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7中文网 > 历史军事电子书 > 小团圆 >

第31章

小团圆-第31章

小说: 小团圆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嗯,就是临走的时候。”他声音低了下来。“大概最后都是要用强的。——当然你不是这样。”
    她没说什麼。
    他默然片刻,又道:“秀男帮你说话欧,说‘那盛小姐不是很好吗?’”
    她立刻起了强烈的反感,想道:“靠人帮我说话也好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来,带笑欠身递给她看。“这是小康。”
    发亮的小照片已经有皱纹了。草坪上照的全身像,圆嘟嘟的腮颊,弯弯的一双笑眼,有点弔眼梢。大概是雨过天青的竹布旗袍,照出来雪白,看得出胸部丰满。头髮不长,朝里捲著点。比她母亲心目中的少女胖些。
    她刚拿在手里看了看,一抬头看见他震恐的脸色,心里冷笑道:“当我像你讲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一样,会撕掉?”马上微笑递还给他。
    他再揣在身上,谈到别处去了。
    再谈下去,见她并没有不高兴的神气,便把烟灰盘搁在床上,人也斜倚在床上,“坐到这边来好不好?”
    她坐了过来,低著头微笑著不朝他看。“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点死了。”这话似乎非得坐近了说。信上跟他讲不清,她需要再当面告诉他一声,作为她今天晚上的态度的解释。
    她厌到他强烈的注视,也觉得她眼睛里一滴眼泪都影踪全无,自己这麼说著都没有真实感。
    他显然在等她说下去。为什麼现在好了。
    九莉想道:“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
    她没往下说,之雍便道:“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
    是说她能有这样强烈的感情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与“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来。
    他从前说过:“正式结婚的还可以离婚,非正式的更断不掉。”
    “我倒不相信。”她想,但是也有点好奇,难道真是习惯成自然?人是“习惯的动物”,那这是动物多於习惯了。
    “这个脱了它好不好?”她听见他说。
    本来对坐著的时候已经感到房间里沉寂得奇怪,仿彿少了一样什麼东西,是空气里的电流,感情的飘带。没有这些飘带的繚绕,人都光秃秃的小了一圈。在床沿上坐著,更觉得异样,彷彿有个真空的庐舍,不到一人高,罩住了他们,在真空中什麼动作都不得劲。
    但是她看见自己从乌梅色窄袖棉袍里钻出来,是他说的“舞剑的衣裳”。他坐得这样近,但是虚笼笼的,也不知道是避免接触。她挣扎著褪下那紧窄的袖子,竟如入无人之境。
    她暗自笑嘆道:“我们这真是灯尽油乾了,不是横死,不会有鬼魂。”笑著又套上袖子,里面上身只穿著件绊带丝织背心,见之雍恨毒的钉眼看了她两眼。
    又是那件车毯大衣作祟。他以为她又有了别的恋人,这次终於胸部起了变化。
    她一面扣著撳钮,微笑著忙忙的出去了,仿彿忘了什麼东西,去拿。
    回到客室里,她褪下榻床的套子,脱了衣服往被窝里一钻。寒夜,新换的被单,里面雪洞一样清冷。她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她看见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画家家里碰见他太太的时候。
    “他不爱我了,所以觉得窘。”她想,连忙放下手臂,直坐起来,把棉袍往头上一套。这次他也不看她。
    他回到卧室里,她把早餐搁在托盘上送了去,见她书桌抽屉全都翻得乱七八糟,又惊又气。
    你看好了,看你查得出什麼。
    她战后陆续写的一个长篇小说的片段,都堆在桌面上。
    “这里面简直没有我嚜!”之雍睁大了眼睛,又是气又是笑的说。但是当然又补了一句:“你写自己写得非常好。”
    写到他总是个剪影或背影。
    她不作声。她一直什麼都不相信,就相信他。
    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秀男已经来了。九莉把预备好的二两金子拿了出来,笑著交给秀男。
    之雍在旁边看著,也声色不动。
    这次他又回到那小城去,到了之后大概回过味来了,连来了几封信:“相见休言有泪珠……你不和我吻,我很惆悵。两个人要好,没有想到要盟誓,但是我现在跟你说,我永远爱你。”
    “他以为我怕他遗弃我,”她想。“其实他从来不放弃任何人,连同性的朋友在内。人是他活动的资本。我告诉他说他不能放弃小康,我可以走开的话,他根本不相信。”
    她回信很短,也不提这些。卖掉了一隻电影剧本,又匯了笔钱给他。
    他又来信说不久可以有机会找事,显然是怕她把他当作个负担。她回信说:“你身体还没復原,还是不要急於找事的好。”
    她去找比比,那天有个美国水手在他们家里,非常年青,黄头髮,一切都合电影里“金童”的标準,见九莉穿著一身桃红暗花碧蓝缎袄,青绸大脚袴子,不觉眼睛里闪了一闪,彷彿在说“这还差不多。”上海除了宫殿式的汽油站,没有东方色彩。
    三人围著火盆坐著,他掏出香烟来,笑向九莉道:“抽烟?”
    “不抽,谢谢。”
    “不知道怎麼,我觉得你抽烟她不抽。”
    九莉微笑,知道他是说比比看上去比她天真纯洁。
    比比那天一派“隔壁的女孩子”作风,对水手她不敢撩拨他们,换了比较老实的,她有时候说句把**大胆的话,使九莉听了非常诧异。她是故佈疑阵,引起好奇心来,要追求很久才知道上了当。
    她问他有没有正式作战过,他称为bat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九莉只知道这字眼指中世纪骑士比武或阵前二人交战,这是第一次听见用作“上火线”解,觉得古色古香,怪异可笑。那边真是另一个世界了。
    她没多坐,他们大概要出去。
    比比后来说:“这些美国人真没知识。”又道:“有些当兵以前都没穿过鞋。”
    “他们倒是肯跟你结婚,不过他们离婚容易,也不算什麼。”她又说。
    忽又愤然道:“都说你跟邵先生同居过。”
    九莉与之雍的事实在人言藉藉,连比比不看中文书报的都终於听见了。
    九莉只得微笑道:“不过是他临走的时候。”
    为什麼借用小康小姐的事——至少用了一半,没说强姦的话——她自己也觉得这里面的心理不堪深究,但是她认为这是比比能接受的限度。
    “那多不值得。”比比说。
    是说没机会享受性的快乐。比比又从书上看来的,说过“不结婚还是不要有性经验,一旦有过,就有这需要,反而烦恼。”她相信婚前的贞操,但是非得有这一套理论的支持,不然就像是她向现实低头,因为中国人印度人不跟非**结婚。
    九莉也是这样告诉燕山。
    他怔了怔,轻声道:“这不是‘献身’?”
    她心里一阵憎恶的痉挛,板住了没露出来。
    燕山微笑道:“他好像很有支配你的能力。”
    “上次看见他的时候,觉得完全两样了,连手都没握过。”
    严格的说来,也是没握过手。
    “一根汗毛都不能让他碰。”他突然说,声音很大。
    她一面忍著笑,也觉得感动。
    默然片刻,燕山又道:“你大概是喜欢老的人。”
    他们至少生活过。她喜欢人生。
    那天他走后她写了封短信给之雍。一直拖延到现在,也是因为这时候跟他断掉总像是不义。当然这次还了他的钱又好些。
    燕山来了,她把信微笑递给他道:“我不过给你看,与你没关係,我早就要写了。”免得他以为要他负责。
    虽然这麼说,究竟不免受他的影响。昨天告诉他他们感情破裂的原因,燕山冷笑道:“原来是为了吃醋。”因此她信上写道:“我并不是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幸福。”本来中间还要再加上两句:“没有她们也会有别人,我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但是末句有点像气话,反而不够认真。算了,反正是这麼回事,还去推敲些什麼。
    这封信还没寄到,她收到之雍两封信,像是收到死了的人的信,心里非常难受。
    此后他又写了两封长信给比比:“她是以她的全生命来爱我的,但是她现在叫我永远不要再写信给她了……”
    比比一脸为难的神气。“这叫我怎麼样?”
    “你交了给我你的责任就完了。”
    然后她辗转听见说邵家吓得搬了家,之雍也离开了那小城,这次大概不敢再回乡下,本来一直两头跑。
    “当我会去告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向自己说。
    绪哥哥给楚娣来信,提起乃德翠华夫妇:“听说二表叔的太太到他们大房去,跟他姪子说:‘从前打官司,要不是你二叔站到这边来,你们官司未必打赢。现在你二叔为难,你就给他个房间住,你们也不在乎此。’他姪子就腾出间房来给他们住,已经搬了去了。”
    九莉想,她父亲会一寒至此。以前一讲起来,楚娣总是悄声道:“他那烟是贵。”物价飞涨,跟鸦片的直线上涨还是不能比,又是两个人对抽。但是后来也都戒了。
    “你二叔有钱。”蕊秋总是说。
    但是她那次回来,离婚前也一直跟他毫无接触,不过为了家用大吵过两次。别的钱上的事未见得知道。她在国外虽然有毓恒报告,究竟不过是个僕人,又不是亲信。
    九莉记得女佣们讲起他与爱老三连日大赌赌输了的时候脸上的恐惧。
    她父亲从来没说过没钱的话。当然不会说。那等於别人对人说“我其实没有学问”,“我其实品行不好”。谁还理他?
    对她从来不说没钱给她出洋,寧可殴打禁闭。说了给人知道了——尤其不能让翠华知道。不然也许不会这些年来都是恩爱夫妻,你哄著我,我哄著你。
    卞家的一个表妹结婚,寄了请帖来。九莉只去观礼,不预备去吃喜酒。在礼堂里遇见南西。
    南西笑道:“九莉你这珠子真好看。”
    九莉笑道:“是二婶给我的,”说著便解下那仿紫玛瑙磁珠项圈,道:“送给南西阿姨。”她正欠南西夫妇一个不小的人情,儘管杨医生那时候天天上门,治了两三个月都是看在蕊秋面上。这项圈虽然不值钱,是件稀罕东西。
    南西笑道:“不行不行,蕊秋给你的,怎麼能给人?”
    “二婶知道给了南西阿姨一定高兴。”
    再三说著,方才收下了。
    九林不在上海,没去吃喜酒。下一次他来了,跟九莉提起来。这表妹是中间靠后的一个女儿,所以姥姥不疼,爸爸不爱,从小为了自卫,十分泼辣。只有蕊秋喜欢她,给她取名小圆。
    九林笑道:“那小圆真凶。小时候就凶。那时候在弄堂里溜冰。”
    九莉想起他们与舅舅家同住一个弄堂的时候,表姐们因为他长得好,喜欢逗他玩,总是说:“小圆定给表弟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又道:“姑妈喜欢嘛!所以给姑妈做媳妇。”一见他来了便喊道:“小圆你的丈夫来了。”小圆才七八岁,个子小,看著不过五六岁。不管她心里怎样,总是板著一张小脸,一脸不屑的神气。他比她大三四岁,九莉一直知道他喜欢她们取笑他的话。这时候听他的口气,原来是他的初恋,弄堂里溜冰有许多回忆。只有九莉不会溜冰。卞家的表弟常来叫他出去玩,乃德说他们是“马路巡阅使”。
    “你有没有女朋友?”她随口问了声。
    他略有点囁嚅的笑道:“没有。我想最好是自己有职业的。”
    九莉笑道:“那当然最理想了。”
    他没提他们父亲去投靠姪子的事,大概觉得丢脸。
    她二十八岁开始搽粉,因为燕山问:“你从来不化妆?”
    “这里再搽点。”他打量了她一下,迟疑的指指眼睛鼻子之间的一小块地方。
    本来还想在眼窝鼻洼间留一点晶莹,但是又再扑上点粉。
    “像脸上盖了层棉被,透不过气来。”她笑著说。
    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著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缝间流掉了。
    他的眼睛有无限的深邃。但是她又想,也许爱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神秘有深度。
    她一向怀疑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还比较经得起惯,因为美丽似乎是女孩子的本份,不美才有问题。漂亮的男人更经不起惯,往往有许多弯弯扭扭拐拐角角心理不正常的地方。再演了戏,更是天下的女人都成了想吃唐僧肉的妖怪。不过她对他是初恋的心情,从前错过了的,等到了手已经境况全非,更觉得凄迷留恋,恨不得水远逗留在这阶段。这倒投了他的缘,至少先是这样。
    燕山有他阴鬱的一面,因为从前父亲死得早,家里很苦。他也是个彻底的“机构人”。干他们这一行的,要是不会处世,你就是演出个天来也没用。但是他没有安全感,三十出头了,升沉大概也碰了顶了,地位还是比不上重庆来的京朝派话剧演员。想导演又一炮而黑,尽管“露水姻缘”并没蚀本,她想是因为那骗人的片名。
    他父亲是个小商人。“人家说他有‘威’。”他说。
    小商人而有“威”,她完全能够想像。有点像他,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穿长袍,戴著一顶呢帽。
    “我只记得我爸爸抱著我坐在黄包车上,风大,他把我的围巾拉过来替我捣著嘴,说‘嘴闭紧了,嘴闭紧了!’”他说。
    他跟著兄嫂住。家里人多,都靠他帮贴。出了嫁的几个姐姐也来往得很勤。她到他家里去过一次,客室墙上有一隻钥匙孔形旧式黑壳掛鐘,他说是电鐘。他这二哥现在在做电鐘生意。
    她不懂,发明了时鐘为什麼又要电鐘,费电。看看墙上那隻圆脸的鐘,感到无话可说。
    他也觉得了,有点歉疚的笑道:“买的人倒很多。”
    有一次他忽然若有所悟的说:“哦,你是说就是我们两个人?”
    九莉笑道:“噯。”
    “那总要跟你三姑一块住。”
    之雍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2 2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