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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空明传烽录-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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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得兵备衙门,秦世英一味邀桓震一行人等在县衙居住,又或征用遵化城富民宅院暂居,桓震一一谢绝,坚持要住驿站,秦世英眼看勉强不得,只好令县丞将他送了过去。桓震目送他背影离去,当即叫过杨柳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杨柳面上现出喜色,笑道:“全包在师弟身上。”说着扭头便走。县丞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有何吩咐,但叫小人去办便是。”桓震微微一笑,道:“没甚要紧事情,但回去同你家秦大人讲,今日晚间我请他喝酒,便在遵化城西的北风楼。”县丞面上现出活泛神色,恭维道:“大人果然英明,北风楼的野鸭子可是整个顺天都鼎鼎有名的。”
    桓震从人行李本就不多,二百多名亲兵驻扎在城外军营,温体仁送的十名仆人他一来怕露出破绽不敢不带在身边,二来也不敢将他们留在京师,是以全带了出来,再来便是刚刚娶过门的新娘子,以及三名骡夫,加上钱延开、杨柳和文森特,拢共也就是十七人。遵化是一个大城,驿站中安顿这几个人自然不在话下,可是桓震一行人出城赶到驿站的时候,却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非但驿夫不见一人,就连司驿百户也不知去向,一个驿站如同荒野一般,只差白昼听不到鬼哭,否则真要叫人误以为走进了荒坟义冢。
    那县丞瞧见这等情景,不由得傻了眼,两股战战,几欲拔腿脱逃。桓震瞪他一眼,喝道:“这是何故?”那县丞连连碰头,带着哭腔道:“小……小人不知,小人实在不知!小人已经数……数个月不曾来过驿站了。”桓震大怒,冷哼一声,道:“你回去听参罢!”说着叫人连轰带赶地将他弄了出去。
    他不愿与县令居住太近,想了一想,虽然驿站似乎荒废甚久,可是打扫一下多半可以将就数日,当下招呼众人一起动手,不多时便扫出了两间屋子来。正弄得尘土满天,杨柳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匆匆赶了回来,一见桓震,劈头便道:“大人果然神算,那徐从治带了一个随从,直奔城南一家马行,与马行掌柜私语半晌,听不清说的甚么。小人花钱买了一个乞丐的破衫烂钵,近前去佯作讨饭,偷听得一句说话,乃是‘今晚北风楼见’,小人不敢怠慢,急忙回来同大人禀报。”桓震愕然,方才说过请秦世英在北风楼吃饭,转眼徐从治又再北风楼与人私会,这北风楼是甚么风水宝地?瞧瞧杨柳的模样,忍不住发笑,叫他快去换了衣服,最好再跳下河去洗一个澡,莫要晚上去北风楼,将人熏得没了胃口。
    杨柳吃吃发笑,奔去与丫鬟打闹追逐。桓震懒得管他,寻个干净所在坐了下来,细细思索徐从治今日的一举一动。自己刚说要剿灭虎尾山他便秘密与人约见,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定是通风报讯无疑。只是以他的为人,却为何要替山贼通风报讯?这就怎么想也想不通了。
    正沉思间,忽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身旁道:“相公,此处如此鄙陋肮脏,我们何不入城去住客栈?”桓震知道是温体仁的女儿佳娘,微微皱皱眉头,唤孙应元过来,吩咐他送夫人进城去,寻最大一间客栈投宿。温氏不料他竟这样对待自己,眼泪在眶中转来转去,几乎落了下来,赌气对孙应元道:“你伺候老爷罢!”一转身进房去了。
    孙应元瞧瞧温氏背影,瞧瞧桓震,摇了摇头,正要说甚么,忽听马蹄声响,十余骑远远奔来,直入驿中,马上骑士一个个黑衣短打,模样甚是精练。众人大都停了手,愕然望着来人。为首的一名骑士勒住马,环视周围,蓦然拔刀出鞘,一刀砍在距离最近的一个仆人身上。那仆人痛叫一声,扑倒在地。
    钱延开大怒,奔过去扯住他马缰,指着鼻子骂道:“汝是哪里来的泼皮,不知桓大人的家眷在此么?”那人冷笑道:“甚么狗屁大人?老子提着头颅同蒙鞑子搏命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个芝麻绿豆一般的小师爷,现下也敢爬在老子头上称甚么大人了?”桓震一怔,心想此人难道是旧识?定睛细瞧,这一瞧不打紧,禁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指着他惊呼道:“你是孟豹!”
    孟豹哈哈大笑,翻身下马,疾步抢上前来,提刀指定了桓震,道:“狗官,你也有落在老子手里的一天!”周围诸人大惊失色,却无一个人敢上前来与他相抗。桓震从容笑道:“你我本是旧识,难得他乡相会,该好好喝一盅才是,何必又拿刀来相逼?今日之事可与当年不同了。”他说“又”,那是因为当年在耿如杞幕下作客时候,曾经发生过兵变闹饷事件,孟豹便是以钢刀架在耿如杞的颈子当中,迫得桓震设法替他们解决了缺粮少饷的难题。
    孟豹冷笑道:“亏你还有脸提起当年。老子问你,耿大人是怎么死的?”桓震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为了耿如杞自尽的事情,对自己耿耿于怀。想起当初耿如杞那种惨烈的死法,至今仍是忍不住仰天叹息。孟豹见他一时不答,旋又道:“哼哼,老子谅你也没胆子说出口来,耿大人的一条性命,不是送在你手里的么?”
    杨柳十分乖觉,见到情势不妙,当即伏在地下偷偷从后门爬了出去,一路狂奔,往城外去搬救兵不提。孟豹全副精神放在桓震身上,竟丝毫也没发现。桓震眼角余光瞧见杨柳溜走,暗想现下只要拖延时间,亲兵一到,孟豹便无处可逃。
    当下道:“耿大人之事,桓某也着实痛心疾首。只是当初形势所逼,要救耿大人只有走魏忠贤的门路,耿大人洁身自好,不肯媚世求活,一时想不开……”孟豹暴喝道:“住口,住口!甚么一时想不开,你当老子不知道么?分明是你从中使了手段,将耿大人害死的!你从前在陕西匪窝里打混,是耿大人的朋友荐了你来做师爷的,你怕自己飞黄腾达之后耿大人揭你的老底,是也不是?”众人听了,尽皆大惊失色,桓震这一段过往几乎是谁也不知道的,耿如杞已经自杀,赵南星也早就在戍所病死,若要解释成桓震杀人灭口,却也真会有人相信。
    桓震脸色铁青,他虽不以过天军中那段生涯为耻,但是眼下这个时候,陕西叛乱正在扩大,这个时候传出这种消息,对自己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只是此事自己一直当作秘密,不对任何人透露半字,孟豹要知道当年往事,除非他认得那时一起落草的山贼。
    孟豹冷笑道:“如何,没话可说了么?没话可说便吃老子一刀罢!”说着一剑当头劈来。桓震闪身躲过,大声道:“我要害耿大人,何必用这种愚蠢手段?当时他已经给逮捕下狱,只消放着不闻不问,就算不被斩首,也得给魏忠贤背地害死,何劳我费心机将他救了出来,再激他自己杀了自己?”孟豹一怔,细细品味,忽而又觉桓震说话有理,刀尖不由得垂了下去。桓震趁机上前半步,问道:“如今你还是哨长么?”孟豹随口答道:“甚么哨长?而今老子是逃兵……”蓦觉不对,怎能将自己是逃兵的事情这般大声说了出来?不由得脸皮涨得通红,恶狠狠地道:“没法子,今日在此之人都得躺下!”举刀大喝一声,随他来的十余人一起响应,一个个提刀策马上前砍杀。众仆人吓得屁滚尿流,满地乱爬,躲避刀锋。孙应元总算是个老江湖,有意用肩头去迎刀锋,划了一道伤痕,随即躺在地下装起死来。旁人躲闪不及,便有两个给砍倒了。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人尖声大喊道:“住手,住手!”正是杨柳的声音。他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二百人,分三排站了,一个个虎视眈眈,尽皆举火枪瞄准了孟豹等人。孟豹眼见不敌,大刀不能同火枪抗衡,这道理他早就明白,何况辽兵火器之利响彻天下,此刻再不退去,恐怕最后躺下的要变成自己了。愤愤然唾了一口吐沫,呼哨一声,便要上前来捉住桓震,以他为质,强行从阵中突围过去。
    桓震微微冷笑,若让这区区十几人逃了,辽兵还有脸见人么?可是他却不愿取孟豹性命,当下喝道:“第一队举枪,射下盘,放!”语声未落,已经就地一滚,滚出数尺开外,伏在地下。辽兵眼看主将被胁,早已经怒气满胸,一听命令,六十六人立时一齐放枪,孟豹奔得再快,也赶不上弹丸,何况桓震突然伏地,叫他吃了一惊,弯腰再去抓时,已经来不及了。弹丸击在他双腿之上,孟豹吃痛不住,不由得扑地跪倒,一双眼睛却仍是恶狠狠地瞪着桓震。
    另外十余人有的尚未下马,便连人带马一齐给击倒,有的侥幸逃过弹雨,当即抛刀跪地,大叫投降。桓震愕然,没料到孟豹带来的竟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当下令亲兵收缴彼等刀剑,一番搜检之下,不但是刀,还从他们怀中搜出了许多飞蝗石、铁蒺藜之流的东西。桓震大奇,这些玩艺儿都是那些跑江湖的流浪武人所用,难道他们这些人竟是虎尾山那群盗贼不成?
    瞧孟豹正腿上涔涔流血,却仍是咬紧牙根不肯向自己低头,不由觉得很是无味,为甚么他们两个要这么打来打去?真是无聊之极。当下伸手握住他臂膊,微一用力,拉他起来,架在自己肩头之上,向屋里走去。回头对孙应元道:“去城里请个大夫来。”一众人等愕然,孟豹也是不知所措,欲待挣脱,自己伤后虚弱,力气比不过桓震,挣了几下,桓震恼火起来,呵斥道:“再不老实,便杀了你那些伙伴!”这一招果然甚灵,孟豹忿然闭口,直到大夫赶来替他包扎完好,始终一语不发。
    桓震瞧他精神渐复,当下道:“耿大人之事,上回我没告诉你,确乎是不知从何说起。我本意救他,不想却送了他的性命,你当我心中好过么?六月廿五是他死忌,我此次本想绕道经过馆陶替他扫洒一番,你若有心,何不与我同去?”孟豹瞪大了眼瞧着他,目光由愤恨而至疑惑,由疑惑而至感激,终于抽泣道:“耿大人当年待我等不薄,孟豹今日落草为寇,实在没脸去见他!”
    桓震暗道果然如此,当下好言安慰一番,问他前因后果。孟豹道:“去年满鞑子入寇,咱们巡抚王大人战死,满鞑子入城大加搜括,不少官儿便投了降。徐大人领咱们西走蓟州,一路上缺粮少饷,徐大人军纪又严,咱们不敢,更不忍心剽掠百姓,便只好当逃兵啦。”向西一指,道:“在外浪荡许久,好容易等得鞑子兵退,可是却也不敢再回戍伍,只有四处漂泊。小人这等当了半世兵的人,一旦丢下刀来便甚么也不会做,何况是这等灾年,看看走投无路,幸好虎尾山有一位豪杰聚众称霸,小人便去投奔,蒙他赏识,收留在寨子里,总算不至于饿死。”
    桓震点了点头,问他那寨主姓甚名谁,哪里人氏,甚么出身。孟豹想了一想,道:“彭大哥名字叫做彭羽,一口关东口音,讲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甚么出身……大哥从来不对咱们提起,咱们一问,他便发恼,因此没人知道。”桓震又问他可知道徐从治与彭羽有无过从,孟豹抓抓头皮,道:“徐大人么?从没见过他的人上山来,只是每个月大哥总叫人给他送去一份厚礼。”桓震笑道:“甚好。今晚可是你们的人约了徐从治在北风楼么?”
    孟豹忽然扭怩起来,吞吞吐吐的道:“这个……实不相瞒,小人此次下山来,便是跟从二当家的来给徐大人送礼,原本以往都是我们约他的,今日他却不等我们去约,自己跑到山寨开设的缎庄来,二当家那时恰好出门,回来之后以为事不寻常,便决定赴约。小人之所以知道大人驾到,也是徐大人给二当家留下的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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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第十回壮士落草图生计虏酋尝胆谋通市(下)
    桓震拍拍他手臂,教他放心养伤,独个儿走了出来,驻步沉思。显然徐从治同那彭姓山大王有不寻常的关系,自己应当直截了当地揭穿这层关系,甚至参徐从治一本呢,还是旁敲侧击,至少在弄明白彭某人的身份之前,不与他们敌对?他一头琢磨心事,一头信步缓行,不知不觉便走入了山里人家之间。桓震赴任途中虽然未着品官服色,可是衣着整洁光鲜,一瞧便是有来头之人,田里耕作的农民见了,一个个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走了一程,忽然觉得口渴,左右一望,但见路旁田埂之上摆着一个瓦罐,走过去一瞧,果然是个水罐。他叫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口渴又是难耐,心想只要付钱,自作主张喝一点也不打紧,当下一口气喝干了一罐,摸出四五个铜板来放在罐中。喝罢了水,看看天色不早,当下转身望驿站方向去。走不出数丈,只觉头重脚轻起来,足下虚浮如踩棉花,身子飘飘荡荡不能自已,终于扑通一声,仰天摔倒。
    他这一睡,便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深入原始丛林之中,那些藤条树须忽然间都活了过来,纷纷伸出触角来捕获自己。他仓皇逃奔,速度却赶不上那些东西的十分之一,先是脚踝给缠住了扑倒在地,跟着浑身上下都缠满了藤条,渐渐箍得透不过气来。大骇之下,霍然而醒,却发觉四肢果然半分不能动弹,只道噩梦成真,定定神一瞧,却是给绳索捆绑在一根柱子之上,周围散乱堆着些稻草,臭气熏天,倒似一个废弃的马厩。
    他试着用力挣脱绳索,却是纹丝不动,想要发声叫喊,又觉喊来的多半是敌人,想想是喝了那罐水才倒,其中必定有甚古怪。正寻思间,忽听有人一面喊叫,一面跑去,叫的却是“醒了,醒了!”桓震暗道不妙,方才睁开眼来被他们瞧见了。只好打醒精神,应付敌人。等了片刻,一个面色黝黑、手足与个头一般粗大的破衣汉子领着一群人走来,一见桓震醒来,上前喝问道:“兀那狗贼,你是甚么来头?快快与我老实招来。”桓震不知他底细,不敢据实以告,只推说是过路的行商。
    那破衣汉子冷笑一声,捉起桓震右手,亮出他的虎口来,讥笑道:“行商?”行伍中人日日操持兵器,是以双手虎口皆有厚茧,桓震不料此人竟懂得这个分辨之法,呆了一呆,索性豁了出去,道:“某是辽东巡抚桓震,你待如何?”那人吃了一惊,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忽然笑道:“你说你是桓胡子?听说桓胡子一人勇敌满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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