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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茅盾小说-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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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反复自问,又自己作答;他刚以为自己的一切行动并没损害了谁,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实在是主观的自解嘲,别人家决不会如此存想的。再过一会儿,他又勇敢地确信自己的不错,并且以为别人家的如何看法是大可不管了。他迷惘地机械地想着,尽绕着一正一反的圈子;直到后来不再能思索,只有“正”“反”两个观念在脑膜上霍霍地闪烁。

    忽然弹指声轻轻地从门上来了;轻轻地,然而像地震似的撼动人心。青年丙赶快跳起来开了门。门外是一片黑暗。对照着房里的光亮,使这门口宛如个无底的深洞。颀长的一个白的人形,直立在黑洞中央,凝然不动。青年丙惊愕了几秒钟,便悄悄地上前一步,牵引那白的人形从黑洞口到光线下。他的全身细胞都在快活地发跳,然而他的舌头蜷伏着不敢摇动;他疑惑只是一个快意的好梦。

    默然相对了半晌,还是他先挣扎出一句话:

    “桂奶奶!听候您的吩咐!”

    回答是优然的一声低叹;可是长眉毛梢也淡淡地引起了红晕了。

    这都像电流那样快,那样有力,通过了青年丙的全躯壳,从脑海以至最渺小的脑神经纤维,都在发胀,都在戛戛地跳跃。他伸出左手去轻轻地围绕了她的腰:他畏怯地企图要使那软绵绵高突的只有一层轻纱罩护着的胸脯贴到他自己的心头;他的被醉意醺朦胧了的眼睛看见无数小金星从她的眉目间,鼻孔里,口辅边,乃至颈际发梢,泡沫似的浮出来,飞满了全房子。他又看见同样的泡沫在他自己身上迸射出来,也耀着金光。然后他又听得袅袅的管弦和——的金鼓在不知什么地方响出来,也充满了全房子。

    “生命的舞蹈呀!灵魂的舞蹈呀!”

    在陶醉中,他这样想。然而他也没有忘却问一句要紧话:

    “白天我已经失望了!你是那样的峻拒?”

    “你怨不怨?”

    “但现在是感多于怨了。”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表示他的感激,他的愉快,他的兴奋:他发狂似的汲取感官的快乐。然后,在旋风样的官能刺激的顶点,他忽然像跌入了无底的深坑……

    他惊跳着醒过来,第一眼便看见并排地蹲在书桌角的绿手帕和玫瑰花。他呆呆地望了半晌,然后低声嘘一口气。他想:“便是好梦,也去得太匆匆!不可再得的灵之颤动只能在梦中再现了;然而梦亦去的太匆匆呀!”

    梦中的诗样的情趣,金色的泡沫,全都消散了,只有灰暗沉重的现实,压在他心灵。

    四

    玫瑰花束已经萎了,绿手帕依旧并排地蹲在旁边。再过去是一封已经撕开了口的信,很局促沮丧地斜躺在左侧,似乎不曾受到任何样的欢迎。

    房里没有人。太阳从西窗里进来,独自在花褥单上跳舞。

    忽然房门轻轻地开了。青年丙昂起了头进来,颇有些自得的神气。他刚从一个朋友那边来,带的半天欢喜在心里。朋友是旧同学,现在正当“裘马轻肥”,对青年丙说了许多“借重”的话。论到用世的才调,青年丙是当仁不让的;现在他向大衣镜立正,对镜中人微微颔首一笑,便宛然是纵横捭阖,手挥目送的风云儿的姿势。他看着镜中人的挺得直直的胸膛,便想到朋友身上的斜皮带。他扭转身子向左向右顾盼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那踌躇满志的微笑浮上眉梢。

    然而他的眉头倏地皱紧了。他看见那影子似的苗条女子的面容又出现在镜子里了。她,她又跟着钉着来了!青年丙盛气转过身去,斜眼睃了一下,摹仿他的朋友看勤务兵时的神气。

    “爱,何必生气呢?也犯不着生气呀!”

    意外地俏媚温柔的口吻使他脸上的皮不得不放松了一些些。虽然此时他有老朋友的一番“借重长才”的话头在心窝支撑,因而也就出奇地镇定些,但是惯了的惟恐又被抓住的畏怯,又已经像薄雾似的展布开来了。

    “我是来请罪的。我今天想明白了。丙少爷,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呢!”

    接着是极妩媚地一笑。青年丙茫无头绪地看着她。

    “昨天我说了些什么话呢?我真是发疯罢?那些话,都不是我应该说的。现在我明白过来了。我是个‘未亡人’,没有什么活人的快乐幸福可说的;可是,丙少爷,你给了我一个月光景的快乐。这大概已经是太多了。再不知足,再要钉住你,就是太不自量了罢?今天我是明白过来了。”

    现在青年丙的脸纹完全展平了。一丝的惭愧,从他心深处摇曳而上,渐渐到了脑膜,可是未及在两颊上表白出来,就被老朋友的“借重”格住了,并且慢慢地被压了下去。

    “哦,哦;那个——”

    他只能寒糊地回答;看着桂的发粉光的圆脸和乌溜溜的俏眼睛,便觉得更其迷惘,难置答词。同时,那种意外遇赦的惊喜交并的情绪,确也压住了他的舌头。

    “所以今天我是来请罪。今天是最后一次到这房里。今天,再让我最后一次叫你丙;以后是——仍然是丙少爷了。我也希望最后一次听你叫我桂。”

    声音是简直有点迷人了。过去的最珍贵的时间,突又复活在青年丙心上了。他又看见金色的泡沫从桂身上翻腾着飞出来,他又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在跳动了。他蓦地绕住了桂的细腰,把嘴凑上她的。

    “不,不;不能再这样了。已经太多了!”

    桂扭转头去说,同时拨开了腰间的丙的手臂。

    “这也是最后一次都不行么?”

    青年丙颤着声问,依旧把手缠到那熟习的腰间去。他心里的感想很复杂,但没有一个浮现到他意识上,所以他只是单纯的跟着血的冲动。

    “自然不行!”

    “一次也不能再多么?”

    “已经嫌太多时,便是半次也不行!况且,你如果想着了桌子上的玫瑰花是什么人的,那就知道半次的半次也不能再有了。你看,玫瑰花已经焦了;你不应该让它们枯死的呀!”

    很敏捷地脱离了丙的扭缠,桂斜倚在门楣,把右手托住了下颏。她的胸脯微微波动,她的眼睛有些红,她的小嘴唇却变了白。这一切,青年丙都没注意到。他的眼光正跟着桂的话声转到书桌角,于是那个怪可怜相地躺着的信封映进了他的眼帘。他立刻认出这是表妹的信!他攫了过来时,看见封口已破,便不自觉地举眼望着桂一瞧。

    “丙少爷,再会了。”

    桂异样的笑了一笑,就和影子似的退出房外,随手将门带上。

    一个感想霍霍地在丙心上闪动。他恍然于桂今天的态度转变的原因了;他断定是桂先拆开了他的信,他又断定是信中的消息使桂不得不放弃了死缠住的妄想。对于桂的竟去,他原有几分不舍,然而亦未始不感到释去重荷似的爽快。他微笑地怞出信纸来,看了两行,忽然脸色变了。信是很简短:

    表哥:明天要跟父亲到北平去了。行色匆匆,不能面辞为歉。请你也不必来送。因为从此刻起,就有许多事要办,并且还有几处地方要去辞行。

    信笺是掉落在地上了,青年丙呆坐在床上,痴痴地看着大镜子。

    镜子映出房门慢慢地开了一条缝,桂的恶意的但是迷人的笑脸,端端正正嵌在缝中间,对着床上瞧。青年丙像触电似的直跳起来,一步跳到门边,想捉住了这迷人的笑容。但是门已经关了。只有吃吃的艳笑声被关进在房里。这笑声像一条软皮鞭,一下一下的打在青年丙的心窝。他再不能支持了,脚下一挫,就让书桌抵住了背脊。

    房门又意外的很快地开了。同时房里的电灯也亮了出来。桂庄严地站在门框中,电灯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和嘴唇上,闪闪地耀着。

    “什么时候也到北平去呢,丙少爷?”

    回答是扑到门前抱住了她。这一回,她并没拒绝,只是屹然立着,脸上冷冷地没有一些表情。青年丙不觉嗒然垂下手去。

    “散文该不再是你所希罕的罢?我也不想再演喜剧做丑角呢!”

    随着这冷冷的声音,桂飘飘然去了。

    青年丙懊丧地把两手掩了面孔。他不知道怎样才好,他觉得地板在他脚下摇动。然后,一个新理想撞上了他的心。他慢慢走到大衣镜前,立正,两眼疾向前一望,便很神气的举手到额角,行一个军礼。他似乎是第三者的评判人,对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尚称满意”地点一下头。同时,从他的嘴角流出了下面的几个字:

    “还不如到老同学处,‘帮’他的‘忙’罢;——那便是‘史诗’的生活呢!”

    1928年12月15日
石碣
    臂匠金大坚还没刻完半个字,忽地又是扑嗤一声的笑起来,抬头望他的秘密工作中的伙伴。

    “金二哥,又笑,怎的?”

    靠在太师椅上慢慢地摸胡子的圣手书生萧让轻声说。胡子,原来只有稀落落的几根,又很短,然而只要左手空闲着,萧让就总得去摸,这和他的喜欢轻声儿,慢慢儿,两字三字一顿的说话的方式,都是新近才有的习惯。

    “萧大哥,你真是活像智多星吴用了!再过几天,我就管你叫智多星罢!”

    算是回答了萧让的询问,玉臂匠金大坚简直的放下了刻字刀,双手按在石碣上呵呵大笑起来。

    萧让得意地摇着头,随即把脸色放得更庄严:

    “我说,金二哥,怨不得,吴军师,那样叮嘱我来。你只是心直口快!”

    玉臂匠呆了一下,似乎突然憬悟过来,他收起了笑容,拿过刻字刀,低着头便又干他的一点一画的工作。

    “慢着,金二哥,刚才,你又笑,到底为的甚么?”

    “想到你和我躲在这里干这个,就要笑。”

    “你真是!”萧让顿一顿。“呵,金二哥,不应该笑。我们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是水泊里的机密呀:全伙儿,一百单八位弟兄,就只有,你,我,吴军师,参预这机密;便是宋公明宋大哥,他自己,也兀自睡在鼓里头呵!”

    从工作中再抬起头来的金大坚本已有一句话冲到口边:正因为恁地,更加逗的人要笑呵!可是望见萧让的那样庄重的脸色,便不好说出来,只撮起嘴唇做了一个怪相,算是百分之几的抗议。

    这也瞒不过津明的萧让。料到这玉臂匠还有几分不了解,——几分不懂得吴军师的“策略”的奥妙,他萧让猛可地担起心事来了。和玉臂匠原是老朋友,知道这位朋友的嘴巴原来靠得住,和他手里的刻字刀一样可靠——从没放松一丝一毫,但是眼前这“石碣”的事儿太重大了,他萧让便觉得很有再切实叮嘱一番的必要。

    然而要把吴用的“策略”解释明白也颇困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的勾当,本来全靠的“公平”二字叫大家心悦诚服;都是受不过冤屈,才来这水泊里落草的。失却了“公平”,也就不配做绿林好汉。同是头领,同是忠义堂上的虎皮交椅,诚然也还有个第一第二之分,但这是纪律呀!没有不守“纪律”的绿林,而况“主座”属谁,也该付之公议,不应当有私心,弄诡诈。不幸的是军师吴用今回的“策略”看起来太像是诡计了。

    这么想着,萧让的想要说服金大坚的勇气很不体面地便短了一半。他偷眼看他的伙伴。刀尖落在石头上发出“滋拉,滋拉”的声音,仿佛是金大坚的暗笑;然而金大坚当真并没笑,他在那里认真地工作。

    这使得萧让心里略略安定一点。毕竟这位老朋友还可靠。摸着稀落落的几根短胡子,萧让再把军师吴用嘱咐过的话语想了一遍,然后轻声儿慢慢儿说:

    “金二哥,你看,玉麒麟比宋大哥如何?”

    “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呵!”

    玉臂匠头也不抬的回答了。

    “哦——金二哥;好歹,总有个,高下罢?”

    只有急促的刀尖落在石面上的剥落剥落的声音代替了回答。

    “众多兄弟,都说,玉麒麟,仗义疏财,一身好武艺,心地又直爽;宋大哥兀自佩服。金二哥,看来遮莫是玉麒麟强些罢。”

    这回却把玉臂匠的头掀起来了。对于萧让的忽然议论到宋卢的短长,金大坚深觉得诧异。自己不是屡次承蒙他告诫莫要臧否水泊内的大头领么?今儿他自己亦犯了规么?和他的刻字技术同样地古朴的金大坚的心,忍不住暗笑;老没有机会发泄的几句话便脱口冲出来了:

    “人总是成群打伙的。和卢员外亲近的一伙儿自然说卢员外好哪。”

    “不,不,不!金二哥,是和卢员外出身相仿佛的人,才都说卢员外好。”

    玉臂匠不很了解似的宝睛瞅着萧让。

    “金二哥,你总知道,我们一百单八人,不是一样的出身呀。如像白胜兄弟,他原是破落户泼皮;阮氏三兄弟,石碣村的渔民;孙二娘开黑店,公孙军师是游方道士,李俊、张横,做水面上的勾当:这算是一伙儿。五虎将的关胜、呼延绰,他们,原是朝廷命官,派来打梁山的;便是卢员外自己,先前何尝不是跟我们作对的?所以这是又一伙了。金二哥,现在,你该明白吴军师的妙计了罢?”

    没有回答。萧让悠然摸着胡子,仰天微笑,自己得意刚才的一番从吴军师那里拾来的话语。

    有这石碣,两伙人便会合成一伙儿么?这样的意思也曾在金大坚心中一动。但是不失自知之明的他素来知道自己的嘴巴不济事,所以还是不出声,只…着眼睛,用半个脸笑。

    突然萧让站起来,踅到房门口,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金大坚身边,满脸庄重气象,凑着金大坚的耳朵急促地轻轻地说:

    “二哥,俺水泊里这两伙人,心思也不一样。一伙是事到临头,借此安身;另一伙却是立定主意要在此地替天行道。二哥,依你说,该是谁来做山寨之主?”

    “哦!原来却是恁地!何不依了黑旋风的说法,爽爽快快排定了座位,却又来这套把戏,鸟石碣,害得俺像是做了私事,当着众兄弟面前,心里怪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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