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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一生孤注掷温柔 个人志+特典-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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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令辰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自从在仙阆关外与殿下会合——不,应该从殿下手持弋阳弓一箭射向太子符定那刻算起,整个南下征蜀行动就开始偏离预定轨道。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着,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被一片朦胧的迷雾笼罩着,缠绕着,裹挟着……你以为快到尽头胜利在望,冷不丁发现置身于完全陌生的环境,终点已然消失。而眼前纷至沓来的景色,却又仿佛告诉自己:这里,本来就是目的地。
庄军师敲敲脑袋:撇开靖北王的相思病暂且不管,从大局和长远来看,殿下重逢故人,无论如何,不是坏事。

第〇七二章 争如不见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六月十四。
蜀北军事要地仙阆镇。
华荣靖北王大军列队校场,迎接前来求和的锦夏使者一行。
中军八千亲卫,一律素甲玄衣,钢盔铜镜,铁骑银枪,弯弓白羽。整整齐齐列成方阵,人马皆寂,鸦雀无声。唯有风中大旗招展,猎猎作响;一排排铠甲兵刃反射着阳光,耀目争辉。
大伙儿都明白,殿下这是要用威武军容吓一吓南边来的胆小鬼呢。士兵们眼里带着讥诮,偷偷斜向入口,等着看那什么锦夏使者膝盖发软,屁滚尿流爬到前头去。
子释下得车来,抬眼瞧见健儿骏马队列森然,军容雄盛,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感慨竟然是:“啊,简直太帅了!”
——那一种纵横岿然整饬之美,浓墨重彩热烈之美,力量勃发阳刚之美,山河屹立雄浑之美,深深令人赞叹。
欣赏半天,才想起这是敌人的军队。能把手下士兵训出这般气质,主帅定非常人。这位西戎二皇子,果然不是一般的厉害。这么厉害的角色,从前怎么压根儿没听说过呢?好比横空出世,一鸣惊人,那背后的忍耐功夫,光想想也叫人心寒。
前方到底何等样人?一面凛然警惕,一面又暗暗有些期待。
整整衣襟,拔腿开步。担任副使的礼部侍郎米绍丞居右,随行保镖首领理方司巡检郎聂坤居左,其他人鱼贯跟在后面。子释迈出一步,忽又停住,回头微笑道:“还请各位不要忘了,咱们可是时常面圣朝天的人。”
众人看见他的笑容,听到这句话,脚下一稳。西戎军队强大气场带来的压迫感顿时减轻不少。
锦夏使节团成员皆着正式官服。后边级别较低的,一色绯罗长袍,刻花革带,腰悬锦绶,头顶乌纱。前边三位,聂坤着武官朝服,锦绣团花绛紫中袍,腰围金镶玉带,配皂底靴乌纱帽。正副使乃文官服饰:同款五彩如意紫罗衫,七宝镶金白玉带,只是表示品级的黼黻花纹有所不同;腰上丝绦系着象牙鱼符,翡翠玉佩,香薰锦囊;头戴云簪嵌珠金丝冠,冠缨与衣裳同色,在颔下打个藻井祥云结,潇潇洒洒垂于胸前。
一行人从容穿越西戎士兵队列,犹如一片丹霞紫气、赤霭彤云,渐染扩散,映红了铁甲银枪、弯弓白羽,映红了半壁天空。
庄令辰乍见故国衣冠,心底毫无征兆一阵猛烈激荡,差点湿了眼睛。赶紧敛住心神,悄悄偷看身边靖北王,不料吓一大跳:殿下这是……什么表情啊……
顺着殿下痴迷的目光看过去,远远只见当中一人,高冠博带,广袖深裾,姿容袅袅,衣袂翩翩,自如林剑戟冰雪刀丛走过,却恍若云端天际飘摇而来。慢慢来得近了,渐渐看出那竟是一张堪比明月晨星的脸孔,散发着清澈柔和的光芒,不知不觉软化了周遭锐利兵锋。
子释一边走,一边微微仰头向两面卫兵含笑致意。待他走过去,无数目光追随着那个身影向前挪移,许多人才猛然发现自己扬着嘴角!
“难道……我居然对他笑了?我怎么会不小心对他笑了呢?……”
快到点将台前,使者队伍停下。延引士卒让到一侧,子释躬身长揖:“锦夏尚书仆射李免参见华荣靖北王殿下。”
分明是平级相待之礼。庄军师不觉有些恼怒,那点故国感伤之情,向往陶醉之意,马上被立场义务掩盖。嗬!竟敢欺我华荣无人么?站出一步,肃然道:“臣下拜见皇子,行顿首跪拜之礼。祭祀封赏兵戎吉凶之时,行稽首跪拜大礼。请使者以跪拜之礼见我华荣皇子。”
呀,难得有文化到这个地步,真是不一般哪。子释心道,放低姿态跪一跪,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总得再来几个回合才说得过去是不是?
正要抬头,耳边忽传来真真切切轻轻怯怯一声呼唤:“子释……”
怎么搞的,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幻听。
定定神,昂首向点将台上望去。
不对。
除了幻听,居然还眼花。
眨眨眼睛。还是眼花。
长生从台上一跃而下,站到子释面前。
咫尺相对,触手可及,恍如梦境。
峡北关两军激战,枪林箭雨中认出子归,长生仿佛被雷劈个正着,差点当场魂飞魄散,满腔信心勇气被击得粉碎,片甲不留。此后反复求证苦苦追寻,头绪越多,征兆越明显,就越是动摇害怕,惶恐难安。从东边躲到北边,其间设想过无数可能,种种措施,然而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做。直觉告诉他,千钧系于一发,残烛立于狂风,任何一个不慎的举动,都可能换得满盘皆输,终身遗恨。
——又或者,他只是不敢面对,也许已经遗恨终身的事实。
他想:整件事情,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为什么,子归会在前方打仗?为什么,子周会进入朝堂身居高位?为什么,两个孩子不姓李改姓了谢?为什么,他成了所谓抗敌殉城李大学士之子?为什么,他——
他、他、他……
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
思前想后,怎么可能不是他?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攀附外戚,工谗善淫,亲狎邪佞,以色侍君。
不。
不能。
不能是他……
长生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烧着了吞噬了碾碎了,再也无法思考。
恐惧痛悔如山岳填海般充满身心。他时而闭门静坐,时而疯狂忙碌,有若行尸走肉。灵魂却抽离出来,日日夜夜不停的想:到底是哪一着没算到,哪一步走错了呢?
果然世事如棋局,终究不是棋局。
下棋的人,不过老天手里一颗子。
长生遭遇了一生中最脆弱最茫然的时刻,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他已不敢尝试。不敢求证。不敢前进。
锦夏派使者来求和?太好了。他发现自己心头一松,竟好似一直在期待某种外部力量推动形势,期待上天给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结局。就在他决定向命运妥协的瞬间,忽然彻底明悟:这么久以来,被自己努力忽略掉的,原来不仅仅是时间,还有那随着每个日子流动变幻的凡尘际遇。
蜀州,并非桃源。
时至今日,江山易主,人事全非。重逢,已远比离别更加难以面对,不堪承受。
——我竟犯下如此不可原谅的错误。
长生站在当下,细细回首过去。他绝望的发现,不论回到哪一个当初,造成眼前难堪局面的致命疏忽,最多不过是某个部分可以预见——却永远无法避免,无从纠正。心痛自责之余,极度的无奈逼得他只能怨天尤人:
叫你乖乖等着,非要跑出去抛头露面,招蜂引蝶!
怪不得总感觉藏着掖着,果真没对我说实话!
白长一脸聪明相,把自己搞得浑身污水,臭名昭著……哼,苍蝇不叮无缝蛋……
…… ……
于是国恨也好,家仇也好,统统变了私人恩怨。看见照会文书上“李免”两个字,钢针利剑般刺得眼里心头往外滴血。
庄军师硬起头皮插句:“也没准——只是同名之人……”被殿下一道杀死人的目光掐断在嗓子眼。
想起那人就要到来,长生一忽儿出蒸笼一忽儿进冰窖,从里到外都不受控制。他听见一个声音咬牙切齿的下令:“三军列阵,校场点将,出迎锦夏使者!”
他想:这是我说的么?我这是……做什么啊……
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好像架上了炮烙的铜柱,脚底冒着青烟,烧灼的剧痛咝咝直窜到头顶。
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去见他,不能这样……却终于眼睁睁看着靖北王符生杀气腾腾站在了点将台上。
可是……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
当他的身影在前方出现——
当他紫罗轻衫,明珠玉佩,迎风出尘而来——
长生以为自己入了梦。
千军万马关隘城池天地山川皆不见。
唯见秋瞳剪水漾清怀。
分明是梦里才有的相逢。
“子释……”他缓缓伸出手去,生怕把自己惊醒。
“长生……”
子释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明明只在心里想,怎么就出了口呢?却因了这一声,彻底清醒。
是……他……
真的是他!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怎能是他!!!!
浑身血液刹那抽干,四周一片漆黑。那似曾相识的面容被自动隔离,眼中景象却还停留在前一刻,清清楚楚通过神经传达至脑海深处。理智无视心灵的哀求,一触即发,高速运转,立即展开精密计算:多少晦暗不明缠绕成团的往事,顷刻间漂洗得丝缕毕现;眼前变幻莫测波涛诡谲的现实,顿时清理得透彻明白——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理智似乎还打算继续向更深更细处推演,可惜的是,纵然那么聪明睿智的脑袋,在短暂的尝试之后,也只得哀鸣一声,悻悻罢工,缩进了角落。
直到这时,子释才觉出一口气堵在胸腔,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来,迅速膨胀扩大,充斥到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整个人恨不能就此爆裂消散,灰飞烟灭碎梦无痕。
是什么地方,这样痛……
这样……痛……
痛……
瞧见他面如霜雪目光涣散,长生一个激灵回魂:“糟糕!他生气了!我把他气坏了,怎么办?……”
一手将人搂过来,另一只手就要伸过去封穴。
聂坤这贴身保镖在侧,岂能让他得逞?皇子殿下突然造次,聂大人暗忖凭自己功力,可别误伤对方,坏了和谈大事,出手便留了三分余地。谁知才刚发动,对方已经疾退开去。待要再追,一股潜力倒卷而来,差点叫巡检郎大人当场出丑。心中大惊:这西戎皇子竟是身怀绝技一流高手!然而自己职责在身,万万不能有所闪失。硬接下这招暗袭,欲图再接再厉,就听对方飞快的道:“你不要急。你们使者大人气血逆流,须马上救治。”
才一愣神,皇子殿下就这么抱着人不见了。
这时庄军师终于下了点将台。他动作虽然不快,脑子却比聂大人快得多,忙挡在前面:“使者远道而来,许是风尘劳顿,贵体欠安。我们殿下十分仰慕使者,断然不会有所损害。各位一路辛苦,请先往馆舍歇息,其余事宜,明日再议不迟。”点头伸手,命士卒将使节团送往驿馆。
锦夏诸人惊疑不定站在原地。这场变故委实过于不可思议,谁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米绍丞望望四周森严的军队,想不听对方安排恐怕不可能,于是冲聂坤点点头。使节团在副使大人带领下,随着延引之人退场,下榻在仙阆镇官修驿馆。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六月十四,锦夏使者尚书仆射李免与华荣二皇子靖北王符生这场历史性会面,事后传出完全不同的两个版本。
华荣将士众口一词:锦夏使者为己方雄壮军容所慑,目睹靖北王威武英姿,胆战心惊,吓得当场晕倒。锦夏方面则坚持宣称:华荣皇子行止不端,轻浮孟浪,当众动手动脚,直接把使者气昏了过去。
不管哪一说,总之,最最应该严肃正经的两国和谈,双方代表会面伊始,就笼上了一层暧昧斑驳的八卦情调。
长生抱着子释冲进内室,低头一看,怀中人完全没了意识,面色煞白,呼吸急促,四肢冰凉,冷汗珠子细细密密排在额头上,浸湿了眉睫眼角。
必须让他醒过来,否则……
手下没有停息,一路揉搓点按,到关键处却不由顿住:他这会儿醒了看见我,又气昏过去怎么办?
怒极攻心,气血逆流,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及根本,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指尖发抖,再也点不下去。
刚犹豫片刻,倪俭跟进来了。伸头一看,急道:“殿下,再不救人可就没救了!”
长生转向他,满脸凄惶无助。
“殿下……”倪将军吓得不轻。蓦地回过神,且不管眼前什么状况,先救人要紧。直接把人抢过来,右手按住胸口,掌心发力,催出一口淤血。
“唔……”随着微弱呻吟之声,缓过来了。
“轻些!”长生惊呼,又把人抢回去,小心抱到床上。一面在胸前慢慢揉着,一面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渍。感觉出掌下渐渐平稳的心跳,肌肤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手心,心情陡然放松,浑身掠过一阵狂喜的颤栗:真的是他啊……
望着那依然闭合的双眼,怔怔看了一会儿,试着低声唤道:“子释……子释,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看看我,你先看看我,好么?我……”心中痛极,不能成言。
倪俭瞠目结舌立在后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在为难之际,庄令辰进来了。静静瞅两眼,扯扯他,两人悄悄退到门外。庄军师冲门口等着的随军大夫道:“不碍事了,你先回去吧。”
厅堂里大眼瞪小眼呆站许久,倪将军僵着舌头:“你说……这……”
庄军师负手仰头看着屋顶,几乎看出洞来。最后挤出一句话:“闹半天……殿下的相思病,不是为妹妹,竟是为哥哥害的……这可麻烦了……”
子释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空中游离飘散。终于一点点撑起身子,仿佛压着千钧巨石般辛苦。
“子释……”长生伸手扶他。
“李免贱躯鄙陋,旧疾突发,惊扰殿下,有辱殿下金玉之体,不胜惶恐之至。”子释侧身让过,直视前方,平板的声音不带任何语调。
这个反应比生气恐怖一万倍。长生惊慌失措,抓住他肩膀扳过来:“子释!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明明认出了我——我是长生,是长生啊!”
子释转脸面向他,直直的看了那么一会儿,缓缓道:“李免不过一介小臣,受命出使而来,不记得什么时候和殿下有过交情——殿下怕是认错人了。”
长生待要再说什么,却被那双寒气逼人的眸子刺得怯意顿生,动弹不得。身形仿佛定住了一般,唯有目光痴痴跟随他移动。
他看见他挪到床边,下了地,微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外走。没有表情,没有声息,每一步都那么仔细轻悄,那么小心翼翼。在脚掌落地的瞬间,会禁不住眉心微皱,全身打颤。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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