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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苏童-第2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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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的再次出现,但是雪莱白色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他们清楚地意识到,神奇的海葬仪式已经完成,整个过程比他们预想的要简单得多,也比他们预想的更加平常更加短促。
              
  海滩上的人们雅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某种犯罪感轻轻地攫住了他们的心,这种感觉使他们呼吸急促面色灰白。一个女孩突然开始指责在场的所有男性,你们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因为过于激动和恐惧,那个女孩有点语无伦次,她说,你们还算男人吗?难道要我们女孩下海救人吗?冷血动物,你们简直是一群冷血动物,男人们没有作何任辩驳,他们都死死地盯着老毕,但老毕始终保持沉默,老毕只是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然后他从沙滩上拿起一件什么东西塞在怀里,匆匆地离开了海滩,当时小林他们谁也没在意,老毕塞在怀里的是他的尼康相机。他们只是真诚地关心着豆豆,他们担心悲伤过度的豆豆会昏厥过去,所幸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大约是半个小时以后,他们看见豆豆用她的裙子兜着一堆野花走到海滩上,在雪莱入海的地方,豆豆一共向海里抛了27朵野花。
              
  目击者们直到很久以后还在回味海葬的细节,有一个细节引起了他们的争论,雪莱入海的时候曾经有几秒钟的后退,海水浸没他的肩部时雪莱曾经后退,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每个人都注意到了。他们记得雪莱突然回过头眺望海滩上的人,由于夜色和距离的阻隔,他们看不见雪莱的面部表情,引起争论的就是雪莱的面部表情,两个女孩子坚持说他是在寻找豆豆,但小林认为那只是女孩子常有的浪漫的想象,小林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他其实是犹豫了,小林认为那是死亡逼近时人的自然反应,雪莱肯定是犹豫了,当时只要有人下去强行把他拉回到岸上,所谓的海葬也许就中止了。小林的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却遭到了同伴们一致的愤怒的抨击,他们一针见血地批评了小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性格缺陷,如此猜测对于死者是一种莫大的伤害,一贯温和敦厚的老毕这次忍无可忍,他怒目圆睁逼视着小林,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老毕说,你这个王八蛋,说来说去全是废话,你也在场,你为什么不下去救他?
              
  小林无言以对,小林虽然还嘿嘿地笑着,但他的脸上已是一片绯红,那当然不是什么腼腆害羞的表现,用小林自己的话说,他当时愧疚至极,就像一个杀人犯见到了自己的罪证。
              
  那群搞摄影的朋友我都认识,据我所知他们从金寨回来之后关系就变得有点别扭,互相之间都觉得无话可说,不仅如此,他们还从昔日旅伴的言行中感觉到一种交流的障碍,这种障碍模糊不清,却是难以清理的,谁也说不清问题出在哪里,谁也无心修补昔日的友情,随着摄影学习班的结业,我的那帮朋友就各奔东西了。
              
  我曾经在小林那里见到过传奇人物雪莱的一张照片,那是海葬前一大小林偷拍的作品,我在照片上见到了遥远的金寨海滩,见到了一个伫立在海边的青年,从照片上看,雪莱正像他们所描述的那样,苍白而清秀,眉宇间凝结着深深的忧伤,他的形象也完全符合我的想象。
              
  但是一张更精彩的照片出现在秋季举行的摄影展览上,我也在展览会上见到了那张题名为海葬的作品,有了这幅作品,我才得以见识了海葬的真实画面。我看见了海中的雪莱,看见了他的白袍,也看见了那夜的月光是如何柔美地洒在雪莱的白袍上,看见了墨色的海水与那件白袍惊人的明暗对比关系,画面上的一切浑然天成,不露一丝雕琢的痕迹,正如作品下表述的文字所说,面对这幅作品的时候,你不仅会想到死亡,也会想到新生,这就是摄影艺术的魅力。
              
  也许你也已经猜到,《海葬》这幅作品出自我的朋友老毕之手,事实上也只有老毕才能拍出这样不同凡响的照片,老毕总是在各种展览上频频获奖,老毕毕竟是老毕,他摄影的手段也不同凡响。小林后来告诉我,海葬那天他们谁也没发现老毕的相机,不知道老毕是把相机藏在哪儿的,小林说海葬那天金寨海滩上一片死寂,可他们几个竟然没有听见老毕按动快门的声音。
                    
  小堂告诉他表哥,他所以在香椿树街成为光杆司令,主要是处于一个不利的地形。这都要怪他家的房子不前不后,不东不西,孤单单地坐落在化工厂的边门旁,干脆他要是住在化工厂里也行,可他偏偏就住在外面,这样他既不是化工厂宿舍楼的孩子,也不是葵花里千勇他们那一伙的,他就只有一个人。表哥安慰他说,别怕,有人欺负你找我。小堂那天跟着表哥在游泳池学游泳,他看着表哥雪白的细瘦的大腿,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对千勇的哥哥提过你的名字,他说他不认识你。表哥有点尴尬,说,谁要他认识我?我是西大街独立纵队的。他看看小堂,突然嘻地一笑,说,你也是独立纵队嘛,回去就告诉他们,谁也别来惹你,你是香椿树街独立纵队的司令员。
              
  小堂在西大街他姑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他提着一只西瓜回到了香椿树街。才离开了一天,街道就显得陌生了,桥下水果店的柜台后面出现了一个年轻的从未见过的女店员,她不知在和什么人说话,一边说一边咯咯地放肆地笑着,有个男的半蹲在装满毛桃的箩筐旁边,屁股向大街的方向翘着,小堂看见那个女店员突然挥手在那个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啪地一响,小堂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发现柜台后面的人抬头向他这里张望,就扭过脸快步跑过了水果店。小堂扭着脸笑,他的这种怪模样引起了丰收的注意,丰收正守着他奶奶的凉茶摊子,他惊讶地看着小堂和他手里的西瓜,你脑子坏啦?丰收冲着小堂骂,走路还冽着个嘴笑,偷西瓜啦?小堂指了指水果店,一时不知该怎么描述水果店的事情,就简单他说,打屁股!丰收却仍然瞪着小堂:脑子坏了?丰收虽然以前跟着千勇,但现在千勇把他开除了,小堂现在不怕他,他对丰收说,我的脸归我使用,要笑要哭随我的便,关你屁事!丰收被小堂这句话震住了,他嘴里咦咦地叫了几声,猛地眼睛一亮,对小堂说,你他妈的别神气,千勇要找你算帐!小堂这时候已经走到浴室门口了,小堂的脚步应声停顿下来,他站在浴室门口,回头向丰收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丰收埋下脑袋看起了连环画,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因此无法判断丰收的话是真是假。小堂环顾着正午时分空寂的街道,一种非凡的勇气从天而降,小堂突然向丰收叫喊了一声,我谁也不怕,我是独立纵队的!
              
  临近葵花里的时候小堂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喧闹声,那种声音由哑铃、石锁落地的声音和男孩们起哄吵闹的声音组成,小堂听见一个男孩尖叫着,开除,开除他!那是千勇的声音。小堂有点心神不定,他看见葵花里的门口有两个男孩守着,一左一右,像是两个哨兵。小堂知道他们确实是千勇的哨兵。葵花里的门上现在有一行字:出入葵花里请出示通行证。那行歪歪扭扭的字当然是出自千勇之手。千勇的哥哥千刚是香椿树街青年的领袖人物,千勇就狗仗人势称王称霸,谁都知道千勇狗屁不如,可谁都知道千刚厉害,所以男孩子们就投靠了千勇,他们觉得投靠了千勇就是投靠了千刚。小堂远远地看见豁嘴叼着香烟走进葵花里,并没有出示什么通行证,豁嘴是千刚的朋友,他不用遵守千勇的规定。小堂知道那种画在硬纸板上的通行证只是针对他们这一拨男孩的,他也知道街上有好多男孩向千勇交了一块钱,得到了那张通行证。丰收曾经问他有没有买葵花里的通行证,小堂说,买它干什么?谁要到葵花里去?去那儿就是看千刚他们练身体,又不让你练,有什么用?小堂现在想起了这件事,他猜丰收一定去向千勇检举了,如果千勇真的要找他算帐,一定与这件事有关。
              
  小堂走过了葵花里的大门洞,两个哨兵都比小堂小,其中一个不时地擤着鼻涕,小堂不怕他们。他用眼角的余光向里面瞄了一下,看见千刚他们围着满地的哑铃和石锁,每个人都光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他没有看见千勇和他的一帮狗腿子。小堂提着西瓜匆匆地走过葵花里,将装西瓜的网线袋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冷不防地他听见了千勇的声音,把他拦住,把他拦住!小堂感觉到从身后卷过来一阵风,一眨眼,千勇和烂泥他们就堵在他面前了。
              
  小堂惊慌地靠到墙上,看着千勇,他看见千勇手里甩着一根链条锁,千勇的额头上长了个热疖,上面涂着紫药水。小堂意识到自己的惊慌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极力摆出一种轻松的姿态,说,你玩链条锁呀?
              
  千勇却不吃这一套,他始终用挑衅的目光瞪着小堂,说,你是化工厂的人吧?是你不让丰收来买通行证的吧,你说要玩去化工厂和宋文他们玩,是你说的吧?
              
  小堂惊叫起来,没有,我没说过,是丰收造谣!丰收一贯造谣,你是知道的,他的嘴巴全世界最烂!
              
  千勇冷笑了一声,说,那你的嘴巴就干净了?你们化工厂的人嘴巴才是全世界最烂的,你们不是说要消灭葵花里吗?来呀,来消灭啊,什么本事也没有,鸡蛋还想碰石头,哪天我把你们化工厂孩子的嘴全部用大便堵起来,看你们还嘴硬!烂泥在旁边帮腔说,哪天我带一颗炸弹去你们化工厂,不消一秒钟,你们化工厂就报废了!
              
  我不是化工厂的!小堂一着急就口不择言了,他说,你们的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我住在化工厂隔壁,不在化工厂里面。我跟宋文他们没有关系!
              
  住在化工厂隔壁就等于住化工厂,你一定是宋文的奸细。千勇仍然气势汹汹瞪着小堂,他用链条锁的锁头在小堂的下巴上蹭了一下,说,给我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宋文的奸细?烂泥这时候在旁边提醒千勇,烂泥说,千勇,他刚才说你眼睛长屁股上啊。
              
  小堂一直注意着千勇的链条锁,他知道链条锁能把人的脑袋砸一个窟窿。小堂放下西瓜,将千勇的链条锁往旁边推,他说,我骗你是小狗,我从来不跟宋文他们玩,我瞧不上他们。
              
  烂泥先叫起来,花言巧语,骗人!那你今天交代清楚,你为什么不买我们的通行证?你自己不买,还劝丰收也不买。你还是一个教书(唆)犯!
              
  小堂不看烂泥,他一直用诚恳的目光看着千勇,他说,我没钱,我妈妈从来不给我一分钱。丰收有钱,他帮他奶奶卖凉茶,有好多钱。
              
  千勇嗤地一笑,说,你是猪脑子呀?谁的钱是爹妈给的?都是从家里偷出来的嘛。你不会从家里偷啊?
              
  我外公天天在家。小堂说,我没机会偷他们的钱。
              
  千勇似乎有点相信小堂的说法了,他把链条锁卷起来放在裤袋里,他的目光落在小堂的西瓜上。一只西瓜折合一块钱。千勇突然说,你要不要用西瓜换通行证,随便你,我不强迫你。烂泥在一边补充说,给你一个机会,这是考验你,你放聪明一点。
              
  小堂咬着嘴唇,他的脑袋扭来扭去的,斜着眼睛向哪儿张望着,大约过了一分钟,他说,好吧,你先把通行证给我。千勇从裤袋里掏他的通行证时,小堂的一句话让千勇恼羞成怒,小堂说,这只西瓜一块五毛钱,你还要补我五毛钱。千勇就举起拳头对准了小堂,他说,你敢跟我要五毛钱?你吃了豹子胆啦!
              
  小堂是个识时务的男孩,他后来没再坚持要那五毛钱。他把通行证放进衬衣口袋就往前走了。离开香椿树街才一天的时间,街道和街上的人群就显出几分陌生,有些人哭丧着个脸,好像家里死了人,有的人表情鬼鬼祟祟,好像刚刚写了反动标语。小堂现在空着手,一只西瓜换了一张葵花里的通行证,这笔交易是否合算,小堂现在还无法估算。
              

              
  正午时分,一些搬运工人顶着毒辣的阳光从化工厂的边门里推出一车车的樟脑,一路小跑着向河运码头冲去。樟脑刺鼻的气味钻出麻袋,荡漾在香椿树树街上,小堂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两只手轮流驱赶着樟脑的气味,没有什么作用,小堂的午睡就这样被樟脑剥夺了。
              
  小堂记得他做了一个梦,但是却想不起具体的梦境了,唯一记得的是一面火红的旗帜,旗帜上写着四个字:独立纵队。小堂放不下这个梦,他在房间里苦思冥想,仍然不能把那个神奇的梦拼接起来,小堂干脆找出一件旧背心,用钢笔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独立纵队。他把背心穿在身上,背对着镜子照那四个字,手写的字无论多好都没有印出来的威风,你要是穿着它出去,别人会笑话的。小堂在镜子前忙了半天,最终还是把那件背心换下来了。
              
  小堂的外公还在竹制的躺椅上打呼噜,躺椅正对着大门外的街道,加上外公睡觉的时候有一只眼睛总是半睁着,看上去他仍然饶有兴味地监视着街上的行人。小堂走到门边,听见外公的呼噜突然卡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后面缩了一下,回头一看,外公还在睡,小堂注意到外公宽大的裤衩起了不该有的褶皱,他的干瘪的睾丸部分又露在外面了。小堂担心门外的路人会看见它,又不想为这事叫醒外公,俗话说急中生智,小堂一着急就到筷桶里拿了一双筷子,小心地提着筷子替外公把裤衩整理好了。外公翻了个身,对小堂的做法一点也不领情,他说,不准出去,小心他们又欺负你。然后就又打开了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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