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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贾平凹作品集-第2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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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吓得立不起身了!”“让子明收拾去,你往南边去截,我从北边赶,还
有一只的!”舅舅和烂头丢下我,不容分说地分头跑走了。这个夜里,我就站在树
下看守狼崽,如同看守着一个犯人,我当然没有像烂头那样抓了它的后腿往树桩上
摔,但我握着一根从树上折下的木棍,准备着若它逃跑,就先用脚踢沙迷它的眼睛,
然后用木棒去抽。
  狼崽却没有动,只是嗷嗷地发着颤音,月光下,明晃晃的两道眼泪从面颊上流
下来。“你原来是狼呀,这么小就成精啦?!”我骂着骂着,心却有些动了,我想
到了我的孩子,孩子在看电视时,一旦有枪战镜头就吓得将头塞进母亲的怀里,而
这狼崽却目睹了它的长辈被枪杀,它的哥哥或者姐姐被一下一下摔死,狼崽也是长
心的,它该是多么恐怖呢?我慢慢平静下来,僵着的身子也放松了,拿棍子戳了一
下它的腿弯,我对它说:“喂,你走吧!”嗷儿嗷儿,它没有走,看着我还叫。
  我知道它是一时腿软走不了的,而我若还守在这里,舅舅和烂头他们要来了,
必然还是要杀死它。我极快地为它拍照了一张相,转身离开了柳树,在离开柳树的
刹那间,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或许是东郭先生吧。但还是迅速离开了现场,
追撵到河滩的南边。月光的迷蒙处,是杂乱的跑动声,我一边锐声叫着舅舅,一边
举着照相机,就看见了又是一只狼跑了过来,忙闪蹲在一个沙丘后为它拍照,我的
主意是抓拍之后,便就势往沙丘左边的一个坑里滚,不至于被它伤害。但是,咔的
光一闪,狼的前爪一歪竟窝在了地上,惯性使它的整个身子打了一个旋,立即又
掉头往回跑,烂头正从斜旁冲过来,声巨如豹,狼又折过身来,和我打了个照面。
你简直不能相信,这时候一切都突然地寂静了,狼没有想到我立桩式地站在那里,
而我又哪能料到狼会又折了过来,登时瓷在那里没有叫喊也没有拍照。三米外的一
对绿眼像神话中的宝石放着荧光,后来荧光一灭,它痛苦地倒在地上,一条腿蜷着,
尾巴哗哗哗地摇。“它受伤了!”我这么想着,也就忘了惧怕,蹲下来拍照,相机
这时候又发生故障了,我使劲拍打着相机,还未再照,一股沙子扑打在我的脸上,
是狼用尾巴卷着沙打过来的,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舅舅,舅舅!”我失声叫着,
待把眼睛揉了揉睁开,舅舅和烂头已经追上来了,舅舅端着枪,一步一步向狼逼近,
狼疯了一般跳起,天呀,身子是那么高大,像人一样后腿立起,竟也迎着舅舅往前
走,口里发着咻咻声。
  “你没事吧?”烂头一把将我拉到他的身后,护起来。
  “它没有受伤,它压根没受伤,”我说,“它骗了我!”狼用后腿行走的时候,
样子如芭蕾步法,它的全身毛都竖起来,在月色的反衬下像是散发着一圈裹身的气
团,瞬间里我想到了佛光,想到了蹩脚电影中那些英雄们视死如归的就义。舅舅站
住了,甚至往后退了一下,但他的枪一直端着,并且拉动了枪栓。
  “不要打死它!”我拨开了烂头,企图站到狼与舅舅的中间,烂头却用他的头
撞了一下我的腰,我跌坐在地上。
  狼还在往前走,它完全是疯了,头颅高昂着,咻咻声越发大,而尾巴像棍子一
样拖在后边,沙滩上就出现一道深渠。舅舅或许是听见了我的喊声,或许他也被狼
的举动惊骇了,他往后退。但舅舅退到哪儿,狼就逼到哪儿,舅舅已经退到一个沙
滩边,一个趔趄后仰着倒下去,却在同时砰地枪响了,狼的脑盖飞起来,一股脑浆
向空中冲了一下又落了下去,只剩下半个脑袋的狼便静静地立在那里。
  舅舅将枪拄撑着,身子慢慢地撑起来,坐在了河滩上,他说:“烟呢,烟呢?”
烂头并没有将口袋的纸烟递上去,他一脚蹬倒了狼的身子,问我:“狼崽子处理啦?”
  打死的是十二号狼,十三号狼,一号狼和六号狼。
  现在只剩下十只狼了,而在一个地方一下子就枪杀了四只狼,冷静下来,这样
的惨案使我无法忍受,烂头问了一遍又一遍,是把那个狼崽摔死的还是用脚踩死的,
不懂世事的狼崽偏偏却在远处的柳树下长声叫起来,叫得那么凄厉,节奏随着河水
的流动,月光和水雾迷蒙得十步外什么也难得看清了。舅舅和烂头刷地都站起来,
很快,烂头从柳树下提着狼崽的后腿过来了,他似乎怨恨地瞪了我一下,嘭地一拳
就击在了狼崽的脸上,狼崽的气堵住了,发出嗝嗝声,只说它就那么也死了,但狞
却又叫起来,是一种无奈的哭。
  “住手!”我说,“你们杀红眼了吗,一枪也把我打死吧!”舅舅和烂头都怔
住了,吃惊地看着我。沙滩上变得黑糊糊的,而河水一片白亮,迟到的富贵和翠花
站在断桥上向这边吠叫,后来哗哗一阵水响,富贵是游过来了。
  舅舅的样子有些慌乱,喃喃地说了一句:是打死了四只吗,是四只吗?打猎是
可以让人疯狂的,舅舅的话可以看出他从疯狂中冷静下来,也为自己的屠杀而尴尬
了,烂头永远不会看眼色,却在说:是四只,三个大狼一个狼崽。舅舅提过了烂头
手里的狼崽看了看,丢在沙窝子里。
  “怎么不杀了?反正你是没孩子的,杀了这崽子就杀了!”我说。
  “子明你在骂我,我是活该要做绝死鬼啦?!”我的话刺激了舅舅,他是我的
舅舅,比我年龄大,至今独自一人过活,揭人不揭短的,舅舅一定会向我吼叫起来,
凭他野惯了的脾气,是要向我进攻的,即使不进攻,愤怒也将发泄到狼崽身上。但
舅舅睁着眼反问了我一句后,站在那里没有动,站在那里久久不动了,我明明白白
瞧着他在缩小,如一个塑料气包被针扎了一样。我对我的话后悔了,可我仍坚持我
的原则,没有给他好脸,我说,制定条例时你是参加的,这次出来专员有专门的指
示,狼是受到法律保护的,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它枪杀了,全商州只有十五只狼,
若咱们这么普查下去,十五只狼或许就让你全打死了!你枪杀了一只我可以包庇你,
这又是四只,你怎么让我拍照,我又怎么给专员汇报,专员又怎么对全商州的民众
交待?舅舅一言不发,他的身边是那只没有脑袋的狼,伤口还往外流血。我挪了一
下步,觉得脚下软乎乎的,低头看了,原来是一条舌头,舌头肯定是狼的,但舌头
竟长至足足一乍半长,我的身上顿时一阵扎痒。我想起了往事,前年的夏天,我的
一位朋友的妻子遭了车祸,我去看的时候,她刚下了手术台,人昏迷着,头肿得有
面盆大,面目全非,我看见她的第一眼浑身就扎痒难耐。人的肉体突然遭到了毁坏,
生命与死亡进行着强大而激烈的搏斗,就会放射出强大的能量,今晚的狼是这样,
前几日路过条子沟见到的一大片新砍伐过的树林子时也是这样。我抓了一把沙灌进
衣领里来回蹭着衣服止痒,却不愿将这种痒说给舅舅。说给他他也是不懂的。舅舅
还是立着,也不与我说话,我们出现了长久的僵局。我多么希望烂头在这时做一种
缓和工作,滑头而蠢笨的烂头却远远地躲开我们,他开始用手在河滩上刨坑,他的
手像耙子一样刨得极快,松软的河滩上就刨成了深深的一个坑,然后费力气将两只
狼和那个苦愁着脸的猪头一起埋掉了。
  “一埋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吗?”烂头说,“咱们寻着那十只狼了,就说没有
找着另外的五只,专员知道是咱们枪杀的吗?
  回吧回吧,我的尿又憋得难受了。“烂头走向河边撒尿,尿了好长时间,他似
乎还说了一句”我是尿长江呀!“我们谁也没反应他的戏谑。我说:”回吧。“舅
舅还是不动,我过去将他怀里的枪拿过来,狼崽还在河地上嗷嗷地叫,我突然地就
把它提起来,兀自凫水过了河。 
 


 
贾平凹作品集
  
 
  
第二十二章
 
  (……狼崽还在河地上嗷嗷地叫,我突然地就把它提起来,兀自凫水过了河。)
  我竟然能把狼崽抱回来,走到镇子里我也为我的行为吃惊了,舅舅和烂头在我
的后边嘁嘁啾啾说话,他们一定在议论我的怪异,我就赌着气,偏不将狼崽扔掉,
趁黑带进了房间,用绳子将其拴在床脚上。舅舅当然进了他的房间就不再出来,而
富贵和翠花却兴奋得从我的房间跑出跑进,它们先是对着狼崽叫,狼崽是出奇的安
静,只大睁着眼睛,后来富贵就去舅舅的房间竟把那张狼皮褥子也叼了过来,狼崽
立即跳了上去,而狼皮上的毛倏忽间竖了,无风而似乎摇曳,柔柔地如田野里的趸
片毛拉子草,狼崽叽叽吱吱叫着,在狼皮上翻腾打滚。我和烂头一直在看着,我们
一时都没有了话,烂头就使劲地扑摩它的头发,头发上叭叭地放射着小火花。烂头
的难以掩饰的恐惧使我有了一种快意,因为我毕竟经过了州城宾馆的那一夜,我把
烟递给他,他却说:“你要养狼吗?”我偏不回答,我吸我的烟,他又说:“能养
的,古时候人就把狼慢慢养成了狗的。”翌日一早我们离开了镇子,我是早早在街
上买了一个竹编的装鸡的笼子将狼崽装进去,笼子外蒙了一件外衣,不让房东和镇
子上的任何人看见。老头知道我们要离开,情绪非常好,特意熬了一罐浓茶让我们
喝,烂头说:“我会记着你的!”老头说:“你不会记着的。敌人都记不得我,我
却记得住敌人的,第一天,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什么也没说……”烂头说:“第
五天,你还想说呢,敌人把你枪毙了!”老头哧哧地笑,说:“你这小伙子!香香,
拿些馍给客人同志,做个干粮啊!”女人把一筛子的蒸馍一个一个拿着垒在烂头的
怀里,说:“真的要走啦?”眼圈红红的。
  猎枪当然是我拿着,没有明说这支枪今后仍由我保管,但舅舅也明白我是把枪
没收了。他早晨起来再没有那一身猎装,亏着清晨镇街上弥漫了雾,我们不向任何
人打招呼,谁也没有注意到舅舅。下一站到什么地方去,烂头只说顺公路走吧,这
条路再走百里就该是山阳县境,狼是没有固定的住家的,走到那儿就算那儿吧。烂
头的话,使我怀疑这是舅舅的主意,舅舅能普查清十五只狼,他知道狼都是在哪一
带活动,虽然狼不像人有固定的住处,但活动的区域相对也是稳定的。以我的想法
猬能直接尽快地赶到山阳县城,我就可以将狼崽交给县政府,由他们送往州城动物
园去喂养,可我不愿意将这想法说给烂头,也不愿意将狼崽笼子交给烂头提。
  这一天是最为糟糕的一天,舅舅的情绪严重影响着我的情绪,虽然烂头故意说
趣话,我和舅舅都未能高兴起来。曾经在胭脂坡下的一家山民家里吃过一顿饭,但
没有什么可以喂养狼崽,它甚至连水也不再喝,富贵和翠花愈是活跃,它愈是郁郁
寡欢,我担心它是快要死了。走到一个三岔沟口的地方,天黑下来,人累得要散架,
远近却仍是没有村庄,坐在路畔里,将最后的一个蒸馍人狗猫分着吃了,给狼崽,
它还是不吃。“来个生娃娃的婆娘就好了,”烂头说,“人可以吃狼奶长大,狼吃
人奶不知道狼会成个什么样儿?”黑暗里他由吃奶说到了女人奶的价值:女人没结
婚前是金奶,结了婚是银奶,生过孩子了就是猪奶,有外人没外人的只要孩子一哭,
掀起衣服就把奶掏出来塞进孩子嘴里了。
  “你一天不说荤段子就不知道怎么过活了!”我说。
  “那好,”他说,“非洲有多少个国家呢?”
  “这谁知道?”
  “咱商量一下能不能颠覆毛里求斯,把一个国家分裂成两个国家?”
  我气得没有理他,拿脚踢了一下翠花,因为翠花用爪子不停地去抓狼崽,气得
狼崽嗷嗷地叫。
  “你把狼崽一直要带着吗?”
  “当然带着。”“那它会饿死的。”“放了它死得更快。”“可是……”他俯
过身来耳语,说哪儿有捕狼队的人带着狼的,舅舅的情绪不好,一定是嫌带着这只
狼崽了。我偏要带上狼崽,带上狼崽了就提醒着舅舅再不能枪杀狼。
  这时候,河对岸黑黝黝山岭中有了几处灯火,是灯笼和火把,从不同地方汇聚
到一处,开始有了人语,但听不清说些什么,嗡嗡一团。今晚上,那山岭上的什么
人家邀亲朋好友为父母过寿吃长条子面吗,还是聚众要喝酒耍钱,而我们却要在野
地里安顿就宿了。砭道旁有一个石洞,进去看了看,挺避风隔潮的,烂头将他的铺
盖铺在外边,让我睡在里边,但是洞子深阔,洞道靠左侧又拐了进去,你不知道里
边有多深,几只蝙蝠就扑扑楞楞地飞出来,舅舅便把烂头的铺盖丢在里边,而他靠
洞口将那张狼皮铺下。烂头先是对着洞里呐喊了几声,说“没事,没事”,就忙活
着用石头支灶台,叫嚷着弄柴火在大铝缸里烧开水呀。做过猎人的人生活能力极强,
烂头很快支起了灶,洞里并没有水,洞壁上只湿湿淋淋地浸渗着一道湿印,他拿刀
子在湿壁上凿一个渠儿,将一片树叶嵌进去,叶尖上立即就有了细细的一脉水,而
柴火是用手一把一把在洞外抓的枯叶败草。但用火柴点燃的时候,火柴盒的磷面弄
湿了,怎么也擦不着,舅舅默不作声地要过了火柴棒,在耳朵里焐了焐,仅仅在一
块石头上划了一下,火苗就像一朵羞怯的花,颤颤巍巍出现了。
  “舅舅真行!”我说。
  “你舅舅行得很哩,他在青石板上摊过煎饼!”“就你话多!”舅舅说,“这
点柴能把水烧开吗?”
  舅舅终于肯说话了,我立即快活地说:我们捡柴火去。我和烂头出了洞,月光
下往一块田地里去,那里有去年秋天堆放在地边的玉米秆,就各抱了那么一捆。烂
头是个馋嘴,嘟囔着既然有了这么多柴火,有毛豆什么的就好了,“有红烧肉和酒
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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