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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半城繁华-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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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暖手上一顿,一滴墨“啪”地落在杨花笺上,墨迹扩散开,渐渐在黑点四围晕出浅浅的水渍。
“回竹枝馆去了么?”她起身俯瞰,楼下早已无人,顺着水榭廊子搜寻也没有踪迹,一阵泄气。
香侬把碟盏铺排好,随口道,“瞧着是朝知闲小姐那里去了,今天是端午,人家小两口总要聚一聚的。”
布暖巡迹望过去,果然见藕花深处一个颀长身影缓步的踱,到了东边角门上,衣袍一旋,转眼就不见了。
她莫名低落,怏怏不乐的坐回席垫上。香侬取了银匙递给她,她也不吃,只顾在粥里一圈圈的搅动。
“这是什么?”屏风后面收拾衣裳的玉炉走出来,手里掂着个红布包,也不经布暖同意,兀自拆开来看。翘着兰花指拿捏着打量,是两支银质的笄,并不贵重,花式也老套,奇道,“这是小担子上的样式,莫非是给我们的?”
布暖沉着脸格手夺过来,“你混拿什么!这个不好给你们,要是喜欢,包袱里的宫装和缨络你们分了得了。”
玉炉吐着舌头和香侬对视,以前都随意惯了的,不知她今天怎么了,吃了枪药似的,火气那么旺盛。两支便宜簪子成了宝贝,握在手里一遍遍的抚摩,那包袱里有市无价的东西倒情愿搁着。莫非是蓝将军赠的么?大约是的吧!那包袱里的东西又是谁给的?六公子么?
玉炉嘀嘀咕咕,“我们是奴才,可不敢要您那么贵重的物件。不就是根银钗吗,不给就不给了,摆什么脸子!”
布暖愈发上火了,直起身子道,“你长行市了,和谁这样回话?鹅鲜不是在那里摆着么,吃的堵不住你的嘴!”
香侬见她当真要发火,忙来拉玉炉,在她背上捶了一把道,“你脑子里勾了芡么,又发哪门子疯!小姐平素惯着你,倒宠得你没了高低了。要是叫秀知道,看不扒你的皮!”
玉炉这才怕了,期期艾艾道,“我也就这么顺嘴一说……”下了气儿凑到布暖身边央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小姐最清楚,快别恼我,要是不解恨就打我两下,我拿戒尺去。”
布暖生气的由头不是从这上头来的,想了想,自己也觉得没道理。她们主仆向来亲厚,刚才两句不过像姐妹拌嘴似的,不值当一提。让她迷惑的是自己这通莫名其妙的肝火,来得措手不及,也说不清原因,总之是晦气到了极点,她甚至有哭的冲动。
“罢了。”她摆了摆手,“都出去,叫我一个人呆会儿。”
直棂门拉上了,她索性躺下来。手里摆弄着那两支簪子,银丝绞股的花纹错综交缠,她静静看着,突然晕眩。席垫上竹篾的棱角硌得背生疼,她垂头丧气的坐起来,不由自主又到窗前观望。
太阳只剩一缕微芒,在碧洗台的西墙上洒下浓重的红。院墙大门森然,左右两座笙柱巍巍伫立着,像野兽尖利的獠牙。
灯芯结成了花,烛火一芒一芒的跳动,屋子里也跟着忽明忽暗。婢女取了铜针来剔,复悄无声息的退到门外。坊间的收市鼓咚咚响起来,绵延不绝的鼓声环绕在长安城上空。
知闲站在条案前,挽了个乌蛮髻,斜插一支步摇,长长的流苏搭在肩头,不甚华贵,凄恻恻显出些憔悴来。
“容与哥哥来了?”她笑着让坐,接过婢女送来的香片茶亲自捧到他面前,“今日回来得真早,用过饭了么?我打发人去备,你陪我吃顿饭好不好?”
他本想推辞,看见她卑微的眼神,又硬不起心肠来,只得点头。过了半晌才道,“我听母亲说你不高兴,怎么了?有心事么?”
原先是有的,如今他来瞧她,所有的委屈不满霎时都消散了。她拿银剪绞了百索粽上的五色线,仔细剥开芦叶把角黍装在荷叶碟里,拆了箸递给他,嫣然笑道,“没有,能有什么事?是姨母多心了。饿了吧?这粽子不是糯米做的,你先用些垫垫。”
他勉强吃了一口便撂下了,心里忖着是不是母亲为了让他来探知闲故意这样说,倘或果真如此,他倒有些反感起来。
“我才刚去了渥丹园,母亲同我说起节礼的事,今日天也晚了,改日挑个时候过你府上去。”他说着,瞥见灯影下一个矮壮的影子蹿过来,定睛看,是知闲养的那只身条儿浑圆的巴哥犬。
那狗边跑边咕噜着喘,停在他脚边蹲坐下来,大眼灼灼有光,仰头望着他,脸上褶子成堆,叫他想起今天误把他和布暖认作夫妻的摊子老板娘。
他一向不喜欢招猫斗狗,换作平常大约会把它斥走,今天却生出份闲情来,一人一狗两两相望,很有些含情脉脉的味道。盯得久了,那狗开始摇头晃脑,突然打了个喷嚏,发出马一样抽鼻子的声音,他愣了愣,嗤地一声笑起来。
知闲正和仆妇吩咐菜色,听见笑声回头问,“好好的,笑什么呢?”
容与垂手在狗头上拍了拍,“有些意思,俏奴越发胖了。”
知闲也跟着笑,容与高兴,她便是高兴的。他官场上周旋,人前总是笑模样,只是欢喜不达眼底,那笑容就像面具似的覆盖着,是戴给别人瞧的。应酬活人不胜其烦,如今对着狗,倒着实笑得开怀。
她走过去拿脚尖勾了勾,“整日吃了便睡,自然要胖的。你瞧它,最是个人来疯的狗脾气,粘上了撕不掉的膏药。给了它好脸子,下回见了你不知要怎么样呢!”
容与啧啧逗弄俏奴,笑道,“且叫它乐,狗也学得人腔人调,怪好玩的。”
他坐在圈椅里,微探着身子,手臂伸得长了,露出腕子上系着的一道长命缕。
知闲和他是两姨表亲,订亲前虽不是常在一处,但好歹自小相熟的。他的习惯她知道,从不爱在身上妆点那些玩意儿,如今袖子下藏了五色丝,令她大感讶异。
厨房里的仆妇鱼贯进来,两人一组抬着扁担,扁担折中的地方故意留了两块高高/凸起的疙瘩,中间正好卡住大红食盒的提袢,这样固定住了不至于弄洒酒菜,并且抬得又平又稳。
容与喜静,有他在的地方,所有人连走路都得放轻步子。七八个伺候用餐的婆子丫头鸦雀不闻的张罗好了,又蹑手蹑脚的退出了明间,偌大的厅堂里便只剩他们两个。
知闲携了斟壶来敬酒,他就势抬了抬壶嘴,笑道,“今儿酒喝得够够的了,到家就歇歇吧,这会子还烧心呢!改天我缓过劲来咱们再痛饮三杯。”
知闲听了也作罢,转而去给他舀白果粥,边道,“在外应酬最是辛苦的,自己还是多留神,能不喝就不喝吧,到底身子要紧。你才刚说的节礼的事我听姨母说起过,老夫人心里总别扭着,我倒是没什么。抛开了婚约这一层,咱们还是娘家亲眷,父亲母亲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哪里就会责怪你。”
容与唔了声,“等看了日子咱们一道回去,只怕姨母舍不得你,你要在家小住也使得,等住够了想回府来,我打发人过去接你。你不说我也知道,因着母亲爱热闹,你心里想家不好意思提起。眼下还有些时候,要是愿意就在叶府住阵子,趁着婚期未到,多在二位大人跟前尽孝吧!”他喃喃说着,一派体贴入微的架势。夹起醋溜笋丝尝了口,也往她碟里布了一筷,“这个腌得好,比上趟在母亲那里吃的入味,你尝尝。”
知闲尚未改口,他和她说起老夫人一口一个母亲,俨然已经把她当成了房里人的模样。她有些羞涩,这么促膝说话,真有些夫妻絮语的的味道。女孩家心肠软,之前怎么怨他,到现下什么都忘了。转念想想,自己又替他开脱起来,他好容易做到了京畿的镇军都督,怎么能同别人家不入流的芝麻小官相提并论。许是虚荣作祟,她也盼着自己的夫君封侯拜相,只是有一得必有一失,既然要得功勋,牺牲些儿女情长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他要打发她回叶府去,她却不怎么愿意应承。将军夫人的位置在那里空着,她对自己一向没有太大自信,就算已经订了婚,她还是止不住的疑心,像是一转头,这把交椅就会落入别人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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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微度

她停箸绞了手巾给他,应道,“日子还是你定吧,横竖要军中得空才好。在不在家里住要去问问姨母的意思,她老人家若是放行,那我就算是偷了个闲。你不常在家,暖儿的性子又那样淡,除了晨昏定省不出烟波楼的。我要是一走,怕姨母没了作伴的不习惯。”
容与不言声,她有她的想法,自己有自己的算盘,两个精刮的人,谁都不肯冒失的说话。她是明白他的用意的,他也不诲言,的确有让她回叶家去的意图。将军府这样大,他却时时觉得拥挤,仿佛心上生了个疣,不痛不痒,却硌应得他寝食不安。
她的眸子乌黑,抬起眼和他对视,他笑靥浅生,“也好,问过母亲再作定夺。上次听说蔚兮的喜日子近了,我还想着你若在,我便安排了时候过去。你若不在,无非随个礼就折返了。”
蔚兮和知闲是一母所生的,知闲是老幺,蔚兮行三,正正经经原配夫人的嫡出。蔺氏在给儿子选媳妇上颇花了一番心思,自己当初是个妾室,布暖的嫡亲祖母过世了才扶正的。名分有了,出身却差了一大截,娘家姊妹里知闲的母亲嫁得最好,叶家姑爷如今是御史大夫,起家官职和迁转阶梯都在他手里。门第是一宗,要紧的还是看中了知闲的身份,自己哪里短了,就要想法子找补回来。容与虽是庶子,按着现在的地位有足够的道理娶个嫡女,不是正房所出,断然入不了沈家大门。
知闲和她三哥打小就好,蔚兮娶亲,新娘子进门要由小姑打水盥手的,还真少不得她出面。
她拍了拍额头,“你不说,我差点就忘了呢!五月二十二的正日子,这会儿家里不知忙成了什么样儿。我回头就去和姨母说,好歹回去住些时候,等新嫂子进了门再回来不迟。”语毕眼波一转,糯声道,“你说了来的,别到时候又不见踪迹。蔚兮和你是姨表兄弟,你瞧着我母亲的面子也不好失约的。”
容与点头,“那是自然的,蔚兮炮杖样的性子,我要是不去,转天他见了我又要打架。”
知闲笑道,“堂堂的上将军也怕打架么?我是想,那天亲戚朋友多,姨母正好带着暖儿一道去,万一遇上合适的,也成就她的姻缘。”
容与潦草嗯了声,低头盯着杯盏,雪白的瓷映衬着横斜有致的茶叶,虚浮在那里,像一棵棵野生的芭蕉。
他想起母亲适才说的话,布暖的前景似乎黯淡得很,他虽也担心,倒全然不似女人那样悲观。布暖总会遇上爱她的人,长情的,爱她爱到不顾一切,哪里还会在乎家庭的压力!若实在欠缺,等他和知闲成了亲把她过继过来,索性隐瞒了她的身世,那时候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他一味出神,知闲关注他臂间的长命缕有阵子了,私下疑惑,原不想打听的,可事先就听说宫里设宴,万一是哪个爱慕他的女子给他续的命,她倒蒙在鼓里岂不成了天底下最后知后觉的傻瓜么!
她悄悄打量他,犹豫了片刻才假作不经意道,“我今儿一天都在屋子里,不知暖儿在外头玩得怎么样。我听说你同她一道回来的?是蓝笙领她上宫门等你去的么?”
他调过视线,只道,“二圣前往骊山驻跸,今日的宴作罢了,被几个同僚拉着吃酒说事,耽搁了会子才回来,后来恰巧遇着她和蓝笙。你问这个做什么?”
知闲托腮道,“想是上平康坊去了吧!”又酸溜溜的说,“坊里的姑娘周到得很,连命都给你续了。”
他听了这话垂眼看,失笑道,“混说什么,哪里来的姑娘,这是布暖系上的。”
知闲这才松了口气,既然不是外面粉头子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正经人家的女孩哪里及那些狐狸精手段多,十个男人九个吃这套,虽然她早作好了容与将来纳妾的准备,可眼下她还没进门,自己的丈夫先爱上别人,那她也活得太不堪了。
容与用罢了饭不急着撂筷子,嘱咐伺候的人取空碗来,拣大荤的菜色拨了好些。弯腰嘬嘬唤俏奴,把碗搁在地上告诫它仔细着用,不许吃得到处都是。手在桌面下安然放着,扭过头看那狗,目光专注,神思竟是游移的。指尖触摸到腕子上的五色丝,繁琐交织的纹路里想起布暖的脸,心里空荡荡,像缺失了一大块。
他不说话,知闲也觉没底,怕刚才显得太妒,招他厌恶。正搜肠刮肚想补救一番,却见他站了起来,温声道,“天不早了,你安置吧!”
她有些不舍,他很少来碧洗台,难得吃了一顿饭,于她来说真是大大的不够。
她送他到门前,神色黯然。他停下步子看她,“今年的江心镜送到了,母亲不爱料理那个,要劳烦你了,指派人收拾出来。你自己挑喜欢的拿,另准备一面给暖儿送过去。”
她恹恹应了,手指绞弄着宫绦,倚门斜斜靠在那里。他愈发摸不着头脑,也懒得费心思琢磨她突如其来的忧郁,退到槛外说,“宫里今年怪异,赏了女装,说是给府里家眷的。我先头过来走得仓促忘了,这会儿还在竹枝馆里摆着,等明儿叫人给你送过来。”
她道好,又问,“是府里女眷都有的么?”
他摇头,“只赏了一套,哪有赏全家的道理。”
她听了高兴起来,只有一套,他特地留给她,纵然理所当然的,她还是欢欣鼓舞。她是他过了六礼的未婚妻,名正言顺的他的“家眷”。
“蓝笙的给了谁?”她又有闲心关注老对头了,笑道,“他还没结亲,大约只有把东西压箱底了。”
容与嘴角扯了扯,终究没有仰起来。他有时不得不佩服蓝笙见缝插针的好本事,不知怎么让布暖收下了他得来的全套行头,约摸是连哄带骗用尽了手段。
天上一弯蛾眉月,纤细如游丝。月色并不好,薄薄的光不时被流云遮住,他站在廊子下等婢女取灯笼来,慢吞吞道,“他常办出格事,不要去管他。”想了想又道,“他是个直爽人,有时说话难免不中听,你别同他计较,有什么告诉我,我自然和他商议。”
他并不觉得这话哪里特别,知闲听来却是另一种难以抗拒的温存。她和蓝笙拌嘴,容与每每缄默,如此不作为,纵得蓝笙变本加厉。她口才不如蓝笙,落败是经常的。容与起先还打打圆场,后来几乎不闻不问,像今天这样说句体己话,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远远看见一盏灯火摇曳着过来,他正要下台阶,背后一个温暖的身子贴上来,脸颊靠在他肩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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