早上好。” 

原来他醒着。 

只是在闭目养神而已。 

“早上好。”玉叶爱怜地拉过毯子,给他盖上。 

“我这就起身了。”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动,似乎也不觉得见到玉叶来访至少应该坐起来。这对恪守礼节的景麒来说真是不可思议。 

“您哪里不舒服吗?”玉叶担心地问。 

“没什么。”顿了一下,他才犹豫不决地补充说,“樊先生说我可以在吃过之后躺一躺,多半就不会吐。”

“都说过了,请您别强迫自己用餐!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您还不明白吗?如果您希望能恢复正常人的食欲,现在就别死撑!” 

“我、我只是吃药……” 

应该害臊的是叫嚷起来的玉叶,但景麒的语气就像犯了错的小孩似的。玉叶轻轻叹了口气。她理解景麒的心情。出于责任感,他无法容忍自己不健康,急于恢复健康,就像他不能允许自己做错功课一样。然而把不健康上升到失职的高度并且不停地谴责自己,为此深深羞愧,只会让身体状况变得更糟。 

他原本就不是开朗的人,最近尤为阴郁。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不能和下官说说吗?” 

“不出席午议……可以吗?” 

“哎?” 

“不想出席午议,不想出席任何会议……主上总是在群臣面前玩弄我,而群臣只知袖手旁观。我每天都感到难堪极了。为什么我非得出去自取其辱不可呢?主上总是倡议一些连她自己也不以为然的法令,露骨地针对我,然而……”他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假如宰辅不出席午议,不参加政务,民间就会涌现失道的流言。所以即使主上、群臣和我本人都认为我没什么用,还是要站出去装个门面……” 

“台辅,您这是在做什么!” 

“如您所见。” 

“下官见、见、见到……您、您在……”最初的惶恐之后,玉叶的泪水淌了下来,“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是这样。您已经不得不以胭脂水粉来遮掩衰败的面容。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为什么还要隐瞒?为什么不请假好好休养?为什么?” 

“明知故问!” 

一瞬间,失道的疑云掠过玉叶心头。 

“您明明知道一旦公开就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我并没有对御医隐瞒身体状况,虽然他们暂时还没帮上忙……” 

他怀着怎样的心情涂脂抹粉,玉叶没有勇气细想。她只能茫然地看着死灰色的肌肤明亮起来,透出了些许红润。清减的面颊只是让他显得有点憔悴,总算不至于吓坏人了。

“台辅,有一句话我不能不说。” 

“说吧。” 

“主上决不是恶意,我相信她只是渴望听到您的抗议声。”

“玉叶大人……” 

“台辅,请对主上直率地说‘不’或‘好’,‘讨厌’或‘喜欢’。请给主上机会,证明她虚怀若谷,从善如流。” 

“可是……” 

“如果她的反应不好,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眼前的玉叶比蓬山的玉叶更慈爱。虽然景麒已经从幼儿变成了成年人,却还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温柔。在追索母亲的定义时,他也曾想过,也许玉叶大人是麒麟的母亲。

当然,这想法很荒谬,他知道麒麟没有母亲,只有乳母。

(待续)






、荆棘的王冠007


仙蕙从玉叶手捧的托盘上挑了一支金簪,在火红的发上比划着。

正是晨起梳妆时,看似俏皮的小仙蕙,言词却十分严肃。

“阳子,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理那些商人?” 

“禁止私人炼制与贩卖盐类,禁止私人开矿冶金,一律改为国营。各州新设均输官一职,具体法则浩瀚他们还在商议……” 

“不搞那什么荐璧啦?”仙蕙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语气也就轻率了起来。

“仙蕙,知道君无戏言这个词的意义吗?”玉叶斥责道。不过,与其说她在责备仙蕙,不如说她是在责备阳子。 

“那些鹿老也不产子,我们的国库等不及呀。”阳子狡黠地笑。 

“冢宰都把您教坏了。” 

“圆滑变通不好吗?你该不会希望我真去剥鹿皮吧?” 

“我希望您不要轻率地颁布连自己也不以为然的法令。” 

玉叶的语声虽然严肃,为女王束起袍襟的手却异常温柔。 

“是想惹景麒顶嘴嘛。”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如果台辅斥责了您,然后呢?” 

“然后我就虚心接受,展示一下我这勇于纳谏的胸怀……” 

仙蕙噗嗤一声,笑了。 

“景麒对我似乎有点误会,也是怪我,前一阵老对他说诏命诏命的,不过他也太不像话了,把自己搞得那么瘦,又不懂休养调息,脾气还倔,我急眼了才用诏命压他。总而言之,我想消除他的误会,让他知道他的意见我会听。但是现在,坦率地说现在我很生气,他究竟算是什么意思!不管我的言行多么荒谬,他就是在那里默默地逆来顺受,看来不把我钉上暴君的耻辱柱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玉叶笑了。 

“说吧。” 

“国君听取他人的意见改变自己的想法,才称得上胸襟广阔。台辅反对发行官方荐璧,而您采纳了他的意见,考虑到您本人其实也是反对的,似乎不能称为从善如流勇于纳谏。虽然台辅有点死脑筋,但我相信他不至于认为您真的会杀鹿剥皮,也许他只是不愿意陪您玩这种君君臣臣进谏纳谏的游戏而已。” 

“……果然。”沉吟片刻,阳子才开口,“果然真正的进谏叫人很不舒服。”

“您能采纳吗?” 

“能。”阳子郑重地点点头。

“阳子,你真了不起。”在私人场合,玉叶也总是直呼阳子的闺名。

“我不会再做这种蠢事了。每次直面自己的愚蠢时都会感到不悦,明明知道这样更蠢,却难以自控。玉叶,其实我应该为有机会中止愚行感到高兴,不是吗?” 

“不是。”玉叶斩钉截铁地答道,“那是圣人的操守,不是国君的操守。而圣人绝对当不了称职的国君,毕竟,还有什么人能比麒麟更圣洁呢。我认为国君在道德方面追求完美,只会是国家的灾难。” 

“……受教了。”阳子诚恳地说。

“玉叶大人,阳子还在为台辅的事发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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