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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沈从文小说-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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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来,到场上去买老鸦蛋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别人卖的凤凰蛋我也不稀罕。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吗?”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鸡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我们赌咒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吧。”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凶凶的扑到两人身边去,即刻就把这两个恶人冲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波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上了岸,拍拍身上的水点,把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夜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依照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早已清醒,还记得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究竟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不注意这些,说听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后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不久,两人进了团总家的大院子。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眺望天上飞的老鹰。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要母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母亲上前去时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鸡蛋的来了”,好让他知道。母亲自然什么都照三三主意做去。三三听母亲说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引起那个白白脸庞的城里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里向里面窥看,只见那白脸人站起身来又坐下去,正像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母亲说话,说起天气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白脸人以来她就要走去了,便说:

  “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说话。”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的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一看情形不妙,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却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末后就被拉着袖子,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请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母亲说那天在溪边看见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另一边,傍近母亲身旁,一句话不说,巴不得即刻离开,可是想不出怎么就可以离开。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白袍戴白帽、装扮古怪的女人。三三先还以为是个男子,不敢细细的望。后来听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在城里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白色管子塞进那白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拿一支好像笔的东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先生问“多少‘豆’”?就听她回答说:“‘豆瘦’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面,也刚刚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豆’”,以为奇怪,所以两个互相望望,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看着这母女生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坝。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小姐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带她走去。三三想不走,望着母亲,母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熟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一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希奇的望到那一顶白帽子发笑。觉得好奇怪,怎么顶在头上不怕掉下来。

  过后听母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妈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个人忙忙的跑回母亲身边,同母亲走了。

  母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恰正当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一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团总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白帽子的女人,就和妈妈说:

  “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母亲说:“你说的是哪一个女人?”

  三三好像以为这答复是母亲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因此稍稍有点不高兴,向前走去。

  妈妈在后面说:“三三,你说谁?”

  三三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个女子,你还问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姑娘,脸庞红红白白的,是说她吗?”

  三三才停着了脚,等着她的妈。且想起自己无道理处,悄悄的笑了。母亲赶上了三三,推着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长得好体面,你说是不是?”

  三三本来就觉得这人长得体面,听到妈妈先说,所以就故意说:“体面什么?人高得像一条菜瓜,也算体面!”

  “人家是读过书来的,你没看她会写字吗?”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干娘吧。她读过书,娘,你近来只欢喜读书的。”

  “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吗?”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干吗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子上,三三把头上的竹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发辫,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像没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像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了,母亲就说,这是他们称呼做“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稳风向,所以再不敢插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做声了。

  另外某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的,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一切。这女人欢喜说白话,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许多乡村消息,得和一个人说说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见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问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扭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团总家中的来客,且说及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妇人说她听人说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雇来照料那个先生,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诉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那人说:“你又看不见,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看不见?……”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母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那一位喊叫过周小姐的话,用来作证据。三三却记起许多话,只是不高兴同那个妇人去说。所以三三就用别种的方法打乱了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闲事情,帮我洗头吧,我去热水。”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

  “娘,你真奇怪,欢喜同那老婆子说空话。”

  “我说了些什么空话?”

  “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

  母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过几天,那个白帽白袍的女人,却同寨子里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为第一次有这么一个稀客,所以走出走进,只想杀一只肥母鸡留客吃饭,但是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却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点有水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水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个矮脚凳子,到溪边去陪白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像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根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条大鲫鱼,使她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母亲可不答应,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因为白帽子女人说南瓜子好吃,又另外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得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人吃饭,所以到临走时,三三母亲还捉了两只活鸡,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两个客人到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母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道。两人只从那个白脸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摹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有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竖了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都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必做。每一个人家,房子里一定还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在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杆直直的,就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都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虽有一个包大人,坏人还是数不清。城里还有好些铺子,卖的是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有许多大庙小庙,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坏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门口有好些屠户,都长得胖墩墩的。城门口还坐有个王铁嘴,专门为人算命打卦。

  这些情形自然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像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她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询问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么。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进城里,或者是做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像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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