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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贾平凹作品集-第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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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矿洞里确实乱极了,一进入二十余米便黑得不见五指,脚下的乱木绊了一下,他重重地倒在洞里,黑暗里双手抓着砂石,泪水哗地流下来。后来就发疯似地吼道:“老二,光小,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他坐起来,咬紧牙关,捏紧拳头,却使劲地擂打着自己的头颅。
  大哥一走,小梅就去叫了云云,两个人提心吊胆赶到矿洞,老大已经从洞里一步一步走出来。在矿洞口,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两方都站住了,互相望着,没有埋怨,亦没有安慰,后来老大一个惨惨的笑,云云就呜地哭起来了。老大说:“甭哭,回家吧。云云,你帮小梅去做饭吧,把熏肉多炒些,取一坛窑里的包谷陈酒,晚上电影厂的人要来咱家的。去吧,让我静静地在这坐一会儿。”云云和小梅无声地走了,老大又叫住叮咛道:“到那泉里把脸洗洗,见了谁也不要哭,碗筷一定要洗净呀,城里人讲究这些哩!”
  家里来了些人,都是给老大说矿洞的事,说老二、光小的事,说牛磨子幸灾乐祸的事,老大就不让说,寻着别的事岔话题。等电影厂的人来吃罢晚饭,他替小梅收拾锅盆碗盏,让小梅清点一下家中的存款。小梅搭梯到了楼上,从屋梁上取下一个红包,老大就笑说:“你好鬼,钱放在那儿!”小梅说:“你既然让我管钱,我就得操心点儿。二哥赌钱,让他知道了,偷着拿去,家里有个事了,到哪儿去抓钱?”老大心里一阵热,念叨妹妹贤慧,不禁想起这么好的人将来却要嫁给光大,就不忍心正面看她。小梅见大哥不言语,就说:“一共是六百元,你怎么用呀?昨日湖北那边来了口信,说扣留二哥他们几天,还要罚款,你是不是带了钱领着他们回来吧?”老大脑袋沉沉的,说:“是要领他们的。不知要罚多少款,六百元再一扣,也就剩不下多少了。”小梅说: “这些钱可不敢再花了,将来你和云姐……”老大却说出了自己在县城里就拿定的主意,小梅不说话,拿眼睛看哥。
  这当儿,门扇被什么抓着,嚓拉嚓拉响。小梅去开门,进来的却是阿黄。阿黄浑身湿着,舌头伸出来老长,似乎是跋涉了很长的历程,扑向老大,耳朵一耸一耸地讨着喜欢。老大看着阿黄,就想起老二,不知他在湖北那边如何受罪,心烦起来,就把狗推下怀去。狗却又一次扑上来。拿头在他身上抵,他就觉得蹊跷,细看时,狗的脖子上系了一条细绳,细绳下吊着一个字条。老大取下凑进灯看了,不觉神色突变,小梅忙问:“谁的字条?”老大说:“阿黄刚才是到老二那里去了,老二捎的信,说那里罚款二百元,明日款再不到,就把他们一块赶到一个林场去植树半个月!”小梅听了,眼里流出泪来,求大哥快拿了钱去湖北,老大便出门到剃头匠家来,商量怎么个去法。
  简直没有想到,剃头匠的家里,却坐着导演他们一伙人。一见面,导演就说:“老大,你说云云爹云云爹的,原来是你的泰山呀!我们从你家出来,心想夜长,就寻着孙伯来问问当年闹匪的事哩。”老大就笑笑,坐下来陪着听他们说话。剃头匠嘴里叼着旱烟袋,耳朵上却夹了导演递给的香烟,说起当年担人头的事,有声有色。云云只在一旁烧熬茶水,一壶一壶往每人的碗里续。老大耳朵听着说话,心里却急得火烧火燎,见剃头匠稍有停顿,就拿眼暗示。
  剃头匠说:“你有啥事?”老大就笑笑说:“你先说,伯。”剃头匠偏说:“有啥事就说,导演要在咱这儿呆多半年哩,人又和善,不是什么外人了,你说吧。”于是老大才说:“老二和光小捎过话……”一句未了,剃头匠脸色发暗,站起来给导演他们苦笑笑,拉老大进了卧屋去说。
  堂屋里气氛低落下来,人人面面相觑。导演问云云,云云掩藏不过,如实说了老二、光小的事,导演问:“矿洞里?就是老大说的锑矿洞吗?”云云也就把怎么挖矿,以及山上有了白麝的事都叙道了一遍,导演几个人嘀咕了一阵,就起身也进了卧屋。
  卧屋里,剃头匠坐在炕上,鞋脱了,伸了一双黑脚在那里,手不停地在上边搓,搓得垢甲滚蛋儿,见导演进来,一脸难堪。导演说:“事情我全知道了,这么大的事,领人当紧呀!”剃头匠说:“都是我们孩子不争气,让你们见笑了。”导演说:“赌钱是坏事,可到了这地步,先把人领回来是主意,要不事情越闹越大,别人又要趁机对挖矿说三道四了。”剃头匠说:“实不瞒你.我手里只有百十元,老大有五六百元,他心大,要重新修复矿洞.还要购买手扶拖拉机,这二百元一掏。啥事也就干不成了!”导演说:“钱紧是紧,老大的主意好哩,只要把矿洞修复.有了拖拉机,挣钱还在以后哩。你们拿钱连夜就去领人吧。买拖拉机的事,我们也可帮你老大的。”老大说:“哪能要你们的钱:你们是公家人,就是你们给,我也不敢花公家的钱!”导演说:“这不碍事,拍一个片子国家投资五六十万元,我们决定在这儿拍,就要搭景,搭景就什么都需要。比如搭一院房子,这木料的事.我就可以让你去买,我们再从你们那儿买嘛。还有一些道具.在你们看来也许不值什么钱的,但卖给我们,说不定就掏大价钱哩。”剃头匠叫道:“一个电影要花那么多钱?天神.国家的事真大哩!”老大无限感激导演,当下说:“我也不知说什么话谢你们,你们看得起我,信得过我,我也就够了,往岳需要我办的事,你们只管说吧!”仨人又走到堂屋,云云就递给老大一个灯笼。老大才要出门,一只狗就窜了进来。
  云云一见是阿黄,就说声:“是小梅来了!”连声叫“小梅,小梅!”老大说:“是阿黄自己来的吧。”云云说:“阿黄从来没来过的。”自己先出了门,果然拉了小梅进来,小梅羞羞答答的,问候了屋里的人,对老大说:“大哥,你要去湖北那边,就把阿黄带上:村里都说那麝是成了精了,让阿黄护着你!”导演见阿黄形象威武,就拿了一点馍馍逗它,阿黄万般作态,一会儿跳起.一会儿卧下去,后来后腿就直立了,学着人走动。老大提了马灯.说:“阿黄,走!”阿黄就跑过去,让老大将马灯放在嘴上叼了.稳稳地跑出门。门外同时却有了几声凄厉的猫头鹰叫.剃头匠和云云、小梅都愣住了。一直躺在后檐卧屋炕上的奶就喊叫:“老大,老大!——”老大进去,说:“奶还没睡着呀?”奶说:“我听着你们说话哩!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跟我说说。听见了吗,猫头鹰叫得多怕人!”说着,就颤颤巍巍下了炕,在中堂的“天地神尊位”前的香炉里抓了一把灰,用纸包了,让老大拿上,说:“你现在是孙家的女婿,云云爷他新做了地峰寨主,你带上他的香灰,走夜路觉得肃杀了,唾一口唾沫摸摸头发,将这灰撒去,就平安无事了!云云爷是寨主,神神鬼鬼不看佛面还看僧面,旧社会咱这儿土匪多,处处设卡子,有土匪头儿的字条就谁都不敢挡的。”老大就笑笑,说:“好,我拿着了!”导演几个人听了却都莫名其妙。
  
                  三

  老二、光小回来,脸上自然不光彩,咒骂这事坏在牛磨子身上,说是牛磨子偷偷报告了湖北那边抓赌的,发誓要教训这瞎了肝的人。老大火气上来,每人扇了一个耳光,警告他们别惹事生非,老老实实到矿洞去修复洞道。老二、光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大,再也不敢违抗,心里却暗暗记着牛磨子的仇。
  采景组住下后,每天四处跑着察看地形,背了照相机走到哪儿,拍到哪儿,最后一选好了场景。一到晚上,导演就又和那些演员走东家,串西家,了解当年闹匪的事,进一步充实他们的剧本。老大接受了购买搭景材料的任务,便先砍伐了坟地仅有的树,又将屋前屋后的那些柏树、杨树也砍了许多,统统卖给采景组,后再到各家去收买木料、绽板、白灰、砖瓦,一一集中到要搭房子的地点。他工作得十分卖力,采景组就高价收购,几天功夫他便从中赚得六七百元。
  第一次来了城里人,又是弄电影的,村人见导演和演员走到哪里,就围到哪里,见老大常常和这些人厮混,免不得眼红和嫉恨。剃头匠见人则说:“导演到过我家,和我喝过茶,吃过烟哩!”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支烟来,又夹在耳上,然后就神秘起来.说拍一个电影。国家要给五六十万元哩,说得人人瞠目结舌:后得知老大帮着筹备搭景材料,从中获得了六七百元,就又愤愤不平,骂“有钱的越有钱了?”等老大再到他们家去买材料?就一口拒绝,而私自去和导演交涉。导演就笑着对老大说:“你人缘不怎么好哩!”
  老大也很难过,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儿得罪了他们?怕还是为挖矿的事。我之所以这么一心要把矿洞弄好,就是为了大家富起来,可总不落好,事事不尽意。”
  导演说:“中国人就是这样,要不,为啥咱们国家干什么都艰难哩!我们这部电影,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是要反映这方面的问题。可也怪,村里人对我们倒热情、和气。”
  老大说:“你们是城里人嘛。村里人认为你们能到这里来,是一种吉兆呢!”
  说完这些话,老大似乎想起了什么,诚恳地说:“导演,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这搭景的材料,我就不一定全部来筹办了。但我绝对支持你们,需要我个人办的,我说啥也办,也希望你们多支持我。大伙都信你们,你们只要支持我了,我那挖矿的事也就顺利了。能不能在矿洞重新开挖的那天,你们到那里去助助兴?”
  导演说:“哈,你是要借东风啊!我第一次见你,你憨憨愣愣的,谁知你还这么鬼精灵啊!”说得老大极不好意思。导演就拍着他的肩头说:“没问题,到时候你随叫随到,一切由你安排!”
  矿洞很快修复好了,买拖拉机的事,老大又亲自去县城一趟,订了货,苦恼的是还缺五百元钱。兄妹俩在家计算来,计算去,想不出个好主意,小梅就私自去采景组那儿,要求给人家做饭。导演很喜欢小梅的脾性,满口应允,月薪可付四十元。小梅从此就勤勤恳恳为采景组服务,人越发收拾得干净体面。每
  顿饭熟后,她一碗一碗端给大家,然后又回去给两个哥哥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导演要留她一块吃,她总是抿嘴笑笑,说她吃惯了粗茶淡饭,油水大的倒觉得饱肚。在这期间,老二也常常来,来了就带了阿黄。阿黄最贱,喜欢和那些演员一起戏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少不得陪演员去河边钓鱼,掀石头捉螃蟹,自己用嘴叼了鱼罐儿回来。生杀这些河中游物,小梅不忍心,按导演的说法,将螃蟹在笼里蒸了,将鳖囫囵丢在滚水锅里,锅盖上压了石头,她就远远背过身,不敢听那锅里的动静。进餐了,城里人吃肉,阿黄嚼骨头,小梅还是不忍看,导演就说:“小梅是大善人了!”小梅说:“你们城里人什么都吃呀!”导演瞧她神情有趣,就说:“小梅,将来电影开拍了,你也演上一个角色吧!”小梅忙摇手说:“导演作贱人了,我能拍了电影?那丑死了!”说着,害羞地跑到河边去,却心想:“咱这一辈子活得也太可怜。瞧人家那些女演员,吃的好,穿的鲜,人样儿也嫩皮细肉,又上电影,那才不算白活一场啊!”这个时候,她就想起了光大那粗糙的长满胡茬的大脸,心里阴下来,拿石子直砸水面。
  小梅将预先领回的月薪交给大哥。老大他们又挖了许多矿,矿却无法运出去,为筹最后一笔拖拉机钱急得上了火,她就说:“能不能去给导演说说,我一次领四五个月的工资?”老大说:“那怎么开口?人家已经对咱够意思了,再不要使人家为难。再说,那也不够呀!”小梅苦得没了主意可想。
  这天,做好了饭,左右看着没人,她偷偷从烛台峰后坡上去。到了那片竹林里。一看着远处那庵房,心里就阵阵发紧,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在泉水里洗了脸,理了理头发,心里说;“甭慌,甭慌。”向庵房走去。走一步,左右看一下,脚下就高一步低一步的别扭。立在庵房前二丈远了,假装咳嗽,但庵房里寂无反应。一进去,见光大没在,小梅的心倒一下子放松了。庵里乱极了,被子、衣服胡乱堆着;枕头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一双草鞋泥巴糊着塞在床铺下,满庵的烟味、酒气。那块麝皮,还挂在那里,而那枕头上、被褥上,却落了许多麝毛。小梅刷地头大起来,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光大的情景浮在眼前,浑身不自在地抖了一下。突然,庵里的光线暗了,她一抬头,光大站在门口,一只手提着枪,一只手直直垂着,木呆呆地站在那里。
  小梅本能地站起来,收缩着身子,说:“你回来了。”脸烧得发烫。
  光大也连忙笑着说:“是小梅来了!”
  俩人就再无话,难堪地对视着。
  小梅吃惊的是光大竞这么老实了,完全不像第一次那么粗野蛮横。她说:“你坐呀!”光大说:“我不累。”她就忍不住噗嗤笑了.说:“你现在学得不像以前了!,J光大就坐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手脚却不敢动,感激地说:“小梅,你还到我这里来……”小梅说:“我哪儿不该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常住在这里,你这是过野人生活呀!”光大说:“这儿打兔子方便,你去我家见到那些貂子吗?貂都长大了。云云说,你在电影厂那儿做饭.我去了几次,不敢进去叫你。”小梅说:“你怕啥哩?”小梅心头一跳,倒被这话感动了,没想到这粗人还有这般细心处,自己就肚子肠子都软了,嘴上却说:“你还讲究打狼打麝哩?!”
  光大见小梅好语待他,便又狂起来,搓起手,脸上显出一种欲望极强的神色,说:“小梅,你是让我去找你吗?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能抗住,我知道性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馍不吃会在笼里放着的。”小梅倒生了气:“屁话!我今日来找你,要给你说一件事的!”光大忙说:“你说,你说。”小梅说:“你要真心学得让别人看得起你,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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