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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茅盾小说-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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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得奇怪的淡灰色单旗袍,然而比现在美。

    二

    吃过午饭,阿大照例睡一觉了,夫人在楼下轻手轻脚料理些杂务,时时侧着耳朵听。橐橐橐的皮鞋声在楼板上响到窗前又响回去。夫人听了会儿,忍不住抿嘴笑,笑过了又皱眉头。这样难产的“创作”应当是好的罢?

    忽然皮鞋声橐橐橐地响到楼梯头了。忽然又停住。夫人关心地朝楼梯那边望了一眼,忽然皮鞋声响下楼梯来了,丈夫脸上是一股心事。

    夫人赶快迎上去,一个笑靥,低声说:

    “怎么下来了?要什么,你叫一声就好啦,我老在这里留心听你。”

    他摇了摇头,朝他夫人脸上看着,似乎有话要说,但是眉头轻轻一皱,就橐橐地走到客堂里,那走法大有神经病的样子。“轻些!阿大——”夫人跟在后面警告。他好像浑身一跳,就站住了,朝摇篮里睡着的阿大看一眼,懒洋洋地坐到一张椅子里去了。夫人跟到椅子边,一手搭在他肩上,正想开口,他倒先说了,一个个字都像经过咬嚼:

    “想来,想去。这——环境里,断乎——断乎,写不出,好创作。”

    “那你就不用写罢。暑假——”

    “哎,先来个‘不用’,——不是办法!”摇着头,加强那“不是”的力量。

    “那怎么办呢?衣服什么的都搬到楼下来罢?”

    夫人诚恳地说,眼睛看住她丈夫。一个停顿。他像是在沉吟,又像是在斟酌;终于,眉毛一挺,毅然决然了:

    “怎么办么?只有一个办法!——嗯,衣服什么的,不是主要;怎么你会把衣服什么的看成了主要?不然,不然!唯一的办法是——嗯!我考虑过无数遍了,嗯,只有离开这环境,我——我到什么山里,什么庙里,聚津会神完成——完成我的创作!唯一的——唯一的办法!”

    夫人不回答,出神地看着一只墙角。等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说:

    “不明白么?你看不到这个必要罢?”

    “嗳。是的,是的!不过,不过;”她勉强笑了一笑。“不过我想起四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已经要——要写一部创作?你那时住在一座庙里,虽不是山里,倒也跟山里差不多,可是你那时老追着我说:寂寞呀,空虚呀,创不了作;

    你说我们一块儿就好了,你那时不是说得很认真的么?——”

    她说不下去了。她绷紧着脸轻声笑,忽然掉落一对眼泪来,但是眼泪挂在面颊上,她倒真心的笑了起来了。过去的追忆,似乎毕竟也还甜蜜。

    他似乎有点窘。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急口地叫道:

    “那,那,也不是我的错呀;这个,此一时,彼一时呀!这个,不到一年,就有了他呀!”手指着摇篮里睡着的阿大,却又顿着脚,“该死,该死,没等我创了作,他就来了!所以,这个环境,埋没天才,非——非离开不可!”

    夫人早已笑不出了,看看他,又看看摇篮,赶快伸一条退过去,脚尖点住了摇篮边轻轻摇了一摇,可是来不及了,阿大一双小手已经狠命柔着他的小脸,这是要哭。夫人跑过去,一把抱了起来,已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他觉得背上全是汗,洋纱短衫粘住了,就反过手去拎一拎空。

    “不成!真不成!非得——非离开这环境不可!”他说着又叹一口气,便橐橐地开正步走上楼去。

    三

    过了几天,他居然独个人住到庙里去了。庙就是从前他恋爱“发祥”的那只庙,可不在山里,而在小小的乡镇。他分了三分之一的家用——四十块钱,预定要在这庙里住上六个星期。

    第一天是要布置出一个适宜于“创作”的书房来,一眨眼便已经天暗。他也累了,朝一盏美孚灯呆坐了会儿,听听窗外草里的络丝娘,自觉得“灵感”还没来,就上床睡觉。

    他有梦。当然是“创作”成功的梦。他读过孙博翻译的《沉钟》。他知道剧中的铸钟匠亨利那口钟就是“伟大的艺术”的象征。他坚信着自己这见解,谁要说他解释错了,他就要吵架。现在他梦中就看见他的“艺术的大钟”居然成功,而且没有掉在湖里,却高高地挂在庄严华丽的钟楼上。而且他亲手拿着檀香的大杵,凛凛然撞这口“艺术的大钟”了。

    洪……洪……洪……

    他梦中笑醒来还听得这庄严的钟声在耳边响。他柔了柔眼睛,把小指头放到嘴里轻轻咬一下。不错,他感觉得痛,他不是在梦中。但是那钟声明明从窗外飞来:洪……洪……“当真和拜轮一样,我一觉醒来就看见自己是文坛名人了么?”他这样想着,就赶快穿衣下床。这当儿,他的脑细胞一定是下了紧急全体动员令了;他平日读过的一切外国(自然没有中国)文豪成功史都一齐涌现来了。他眼前突然来了大仲马的比皇宫还富丽些的Monte-Cristo①,他便立刻拿定主意他决不像大仲马那样做孟尝君。他也许一星期请一次客——咳,在他的Monte-Cristo请一次客,然而决不让比他次等的文人天天来揩油。而且也许他要养几条狗防防贼,可决不能让他的狗带进半条野狗来帮着吃。不,一百个一万个不!他可不能像大仲马那么糊涂!①Monte-Cristo法国作家大仲马著的小说《基度山恩仇记》中的人物;这里是指他所住的豪华雄伟的爵府——作者原注。

    “不!”他跳下床在那破碎的方砖上顿一脚。像踏着了火砖似的,他的脚立刻缩起来,双手抱住了。他还没有穿袜子,破方砖刺痛了脚底心了。他抱着痛脚倒在床里,无端的哈哈狂笑。

    洪……洪……洪……钟声还是一句句响着。

    他柔着那只痛定了的脚,渐渐想起这是庙里的老和尚撞大殿上那口钟罢,便觉着有点扫兴。于是穿上袜子,趿着鞋皮,小小心心踏在那些破碎的方砖上,推开了一扇窗,他就唤小和尚打脸水。

    到乱草野花的石阶上站了一会儿,他就信步踱出庙门来了。一边踱着,一边就心里打起算盘来。庙里一个半月的租钱——不,香金,去了十块。茶水灯火在内。倘使带一份斋,那么按日三毛大洋,三三得九,一三是三,三五十五,——哦哦,该是十三块五角罢,当然轻而易举,但是,但是——他是为“创作”而来的,用脑的,总不成餐餐豆腐青菜会产生出雄伟浓艳的作品,好在镇上有的是小馆子,新鲜的鱼虾,肥嫩的鸡鸭,每天花上——唉,小镇里的物价总不至于贵到哪儿去。

    他挺了挺胸脯,觉得自己的思虑真是周密之至。

    “不过这会儿是早饭呀,该吃点什么好呢?”走近了市廛的时候,他猛可地这么想起。他站住了向街上街下张望着,原来有小馆子也有带卖点心的茶馆。他就自然而然跑进了茶馆去。“按照卫生,早上不宜荤腥油腻,品一会茗提提神是好的,”——他给自己的行动解剖出坚实的学理。

    然而因为茶,他就联想到咖啡。对不起,他在家里并不是每天早上都有咖啡喝的,——不,简直一星期一次也没有。不过此番是大规模地来潜心“创作”,应当备一点咖啡。对了,咖啡是不可少的。不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全仗了二万几千杯咖啡?

    “哎,哎,怎么从前就忘记了呢!损失!天大的损失!不然!我的杰作早已产生了,何待今日!”捧着茶杯的他这样想就喝了一口,同时他又喊了一客葱花猪油烧饼和一客肉馒头。

    四

    夫人将他指定要的黑咖啡买好寄了来时,已经是他在庙里的第四个黄昏。三天来他的生活很有秩序;早上吃茶,半小时;午饭晚饭,要是碰到闹汛,那就费掉一个钟头也还算幸气。余下的时间就是摊好原稿纸坐了下去。捧着脑袋构思了一会儿,好像“灵感”还没来,便点起一枝香烟催一催;坐着怞烟又好像不得劲,便躺到床上去,也照例制些烟泡泡儿;于是再坐到原稿纸面前去。再捧着头,再点着烟,再到床上躺一会。这是刻板的。有例外,便是在两枝香烟中间偶然不回到原稿纸面前去,而到房外那乱草天井中踱这么一刻钟二十分。

    这样秩序整然过了三天,原稿纸撕掉过十几张,但是摊在书桌上的原稿纸依然只标着一个大大的“一”字。

    这怪得他么!夫人还没把黑咖啡寄来呢!这个责任自然是夫人负的!

    然而现在黑咖啡终于寄到了,他的脑细胞又立刻下了全部紧急动员令。他一面在美孚灯上烧咖啡。一面就把生平听到的外国大文豪的轶事一古脑儿想起:司各德一个早晨要写二三万字呢!丹农雪乌白天骑马游玩,晚上开夜工,二十万言的小说也不过一星期就脱稿呢!——“哈哈!咖啡!咖啡万岁!”他不期然喊出了口。

    那一晚,他开了第一次的夜工。

    似乎黑咖啡当真有点魔力的。他坐在原稿纸前面不到十分钟,便觉得文思汹涌,仿佛那未来的“杰作”的全部结构蓦地耸现在他脑子里;“哈,原来早已成熟了在那里!”——他夹忙中还能自己评赞了一句。他像大将出阵似的掳起袖子,提起笔来,就准备把那“原来早已成熟了的”移到纸上去。他奋笔写了一行。核桃大的字!然而,然而,干么了?脑袋里“早已成熟了的”东西忽然逃走!真有那样没耐心多等一会儿的!

    于是他不能不捧着脑袋了,不能不搁笔了。约莫又是十分钟。他听得络丝娘在窗外草堆里刮拉刮拉,多么有劲,他又听得金铃子吉令令地摇着金铃。他脑子里的“杰作”的形体渐渐又显形。他眼睛里闪着光芒,再奋起他的fountainpen,又是核桃大的字,然而,不到半行,猛可地退上来了一锥,他反射作用地拍的一下,半手掌的红血!就在这当儿,脑子里的东西就又逃走。

    现在他觉到占有这书房的,不是他而是蚊子。无数的蚊子,呐喊着向他进攻。他赶快朝桌子底下一看,原来蚊烟香已经被他自己踏熄了。这一定是刚才第一次文思汹涌时他不知足之蹈之闯下了的小小乱子。他只好再搁笔了。再烧起一盘蚊烟香,于是第二杯咖啡。

    照例第二次的东西总得差些。黑咖啡也不能例外自居。他苦苦地要把雾一样的脑膜上的影像捉到纸上去,然而每次只捉得一点点儿。而且那些影像真是世界上最胆怯的东西。络丝娘的刮拉刮拉,金铃子的吉令令,都足够吓它们立刻逃走。第一次的黑咖啡召了它们来时,它们可还不是这样“封建思想”的小姑娘似的!

    不过还有第三第四杯黑咖啡。

    不过第三第四杯黑咖啡的效力一定还得依次更差些!

    而且美孚灯也要宣告罢工了,灯焰突突地跳,跳一跳便小一些。

    他的一双眼睛也有点不听指挥,他轻轻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看看原稿纸,还是第一张,十来行核桃大的字;看看地上,香烟屁股像窗外天空的星!

    很委屈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十分可惜那第一杯黑咖啡召来的第一次“灵感”没有全数留住。“怪不得人家说汉字应当废除呢!要不是为的笔画太多,耽搁了工夫,我那第一次的想像岂不是全可以移在纸上么?——至少是大部!”他这样想着,翻一个身。

    “听说西洋的大文章,比如伊伯尼兹罢,从来不作兴自己动笔的;他们有女打字。他们拿着咖啡杯,一面想,一面口说,女打字就嚓嚓地打在纸上。对呀,说比写快,打字又跟说一样快,那自然灵感逃不走!要自己写,还要那样麻烦的汉字,真太不像话呢!”他一面搔着退上背上的蚊虫疤,一面这么想着,觉得有点悲哀了。

    但是再翻一个身,他的悲哀便又变为愤怒。都是受了生活压迫的缘故使他不得不在暑假“创作”,使他不得不来在这草镇破庙受蚊虫叮,而且使他没有女打字!要是他此番当真还是“创”不成“作”,那责任该当由“生活”由社会去负,他是被牺牲了的,他有什么错呢!

    他诅咒又诅咒,终于在诅咒中睡了去。

    五

    以后是他历试西洋大文豪们各种各样写作习惯的时期。

    因为第一次开夜工的成绩太坏,他就不敢再学巴尔扎克。“这一位巴老先生好个结实的身体呵!听说他的头颈就比别人粗,头发跟马鬃似的,身材又高又大,有水牛般的津力。我怎么学得了他呢!而且他的书房里一定没有蚊子!”他感伤地想着,不免也带便恨到他爹娘为什么不把他生的又高又大些。但是他不能不“创作”。而“创作”又必须有“方法”,于是他就想到了司各德。这位老先生脚有点儿跛,身体似乎差些,他是早上写文章的。对了,早上,吃早饭之前,古哲说的什么“平旦之气”。

    他决定主意要起早了,虽然起早也并不容易。预定是六点钟,可是睡眠之神偏偏让他七点钟醒来。“哦,得有一个闹钟呀!”他打着呵欠想。也照黑咖啡的老例叫夫人寄一个罢,不成!家里没有闹钟,得现买。买买恐怕又得好几天。而且夫人肯不肯买也还成问题呢!上次寄黑咖啡就已经唠唠叨叨说上半车子话,说家里剩的几个钱算算总不够,阿大肚子不好也还没有看医生,糟糕!

    然而他不是轻易地就屈伏的人呵!一定得想法买个闹钟来。

    那天从茶馆里用过早饭回庙的时候,他就跟庙里的老和尚商量,请他每天早上六点钟权充个“报晓头陀”。

    “哦——六点钟么,出家人没有自鸣钟呀。”老和尚懒洋洋地说。

    他搔了搔头皮,心里想还是叫夫人买个闹钟寄来罢,但一转念,就歪着脑袋问道:“你每天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我么?头鸡啼就打坐念经了。”老和尚一对鸡婆眼直盯住了他的脸。

    “好好,就是头鸡啼罢——头鸡啼来叫我!”他把问题解决。

    为的是要划一时代,这天白天里他就爽性不创作。他躺在床上喷了几个烟圈儿以后,猛可地又想起何不同时学一次丹农雪乌,总该也有点益处。他当然没有一匹骏马,但乡下人有的是牛,一头黄牛或水牛想来也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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