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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安妮宝贝小说1-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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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体的每一根脉管都在汹涌着快乐。寒冷却透彻骨髓。他忍不住在颤抖中发出呻吟。
                 在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只有闻着血腥的甜腻气息他才能入睡。
                 可是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面的血已经在慢慢地干涸。
                 夜晚8 点,他骑着自己的破单车去酒吧上班。
                 半路他在一个杂货铺买了一包烟。还有消毒药水和胶布。在稍微的迟疑之后,他示意店主给他一盒双面刀片。
                

 他用一张扔在柜台上的旧报纸包住自己买的东西。报纸上有触目惊心的标题,大意是发现被肢解的男尸,找不到头颅,正在追查疑凶之类。城市每一天都有可能爆发罪恶。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杀和被杀的人,有他们人性的是非标准。深刻而模糊。但如果由社会来衡量。它就立即变得简单粗糙。没有人能预料和看透隐藏着的仇恨。
                 他表情冷漠地把那张报纸揉成一团,丢进了车筐。
                 女孩远远地出现在吧台边。他低着头不去看他。在某个黑暗的瞬间,他们的身体缠绵地交融。可是这一刻,他只把她当成人群中的陌生路人。
                 女孩在角落是散发着孤独的蓝光。没有任何男人和她搭讪。她的旧裙和素脸,似乎引不起旁人的兴趣。他腹部的伤口突然疼痛起来。
                 她一直等到他下班。他发现她手里拿着他的唱片。他说,为什么不放起来。
                 她说,没地方放。我拿着挺好。她看过去更加陈旧了。裙子,皮肤,气味。
                 甚至土耳其蓝的眼线,都已经模糊不清。他看到她脖子上紫红的血斑。是他在激情的瞬间吸吮出来的。
                 心情不好吗。她说。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他沉闷地说。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她微笑。我听了唱片了。是那个男人给我放过的。他以前就在这里当DJ。 寂静的凌晨,当他快下班的时候。这是他放最后一首歌。
                 Rose is my colour,and white Pretty mouth,and green my eyes
                  I see men come and go But there will be one who will collect
                  My soul and come to me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哼唱着。然后在黑暗中伸开手臂,独自在空旷的酒吧里转圈。没有舞伴。她的舞伴一直没来。
                 他们再次搭上午夜的巴士。还是坐在空荡荡的上层车厢。他闻到寒风里面泥土的气息。巴士正缓慢地穿越寂静的旷野。天空中有冰凉的星光。
                 女孩说,在我遇见他之前,我以为自己的爱情是一个夭折的孩子。来不及长大就死亡了。他从北方来到这里。我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可是我爱上他。
                 她轻轻地把脸埋入他的怀里。年轻的男人的气味。明亮而温暖。我请求他带我走。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怕吃苦。只要他拥抱着我。哪怕只有一个夜晚也好。
                 他冷冷地说,他不会带你走的。他不会想让爱情束缚自己的自由。
                 她说,是。他喜欢自由。但他对我许下诺言。
                 他说,是在做爱之前许下的诺言吧。男人都这样。
                 她说,我对他说过,不需要许诺。因为我不期待。但他要给我。
                 既然许下诺言,我就一定要他践行。
                 那座废弃的公寓修建了大半而后被废弃,伫立在荒野中。
                 远远看过去,象一艘抛锚的船。
                 他跟着她走到楼梯下面。浓密的杂草里开着大片的雏菊,酒红的雏菊,是她黑发上的那一朵。在黑暗中散发出刺鼻的清香。
                 他们踏上台阶。走到楼道的拐角处,他把她推倒在墙上。他说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然后他粗暴地亲吻了她。他的眼泪滴下来。温暖地渗入嘴唇。他听到楼道外面呼啸的风声。生命无尽的孤寂就像一片野地。他说,我不爱你。
                 走到楼顶。他拿出烟来抽。他抬起头看不到星光。夜空是漆黑的。
                 她轻轻地说,所有的星已经都坠入了大海。在他离开我的那一个瞬间。
                 他说,他许诺要带你走。然后他走掉了。
                 她说,他想去另一个城市。他说他对上海厌倦了。
                 他说,你无能为力吗。
                 她说,不。我有。
                 来。过来。她轻声唤他。他这时发现自己和她一起站在了楼顶的边缘。
                 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风把他吹得颤抖。
                 你可以试试飞行。像一只鸟。她说。有一天我发现,飞行能带我脱离这里。
                 她平伸开手臂,挺直地站立在风中。长发和白裙四处翻飞。他说,我不需要飞行。他开始慢慢地靠后。她笑了。你很恐惧是吗。她说。杀人的时候你恐惧吗。
                 她说,我知道你杀过人。你的身上总是有血腥味道。你的肉体已经开始在仇恨中腐烂。
                

 那一年村庄水灾严重,村里的领导却贪污了支援的物资和钱款。父亲写了一封检举信被发现了。拖进乡政府里打了三天。母亲卖了猪,倾尽所有。可是父亲回到家拖了一天就死了。
                 他那时还是个少年。他逃离故乡的时候是冬天。狂奔了100 多里山路,然后趴上一辆开往北方的货车。厚厚的棉袄里都是血。血从腹部流出来。冻成了硬块。
                 他冷冷地看着她。公理是上天注视着苍生的眼睛。它会给我们结局。是公平的。
                 女孩说,可是我们都没有等到是吗。
                 他转身向楼下走去。他腹部的伤口非常疼痛。他觉得寒冷。
                 当他的脚踏上厚实的杂草。他看到女孩的白裙像花朵一样在空中绽开。她的长发高高飘起。像鸟的翅膀一样在风中展开。当他在旷野中飞奔的时候,他听到她的笑声。
                 他转过头去,看到她的身体坠落了下来。
                

 清晨的时候,他在街上喧嚣的声浪中惊醒过来。远远听到警车的尖锐呼啸在风中消失。他下楼去买烟,听到菜场附近所有的居民都在议论。那起全市闻名的分尸案有了线索。因为有人在郊外的野地里发现了头颅。
                 黄昏的晚报登出了彩照和报道。他看到昨天夜里巴士把他送到的那幢公寓楼。
                 被废弃的荒楼,草地上满是野生的雏菊。日光下那是纯白色的菊花。警察在菊花丛下挖出了案发一周后出现的头颅。
                

 他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他跑到附近的图书馆去查看前几天的晚报。然后他在明亮的阳光下面看完整个案件的系列报道。在垃圾堆里发现的零散尸块。玛莉莲的DJ已失踪数天。是一个北方口音的外地年轻男子。曾和一个常出现于酒吧的女孩来往频繁。那个女孩是台商包下来的金丝雀。
                 报上登出那个女孩的照片。他把报纸铺平在桌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
                 他看到女孩身上圆领无袖的白裙子和她的土耳其蓝眼线。
                 他来到公安局处理案件的科室。他说,我看到过那个女孩。
                 接待他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男人微笑着看他。什么时候看到的,在哪里。
                 前几天晚上都看到。在玛莉莲酒吧。
                 男人点点头。他说,我们曾经在报上登出公告,凡提供有效线索的人可以领到报酬。
                 所以一直不断地有人来。但是已经不需要了。
                 他说,为什么。
                 男人说,因为我们七天以前已经找到了她。
                 他说,我可以跟她说话吗。我昨天还和她在一起。
                 男人再次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说,本来是不必要让你看的。但我想让你知道你应该做一件事情。
                

 男人把他领到地下室。男人推开一扇大铁门。里面是寒气逼人的停尸房。男人说,她在3 号尸床。他慢慢地走过去,停在阴暗的寒气里。撩开铺在上面的白色棉布。他看到了她素白的脸。旧的皱丝裙子,上面都是血迹。
                 男人说,你现在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了。你必须去医院看看精神病科。
                 我们在郊外的荒楼里发现她。她在那里隐匿了很久。也许因为饥饿。所以爬上楼顶跳了下来。
                 但是没想到她把那颗头颅也带在了身边。她把它埋在白色雏菊下面。今天有人在那里收拾垃圾,发现了血迹。如果头颅是那个DJ的,案件就已经清楚。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他看到她脸上寂静的表情。还有脖子上那块紫红的血斑。
                 晚上他收拾了行装,准备当晚就坐火车离开上海。
                

 他想再给自己一年的时间。他想去农村教书。然后就去自首。虽然那起谋杀已经过去10年。在10年里面,他每天晚上都听到那个男人滴血的声音。那个贪污并打死他父亲的男人。他是贫困的少年。在权势面前无能为力。除了拿起那把杀猪刀。那时候,愤怒和仇恨控制了一切。可10年的流亡生涯以后,他开始相信公理。
                 他预感到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在把刀扎进男人脖子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黑暗中飞行的边缘。
                

 在夜色中,他走到路边等车。寒冷的深秋已经来临。他想起自己在深夜黑暗的山路上狂奔的时候,看到的满天星光。冰凉而明亮的星光,照耀着前路。可是他知道死亡的阴影已和他如影相随。
                 他想重新开始生活。他告诉自己不会再杀人。如果能够逃脱。他愿意赎罪。
                 可是身上的血腥味道日日夜夜跟随着他不放。
                

 空荡荡的马路上,他又看到那辆缓缓行驶过来的巴士。他没有动。他看着它在他前面停了下来。女孩在车门口出现。她的黑发上还戴着那朵酒红的雏菊。清香的鲜活的花朵。她孤单地微笑着,头发在风中飘动。
                 他说,为什么你会做得这么彻底。你砍得动他的骨头吗。
                 她说,他答应过我,要带我走。带我去北方,带我离开这个城市。
                 他说,但是人可以随时修改自己的诺言或者收回。这并没有错。
                 她说,是。现在我也会这么想。我会宽容他,让他离开。生命都是自由的。
                 他说,可是你杀了他。
                 她说,我无路可走。他带给我唯一的一次希望。
                 他说,为什么不去自首而要跳楼。
                 她说,我很饿。也很冷。我想其实我自己也可以脱离。飞行。
                 她孩子气地笑了。在黑暗中飞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是一只鸟。可是它的方向是下坠的。所以就没有了远方。
                 她把CD拿出来交给他。她说,带走它吧。我已经不需要歌声了。
                 如果没有感受到幸福,也许就不会有绝望。
                 可是他放着这首歌的时候,我很温暖。我想让他拥抱着我。一刻都不要分开。
                 也许他并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我还想等到他。
                 他把CD放进了包里。她说,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他说,不。我还需要时间。他说,请你离开我。为什么你要跟随着我。
                 女孩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她说,你很英俊。很像他。可是你身上到处是恐惧和腐烂的血腥味道。你已经没有时间了。你不能没有付出。
                 她轻声地哼着歌上了车。车门关上了。
                 巴士在寂静中无声到开向黑暗的前方。
                 Two thousand miles away He walks upon the coast Two thousand
                  miles away It lays open like a road……
                 三天三夜的火车,把他带到了北方的一个城市。
                 他一下火车就被扣留了。因为他的背包不断地渗出血液。而且发出腐烂的恶臭。
                 检查人员打开包检查,里面有一些衣服。CD不见了,却发现大堆凝固的血块。
                 他们发现了他假的身份证。
                 你真实的名字叫什么。
                 家乡在哪里。
                 身上是不是有伤疤。
                 抬起头来。
                 ……
                 江西小镇在逃的谋杀罪案犯在十年后落网。

                




              下坠


            安妮宝贝

                 她在大街的扶手栏上已经坐了很久。盯着那幢高层大厦的玻璃门。直到眼睛开始发花。
                 初秋的阳光很温暖,象一只柔软的手抚摸在脸上。雨季刚刚离开这个城市。
                 空气仍然潮湿。
                 她听到树叶上残留的雨滴打在皮肤上的声音。饥饿使她的感觉异常敏锐。也许眼睛都会灼灼发亮。一切应该正常。她相信她的运气会比乔好。
                 乔最后一天离开是去丽都。她还在家里休养。乔对着镜子仔细地涂完黑紫色的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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