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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沈从文小说-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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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东西,讨论小说上各个人物的才干与性情。如今的他,原来是看看这好人,意思是近于告别的,就不即坐。

  “天气好,到些什么地方玩过没有?”

  “玩过了的。”

  “这几天好钓鱼,我那一天从溪边过身,一条大鲫鱼拨剌,有脚板大,訇的吓了我一跳,心想若是有小朋友在,就跳下水去摸它来,可以吃一顿。”

  “书记官能泅水吗?”

  “咄,我小时能够打汆子过乡里大河公安殿前面!”

  “近来行不行?”

  “到六月间我们去坝上试试吧。吃了烟,是有十年不敢下水了,不过我威风是还在的,你不要小看我。我问你,你怎么样?”

  “书记官会看相,你猜吧。”

  “我看你不错,凡是生长在黄罗寨的,不会泅水也不至于一到河里就变秤砣。”

  “不会水,因为家里怕淹死,不准洗澡的。”

  “那为什么不逃学悄悄的去洗澡?我们小时在馆内念书,放午学时先生在每人手心上写一银朱字,回头字不见了就打板子,你说,我们怎么办?洗还是洗!六月间不洗几个澡那还成坏学生吗?我们宁愿意挨打也去洗。这种精神是要的。小孩子的革命精神你说可不可佩服。”

  听到书记官说这一类笑话,他不由得不笑了。但他想到的,是过几天这时的书记官,会不会同别人说到今天的自己?他又想这永远是小孩子心的人,若是知道在面前的人,就是将从营伍中逃走的人,将来逃兵名册上就应当由书记官写上一个名字,这时是不是还来说这些为小孩子说的话?

  书记官是每天吃烟,喝酽茶,办公事,睡晏觉,几年也从不变更过生活的,当然这时料不到面前的人是正有着一种计划的人了。

  “标标,你会上树不会?”

  他摇头。

  “那扯谎,我不久就看到同一个弟兄在后山里大松上玩。”

  “我是用带子才能上树的。”

  “那当然,不用带子除非是黄天霸——嗨,我忘记了,我买得许多新书了,你来看。”书记官说着,就放下了那水烟袋,走到床边去,开他那大篾箱子,取出一些石印书。“这是《红楼梦》,这是……以后有书看了,有古学了;标标,你的样子倒像贾宝玉!”

  他笑着,从窗罅处望外面,见到天气仍然很早,不好意思就要走。他心上为明天的事情所缚定,对于书,对于书记官,对于书记官所说的话,全不能感生往日的兴味了。他愿意找一种机会,谈一点他以后的事,可是这好性情的人总不让这机会发生。

  书记官谈了一阵笑了一阵以后,倒到烟盘旁预备烧烟了,他站到那里还不坐下。

  “坐!”

  “我要走了。”

  “有什么事情?”

  “没有事情。”

  “没得事情不要走。回头等我副兵来,要他买瓜子去,三香斋有好葵花白玫瑰瓜子,比昨几天那个还大颗。”

  “……”

  “你想些什么,是不是被人欺侮了要报仇?”

  “没有的事。”

  “我小时候可是成天同人打架,又不中用,打输了,回家就只想学剑仙报仇,杀了这人。如今学剑不成已成仙了,仇人来我就是这样一枪!”

  所谓一枪者,原来是把烟泡安置在烟斗火口妥当后,双手横递过去的一种事情。这人是真有点仙气的人了。他见到这书记官无人无我的解脱情形,他只能笑。书记官是大约与他无仇恨的,所以就从不曾把烟枪给他,这时的他倒很愿意向灯旁靠靠,只要书记官说一声“请”,就倒下了。

  书记官自己吸了一泡烟,喝了一口茶,唱了一声“提起了此马儿来头大……”,摇摇的举起了身子。

  他见到这样子,如同见到那火夫相打相扑一样的难受,以为不走可不行了,就告辞。

  “要走了。”

  “谈谈不好么?”

  “想要到别处去看看。”

  “要书看不要,这里很多,随便拿几册去。”

  “不想看书,有别的事要做。”

  “不看书是好的,像你这样年纪,应当做一点不庄重的事情,应当做点冒险心跳的事情,才合乎情调。告给我,在外面是不是也看上过什么女子没有?若是有了,我是可以帮忙的,我极会做媒,请到我的事总不至于失败。”

  “将来看,或者有事情要麻烦书记官。”

  “我很有人麻烦我服务,我的副兵是早看透了我,所以处处使我为难,也奈何他不得。”

  “书记官,那再会。”

  “明天会。”

  “好,明天会。”

  他于是从那嵌有“入相”二字匾额的门后下楼了,书记官送到楼口,还说明天再见。

  他下了楼,天气仍然很早,离入夜总还有三个钟点。

  今天的天气真似乎特别了,完全不像往天那么容易过去,他在太阳下再来想想消磨这半日天气的方法,又走到一个洗衣处去还账。到了洗衣服那人家,正见到书记官的小副兵从那屋里出来,像肚中灌了两三杯老酒,走路摇摇摆摆,送出大门的是那个洗衣妇人。将要分手,这小副兵望了一望,见无上司,就同妇人亲了一个嘴,妇人关上腰门,副兵赶快的走了。他慢慢的才走过去拍门,妇人出来开门,见到来的是顶长得整齐出众的人物来了,满脸堆笑,问是洗了些什么衣,什么号码。

  “不是衣,我来还你点钱,前些日子欠下的。”

  “副爷要走了吗?”

  “不,因为手边有钱,才想到来还你的!”

  “点点儿衣服那算什么事?”

  “应当要还的。”

  “有什么应当不应当。……”妇人一面说,一面扎裤子,裤子是不是松了还是故意,他是不明白的。但因为往上提的原故,他见出这妇人穿的汗衣是紫的颜色了。

  单看到这妇人眉眼的风情,他就明白书记官那不到十五岁年龄的小副兵,为什么迟迟不回营的理由了。他明白这妇人是同样的如何款待了营中许多年轻人的。他记起书记官说的笑话,对于这妇人感到一种厌烦,不再说什么话,就把应当给她的四百钱掏出,放到这人家门边一条长凳上,扬长的走了。

  奇怪的很的是天气还那样早,望它即刻就夜简直是办不到的事。他应当找一点能够把时间忘去的事情做做,赌博以及别的如像那书记官副兵作的事,都是很不错的,可惜他又完全不熟。记起那提裤子的丑相,他就同时想起一些肮脏的,有不好气味的,稀糟的不受用的东西。

  兵士的揪打,火夫的戏谑,书记官的烟枪,洗衣妇人的裤子,都各有其主,非为他而预备得如此周全。在往日,这一切,似乎还与他距离极近,今天则仿佛已漠不相关了。

  他数了一数板袋中所有的钱,看够不够到买半斤糖的数目,钱似乎还多,就走到庙前大街去。

  大街上,南食店、杂货店、酒店,铺柜里,都总点缀了一两个长官之类,照例这种地方是不缺少一个较年轻的女当家人,陪到大爷们谈话剥瓜子的。部中人虽既终日无所事事,来到这种地方,随意的调笑,随意的吃红枣龙眼以及点心,且一面还可造福于店主,因为有了这种大爷们的地方,不规矩的兵士就不敢来此寻衅捣乱,军队原是保国佑民的,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副官,军法,参谋,交际员,军需,司务长,营副,营长,支队长,大队长……若是有人要知道驻在此地的一个剿匪司令部的组织,不必去找取职员名册,只要从街南到街北,排家铺子一问,就可以清清楚楚了。他们每天无事可做,少数是在一种热情的赌博中消磨了长日,多数是各不缺少一种悠暇的情趣坐在这铺柜子中过日子的。他们薪水不多却不必用什么钱。他们只要高兴,三五个到乡下去,借口视察地形或调查人口,团总之类总是预备得很丰盛的馔肴来款待的。他们同本地小绅士往来,在庆吊上稍稍应酬,就多了许多坐席的机会。他们皆能唱一两则京戏,或者《卖马》,或者《教子》,或者《空城计》与《滑油山》,其中嗓子宏亮的实不乏其人。在技术上,也有一着衣冠走上台去,就俨然有余叔岩装刘备的神气的。他们吃醉了酒,平素爱闹的,就故意寻衅吵一会儿,或者与一个同僚稍稍动点武,到明天又同台喝酒,前嫌也就冰释了。

  总之他们是快乐的,健康的,不容易为忧愁打倒也不容易害都会中人杂病的。

  他在一个糟坊发现了军法长,在一个干鱼店又发现了交际长同审计员,在一个卖毛铁字号却遇到三个司书生。不明白他们情形的,还会以为是这人家的中表亲,所以坐在铺子里喝茶谈天,不拘内外。

  他不能不笑。

  他到了他所要到的那个糖铺门前,要进去,里面就有人“喊闹”,又有人“劝”,原来正有许多人坐在堂屋中猜拳吃酒,他试装作无心的样子慢慢走过这铺子前,看到三个上司在内了,就索性走过这一家了。

  一切空气竟如此调和,见不出一点不妥当,见不出一点冲突。铺子里各处有军官坐下,街上却走着才从塘里洗澡回来的鸭子,各个扁着嘴呷呷的笑,拖拖沓沓的在路中心散步,一振翅则雨点四飞,队伍走过处石板上留下无数三角形脚迹。全街除了每一处都有机会嗅闻得到大烟香味外,还有一个豆腐铺,泡豆子的臭水流到街上,发着异味,有白色泡沫同小工的声音。

  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来到这里递送犯人的,休息在饭馆里,三个五个全副武装的朋友蹲到灶边烘草鞋,犯人露出无可奈何的颜色,两手被绳子反缚,绳的一端绑在烧火凳上或廊柱上,饭店主人口上叼着长烟袋,睥睨犯人或同副爷谈天。

  求神保佑向神纳贿的家,由在神跟前当差的巫师,头包了大红绸巾,双手持定大雄鸡的身,很野蛮的一口把鸡头咬下,红血四溢,主人一见了血,便赶快用纸钱蘸血,且拔鸡胸脯毛贴到大门上,于是围着观看的污浊小孩,便互相推挤,预备抢爆仗。

  街上卖汤圆的,为一些兵士所包围,生意忙到不知道汤圆的数目,大的桶锅内浮满了白色的圆东西,只见他用漏瓢忙舀。

  …………

  一切都快与他离开了。这一切一切,往日似乎全疏忽过去,今天见到为一种新的趣味所引起,他在一种悒郁中与这些东西告别了。

  他又不买糖了,走到溪边去。果然如书记官所说,溪中桃花水新涨,鱼肥了。许多上年纪的老兵蹲在两岸钓鱼,桥头上站了许多人看。老兵的生活似乎比其他人更闲暇了,得鱼不得鱼倒似乎满不在乎,他们像一个猫蹲到岸旁,一心注意到钓竿的尖与水面的白色浮子。天气太暖和了,他们各把大棉袄解放到一旁,破烂的军服一脱,这些老兵纯农民的放逸的与世无关心的精神又现出了。过年了他们吃肉,水涨了他们钓鱼,夜了睡觉,他们并不觉得他们与别人是住在两个世界。

  他就望到这些老兵,一个一个望去,溪的一带差不多每两株杨柳便有一个这样人物,一体的静镇,除了水在流,全没有声音。间或从一个人口里喷出一口烟,便算是在鱼以外分了这种人心的事情了。

  鱼上钩了,拨着剌,看的人拍着手,惊呼着,被钩着了唇的鱼也像本来可以说话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又开口了,在一个兵手上默默的挣扎一番,随后便被掷到安置到水边的竹篓里去,自己在篓中埋怨自己去了。

  太阳又光明又暖和,他觉到不安。

  他看了一阵这些用命运为注,在小铁钩蚯蚓上同鱼赌博的人,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还想走。

  走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可走的,他从水记起水闸,他听到水车的声音,就沿溪去看成天转动的那水磨。

  他往日就欢喜这地方。这里有树,有屋,上了年纪的古树同用石头堆起的老磨坊,身上爬满了秋老虎藤,夏天则很凉快,冬天又可以看流水结成的冰柱。如今是三月,山上各处开遍映山红花,磨坊边坎上一株桃,也很热闹的缀上淡红的花朵了。他走到磨坊里面去,预备看那水磨。这东西正转动着,像兵士下操做跑步走,只听到脚步声音。小小的房子各处飞着糠灰,各处摆有箩筐。他第一眼望到的还是那个顶相熟的似乎比这屋子还年老一点的女主人,这个人不拘在什么时候都是一身糠灰,正如同在豆粉里打过滚的汤圆一样,她在追赶着转动的石碾,用大扫帚扑打碾上的米糠,也见到了他。

  她并不歇气,只大声的说,“成副爷,要小鸡不要,我的鸡孵出了!”于是,她放下扫帚了,走出了磨坊,引他到后面坪里去看鸡窠。

  他笑着,跟了这妇人走上坎去。

  他见到小鸡了,由这妇人干瘪瘪的手从那一个洋油箱里抓出两只小鸡来,只是吱吱的喊,穿的是崭新淡金色的细茸茸的毛衣褂,淡白的嘴巴,淡白的脚,眼睛儿光光的像水泡。这小东西就站在他手心里,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顽皮。

  “带四只回去,过五天就行了,我为你预备得有小笼。”

  “…………”

  “它能吃米头了,可以试。”

  “…………”

  “要花的要白的?这里是一共六只,我答应送王副爷四只,他问我要过。你的我选大的。”

  他找不出话可说的。他又不说要又不说不要。他在这里,什么都是他的了。太阳、戏台、书记官、糖、狗肉、钓鱼,以至于鸡,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他到明天后天,要这些有什么用处?好东西与好习惯他不能带走,他至多只能带走一些人的好情分,他将忍苦担心走七天八天的路,就是好情分带得太多,也将妨碍了他走路的气力。

  他只能对这老妇人笑。

  一种说不分明的慈爱,一种纯母性的无希望的关心,都使他说不出话。此后过三天五天,到知道了人已逃走,将感到如何寂寞,他是不敢替她设想的。他只静静的望这个妇人的头发,同脸,同身体。

  可怜的人,她的心枯了,像一株空了心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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