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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27章

小说: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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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感觉他抖得厉害;抬头看着他。 
他成了一大团再也讲不清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这个冤家;这个冤孽送来的女子——她怎么老像一个大了没长成女人却长成胖女孩的少女?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恶吻过她了。真的成了两个发生了奸情又谋害了眼证的天涯情侣?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后紧紧抱成一团?似乎真成了这样;从多鹤感激流泪的脸上;他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他们抱着;因为躲过了天打五雷轰。 
他们抱着;也是因为丫头要上天了;丫头凭她全市最好的品德、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体要上天了。他们抱在一起;要自己和对方一再意识到;那些个“好”是丫头从他们这里各拿了一半。 
他使劲亲吻她。多鹤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终于;他停下来。她透过泪水看着他。她头一眼看到他;淡褐色雾霭——装着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边的淡褐色雾霭。 
    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向她走来的。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他没有大个子人的笨拙;他的头、他的脸也没有一般大个子人的比例不得当。麻袋被他拎了起来;她蜷缩麻木的腿和冻僵的身体悬起;随着他的步伐;不时在他小腿上碰一下。完好的麻木被破坏了;随着他的一步一步;疼痛开始苏醒;开始在她血肉里游动。疼痛成了无数细小的毛刺;从她的脚底、脚趾尖、手指尖、指甲缝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钻。他似乎也意识到苏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便把步子放得平稳了些。他拎着她;从乌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间辟出一条路;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发出的嘎嘎笑声。这时听到一个老了的女声开了口。一个老了的男声附和进来。牲口的气味从麻袋的细缝透进来。然后她给搁在了车板上。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起来;越跑越快。一只手不断上来;在她身上轻轻拍打;雪花被那只手掸了下去。那只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软。五十多岁的老母亲的手;还是六十多岁……车子进了一座院子;又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她看见了一个很好的院子。房似乎也很好。她被拎进了一扇门;从雪天直接进入了夏天。温暖呼呼作响;她浑身解冻;疼痛在她全身爆裂开来……她醒来时一双手在解麻袋的结;就在她的头顶。麻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是不难看的。不对;他是好看的。不仅如此;他半闭的眼睛非常好看。它们半闭着;是因为他为自己的温和、多情而窘迫。 
一个星期后;叫做张春美的丫头走了。她自己背着一个草绿发黄的被包卷;穿着油亮亮的新军装;在全楼人的欢送群体里像个欢快移动的邮筒。她被送到坡下;上了大马路。人们稀拉下来;向这个将来可能成为雷锋阿姨的丫头挥手;想到丫头在楼上楼下留的笑声、足音、美德;都眼睛湿漉漉的。 
剩下的人是丫头最亲近的人;张家的三个长辈两个晚辈一条瘸腿黑狗;以及丫头的班主任、两个女同学。他们要把丫头一直送到火车站。然后送行队伍再次缩减成两个人:妈妈小环和小姨多鹤。 
小环和多鹤把丫头送到了南京。从这里;丫头要渡长江北上;去千里之外的滑翔学校。等火车的时候;三个人在到处躺着旅客的候车室艰难地走着;想找个清静地方告告别。许多乞丐也像他们一样;在被人体覆盖的地面上探地雷般地走动。这都是要逃什么难呀?小环只记得童年时看过这阵势。那是日本人占了东三省之后;父母带她们和哥哥姐姐们往关内逃。 
丫头头一次出远门;脑门外是汗脑门里是乱;这小环一眼就看出来了。火车站候车室有十来个孩子在哭。十来个大知了似的;比着拔高音拔长音。丫头说南京也有被录取的滑校学生;这时怎么也该到了;他们应该跟着领队来;不该迟到的。小环从头上拔下自己的塑料插梳;给她刮了刮被汗水粘住的前刘海。又不满意她的长辫子;干脆脱下她的新军帽;给她重新梳头。 
多鹤拆开丫头另一根辫子;也替她重新编结起来。丫头的头一会儿被母亲拉向左;一会儿被小姨拉向右;她不时抱怨她们手太狠;辫子编得太紧。两个女人不加理会;自管自往下编。紧了好;紧了丫头在火车上不必再梳头;到了学校第二天都不必再梳头。最好她一个星期、一个月都不必梳辫子;带着母亲和小姨两人不同的手艺进入她的新生活——后来丫头在信里果然提到她的辫子;她好几天都不用梳它们;一直到第四天全体新生剪成一模一样的短发。 
她们刚刚编好她的辫子;她高叫一声;向一个方向跑去;两只脚很高明;在躺满人的大厅里见缝插针。等她跑到检票口;多鹤才拉拉小环:一队穿着和丫头一样的新军装的女孩男孩正从侧面一扇门进站。 
小环和多鹤跟着视线尽头越来越小的草绿色往前走;不断被人骂到祖宗八代以上。她们终于走到那扇侧门口;门已经关上了。隔着玻璃;看见二三十个新兵正往车的一头走。小环拍打着玻璃门;手都拍打得没了知觉。她把一个警察拍打来了;问她有票没有。没有。那瞎拍什么?走开走开…… 
多鹤拉着眼看就要上手拍打警察的小环艰难地走开了。 
小环坐在肮脏的地上;两手高高举起;重重拍下;哭喊着。她的哭喊跟她的婆婆、母亲一模一样;却谁也没惊动。这个火车站中转南来北往的火车;什么样的哭喊都很寻常。 
丫头成了班级里的宣传委员。 
丫头考了期中测验第三名。 
丫头终于请准了假;坐上长途汽车;去几十里以外的县城照了一张相片。她更加懂事的神情不知为什么让全家都黯然神伤。 
小环拿着丫头的照片对两个男孩子说:“你们这姐姐生下来就跟你俩不一样。你把她面冲墙搁着;她坐仨钟头也不会闹。你俩好好学学(xíao xíao)人家;啊?” 
大孩心服口服地看看姐姐那双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骆驼眼;三分倦意;三分笑意。 
二孩不理小环。他和母亲因为黑狗而结的怨还没了结。 
只有张俭有点惴惴的:这个家从此交了好运?丫头是他们时来运转的福星?老天爷就这么便宜了他张俭? 
张俭是从别的工友嘴里知道小彭帮了他。公安局、保卫科的人从小彭那里听到的全是有关张俭的好话。小彭现在是全厂的团委书记;他的一句好话顶工友们一百句。小彭的话把张俭铸塑成一个好心、略有些迟钝、只爱家庭朋友连钱都不知道爱的人。他还说到他和小石在张家度过多少阴历年、阳历年;吃过数不清的酸菜打边炉;把张家都快吃得底掉了。 
但小彭从来没和张俭打过招呼。一次张俭在澡堂的储衣柜下面看到一把自行车钥匙;拴着一根脏兮兮的红塑料线。他一眼便认出它来。他把钥匙送到小彭宿舍;他的同屋接了过去;张俭请他转告小彭去他家喝酒。小彭没有应邀。 
邀请一个月一个月延续;小彭连句婉言谢绝的话也没有。他似乎也没有绯闻;为了多鹤重做单身汉的小彭连多鹤的面也不见。 
一次开全厂大会;党委书记作报告;坐在第一排的一个人溜了号。他躬身往礼堂一侧的太平门走;走到布帘后面才直起身。坐在第十八排的张俭看到;那是小彭。小彭也烦这个讲起漂亮话没完的书记。张俭想到小彭明里暗里与他同盟;为什么就这样恩断义绝地不再踏张家的门槛了呢? 

    第十章 
傍晚五点的路上自行车发山洪一样轰隆隆向前滚动。铁道西边;炼钢厂的工人和轧钢厂的工人交会;又和钢板厂的工人汇聚起来;从晒软的柏油上轧过;路面立刻低下去。铁道两边的芦苇沟干旱;纽扣大小的旱蟹晕晕乎乎爬上马路;似乎开始一场大迁移;被齐头并进的自行车轮碾得“噼噼啪啪”爆开。不一会儿;车流漫过去;路面安静了;旱蟹们像是烧在陶器上的画:蟹壳上十分细致的裂纹、一对对未及出击的钳子、两只原本就望着苍天的眼睛。 
多鹤从刚刚形成的螃蟹化石上走过。家属区近了;大路分裂成纵横小路。楼房的红砖不再红了;白漆阳台也不再白。上百幢的楼房新时新得一模一样;旧却旧得千般百种。各家都在阳台上搭出阳台的阳台——接出一大截木板;上面放着一盆盆葱蒜;或者花木;或者鸽子笼、兔子窝;或者朽烂的家具。有的人家的孩子们捡废纸;阳台的阳台就堆了一捆捆废纸;盖着褴褛的化肥袋。有的人家攒酒瓶;那里也是好仓库。多鹤是用阳台的阳台搭了个棚;储存一排玻璃瓶;里面是腌渍菜肴。老远一看;张家的阳台整洁得刺眼。 
多鹤背着一个帆布工具包;里面装着十来个未刻的钢字。因为是计件拿工钱;她星期六就带十多个字回家刻。她把缝纫机机头收进去;夹上一个台虎钳就能工作了。走了二十分钟;肩膀有些疼;她刚换一个肩;一辆自行车夹在另外几辆车里过去。 
张俭正听几个工友谈着什么;骑上了坡。 
多鹤想;她在斜坡上走;他们骑上来的时候她是显著的目标。他会看不见她?他是不想看见她。当着他的工友他不愿意看见她。工友们讲着车间里的笑话或是非;她就成了个隐形的人。 
多鹤进了家;慢慢脱掉沾满银色钢尘的旧布鞋。她解第二只鞋的纽襻时;手指发抖;动作不准确;一直解不开。这只手握刻字的小钢锉握残废了似的;每天晚上回到家要休息一会儿才能恢复正常的伸缩功能。 
她脱下又大又宽的工作服;里面的短袖衫被汗湿透又焐干;一股令她恶心的气味。她进了厕所;脱下衣服;用接在水管上的胶皮管冲澡。她不舍得用刻字车间发的一周两张的澡票;为了大孩二孩可以每周洗一次正式的热水澡。洗了澡。进了大屋;见小环和张俭在阳台上说着什么。两人趴在阳台栏杆上;脸冲外;背朝屋内;小环边说边笑;张俭听听也跟着笑。多鹤的耳朵稍不用力;他们的话就成了一团嗡嗡响的声音迷雾;怎么也别想钻进去;穿透它。他们的亲密也是她无法钻入、参与的。他们这时的快乐不也让她酸楚?这种亲密得来的快乐永远也不会有她的份6他们说着笑着;不时朝对面楼上一个熟人叫道:“来呀;上俺家坐坐来……” 
对于许多人来说;世上是没有多鹤这个人的。多鹤必须隐没;才能存在。 
她把工具包里的钢字倾倒出来;擦得过分光净、看上去被擦薄了的水泥地面承受那长方形的钢块;噔噔噔地响;听听也生疼。 
阳台上两个人没有听见;肩并肩还在跟对面楼上的熟人耍嘴玩;说着笑着。 
多鹤统统听不懂。那笑声也难懂了;嘎嘎咕咕;从天到地都是话语和嗓音的稠云迷雾。她想;她在这些人中间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头一次发现他们吵得她活不了?!他们花多少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不吵闹或许地板可以干净些;家具可以整齐些;衣服可以平展些。若少花些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也不必“凑合吃”;“凑合穿”;“凑合活着”了。 
她拉出缝纫机。在这个家里;每件东西都紧凑地镶嵌在彼此的空隙里;因此搬动它们的动作必须精确。一不精确就会天崩地裂;兵败如山倒。缝纫机的轮子扭了一下;出了那看不见的秩序轨道;就撞在摆鞋的长条木板上;木板垮塌;一头碰了一下帐杆;帐子瘫软下来;披散了多鹤一头一身。多鹤在白色帐纱里披荆斩棘;终于出了头;穿木拖板的脚把放鞋子的木板蹬下来;连同脚上的木拖板一块蹬出去。 
他俩跑来了。他们对她的表现也一点不懂。在一个窝里活这么多年;不愿懂就可以一点也不懂。张俭和多鹤的亲密是不见天日的;是几年不发生一次的;而他和小环的亲密天天发生;发生在一楼人面前;几十幢楼的人面前。 
多鹤大声说了句话。两人穿越一大片“不懂”终于懂了:她的意思是张俭见她背很重的东西而装看不见她。 
张俭说了句什么。小环怕她不懂;未等他话落音就替他翻译。他的意思是工友们在讲奖金不公平;要找领导;他不能在那个关口跳下车。再说他并不知道她的包很沉。 
多鹤又大声说了句话。这回张俭愣住了;小环对她说:“你再说一遍!” 
她跟小环公然口角过多次;闷声赌气过无数次;从未见小环这副模样:眯细眼睛;一个肩膀斜出去。下牙咬到上牙外面。 
张俭在小环后面了。小环用手推推他;脸朝着多鹤对张俭说:“她说中国人都是撒谎精!” 
多鹤大声说太对了;并且她听得懂;用不着小环翻译。她用这个词骂过大孩、二孩;尽管是玩笑里骂的。 
“谁说中国人都是撒谎精?!”张俭追问。 
多鹤那个村的人说的;说为他们种地的中国长工。她母亲也这样说过福旦。 
“那你母亲是混蛋。”张俭说。 
多鹤看着他的脸。他眼睛还是半闭半睁;与世无争;见怪不怪;话还是从喉咙底部出来;而不是从嘴唇上出来。她吃力地想看懂他刚刚说的那句话。 
“不懂?”小环肩又斜了一些。快斜到多鹤下巴上了;“他的意思就是说:你母亲说中国人撒谎;你母亲是混蛋!”她那微肿的眼皮、俏红的脸颊、深深的酒窝、闪亮的金牙都一块儿帮她忙;翻译了张俭的话。 
多鹤摇晃一下。从她滴水的头发和被冷水冲凉的身体内;她感觉到心里的野火轰然而起。 
她大喊了一句话。 
小环揪住她洗得喷香的头发。没有抓牢实;又去抓她的衬衣。衬衣穿旧了;剪了领子;改成了圆领汗衫;也难抓。多鹤反手却抓住了小环的头发。小环烫过的头发很好抓;一抓就顺藤摸瓜地把她的头控制了。小环横着脑袋被多鹤拖着走。张俭上来;手一夹。臂弯从后面卡在多鹤脖子上。多鹤手软了;松开小环。 
    多鹤喘得胸口像个鼓风机。她大声说了一句又一句。没有关系;他们不懂她也得说。她对于他们就是一个子宫;两个乳房;现在孩子们大了;子宫和乳房都没用了;来吧;把它们扔掉;从四楼扔下去! 
她哇啦哇啦的日本话使她对面两个人渐渐老实了。这种楼房是墙这边放响屁;墙那边都听得见。她的日本话可比响屁响很多。他俩害怕了?多鹤不怕。她满心满身都是黑色的火苗。从土匪们骑马向她们飞奔过来;土匪的体臭和马的体臭热烘烘地扑近;她其实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是代浪村的女儿;就不应该这样给人当子宫和乳房用。她朝阳台扑过去。两只手在她身后拽住了她。 
她哇哇哇地说着。邻居家阳台的钢门“咣啷”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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