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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沈从文小说-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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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女人,全身发育到成圆形,各处的线全是弧线,整个的身材却又极其苗条相称。有小小的嘴与圆圆的脸,有一个长长的鼻子。有一个尖尖的下巴。还有一对长长的眉毛。样子似乎是这人的母亲,照到何仙姑捏塑成就的,人间决不应当有这样完全的精致模型。请想想,再过一点钟,两点钟,就应当把所有衣衫脱去,做一个男子的新妇,这样的女人,在这种地方,略为害着羞,容纳了一个莽撞男子的热与力,是怎样动人的事!

  生长于二十世纪,一九二八年,在中国上海地方,善于在朋友中刺探消息,各处造谣,天生一张好嘴,得人怜爱的文学家,聪明伶俐为世所惊服,但请他来想想媚金是如何美丽的一个女人,仍然是很难的一件事。

  白脸族苗女人的秀气清气,是随到媚金灭了多日了。这事是谁也能相信的。如今所见到的女人,只不过是下品中的下品,还足使无数男子倾心,使有身份的汉人低头,媚金的美貌也就可以仿佛得知了。

  爱情的字眼,是已经早被无数肮脏的虚伪的情欲所玷污,再不能还到另一时代的纯洁了。为了说明当时媚金的心情,我们是不愿再引用时行的话语来装饰,除了说媚金心跳着在等候那男子来压她以外,她并不如一般天才所想象的叹气或独白!

  她只望豹子快来,明知是豹子要咬人她也愿意被吃被咬。

  那一只人中豹子呢?

  豹子家中无羊,到一个老地保家买羊去了。 他拿了四吊青钱,预备买一只白毛的小母山羊,进了地保的门就说要羊。

  地保见到豹子来问羊,就明白是有好事了,向豹子说:

  “年轻的标致的人,今夜是预备作什么人家的新郎?”

  豹子说:

  “在伯伯眼中,看得出豹子的新妇所在。”

  “是山茶花的女神,才配为豹子屋里人。是大鬼洞的女妖,才配与豹子相爱。人中究竟是谁,我还不明白。”

  “伯伯,人人都说凤凰族的豹子相貌堂堂,但是比起新妇来,简直不配为她做垫脚蒲团!”

  “年轻人,不要太自谦卑。一个人投降在女人面前时,是看起自己来本就一钱不值的。”

  “伯伯说的话正是!我是不能在我那个人面前说到自己的。得罪伯伯,我今夜里就要去作丈夫了。对于我那人,我的心,要怎样来诉说呢?我来此是为伯伯匀一只小羊,拿去献给那给我血的神。”

  地保是老年人,是预言家,是相画家,听豹子在喜事上说到血,就一惊。这老年人似乎就有一种预兆在心上明白了,他说:

  “年轻人,你神气不对。”

  “伯伯呵!今夜你的儿子是自然应当与往日两样的。”

  “你把脸到灯下来我看。”

  豹子就如这老年人的命令 ,把脸对那大青油灯。地保看过后,把头点点,不做声。

  豹子说:

  “明于见事的伯伯,可不可以告我这事的吉凶?”

  “年轻人,知识只是老年人的一种消遣,于你们是无用的东西!你要羊,到栏里去拣选,中意的就拿去吧。不要给我钱。不要致谢。我愿意在明天见到你同你新妇的……”

  地保不说了,就引导豹子到屋后羊栏里去。豹子在羊群中找取所要的羔羊,地保为掌灯相照。羊栏中,羊数近五十,小羊占一半,但看去看来却无一只小羊中豹子的意。毛色纯白的又嫌稍大,较小的又多脏污。大的羊不适用那是自然的事,毛色不纯的羊又似乎不配送给媚金。

  “随随便便,年轻人,你自己选。”

  “选过了。”

  “羊是完全不合用么?”

  “伯伯,我不愿意用一只驳杂毛色的羊与我那新妇洁白贞操相比。”

  “不过我愿意你随随便便选一只,赶即去看你那新妇。”

  “我不能空手,也不能用伯伯这里的羊,还是要到别处去找!”

  “我是愿意你随便点。”

  “道谢伯伯,今天是豹子第一次与女人取信的事,我不好把一只平常的羊充数。”

  “但是我劝你不要羊也成。使新妇久候不是好事。新妇所要的并不是羊。”

  “我不能照伯伯的忠告行事,因为我答应了我的新妇。”

  豹子谢了地保,到别一人家去看羊。送出大门的地保,望到这转瞬即消失在黑暗中的豹子,叹了一口气,大数所在这预言者也无可奈何,只有关门在家等消息了。他走了五家,全无合意的羊,不是太大就是毛色不纯。好的羊在这地方原是如好的女人一样,使豹子中意全是偶然的事!

  当豹子出了第五家养羊人家的大门时,星子已满天,是夜静时候了。他想,第一次答应了女人做的事,就做不到,此后尚能取信于女人么?空手的走去,去与女人说羊是找遍了全个村子还无中意的羊,所以空手来,这谎话不是显然了么?他于是下了决心,非找遍全村不可。

  凡是他所知道的地方他都去拍门,把门拍开时就低声柔气说出要羊的话。豹子是用着他的壮丽在平时就使全村人皆认识了的,听到说要羊,送女人,所以人人无有不答应。像地保那样热心耐烦的引他到羊栏去看羊,是村中人的事。羊全看过了,很可怪的事是无一只合适的小羊。

  在洞中等候的媚金着急情形,不是豹子所忘记的事。见了星子就要来的临行嘱托,也还在豹子耳边停顿。 但是,答应了女人为抱一只小羔羊来,如今是羊还不曾得到,所以豹子这时着急的,倒只是这羊的寻找,把时间忘了。

  想在本村里找寻一只净白小羊是办不到的事,若是一定要,那就只有到离此三里远近的另一个村里询问了。他看看天空,以为时间尚早。豹子为了守信,就决心一气跑到另一村里去买羊。

  到别一村去道路在豹子走来是极其熟习的,离了自己的村庄,不到半里,大路上,他听到路旁草里有羊叫的声音。声音极低极弱,这汉子一听就明白这是小羊的声音。他停了。又详细的侧耳探听,那羊又低低的叫了一声。他明白是有一只羊掉在路旁深坑里了,羊是独自留在坑中有了一天,失了娘,念着家,故在黑暗中叫着哭着。

  豹子借到星光拨开了野草,见到了一个地口。羊听到草动,就又叫,那柔弱的声音从地口出来。豹子欢喜极了。豹子知道近来天气晴明,坑中无水,就溜下去。坑只齐豹子的腰,坑底的土已干硬了,豹子下到坑中以后稍过一阵,就见到那羊了。羊知道来了人便叫得更可怜,也不走拢到豹子身边来,原来羊是初生不到十天的小羔,看羊人不小心,把羊群赶走,尽它掉下了坑,把前面一只脚跌断了。

  豹子见羊已受了伤,就把羊抱起,爬出坑来,以为这羊无论如何是用得着了,就走向媚金约会的宝石洞路上去。在路上,羊却仍然低低的喊叫。豹子悟出羊的痛苦来了,心想只有抱它到地保家去,请地保为敷上一点药,再带去。他就又反向地保家走去。

  到了地保家,拍门时,正因为豹子事无从安睡的老人,还以为是豹子的凶信来了。老人隔门问是谁。

  “伯伯,是你的侄儿。羊是得到了,因为可怜的小东西受了伤,跌坏了脚,所以到伯伯处求治。”

  “年轻人,你还不去你新妇那里吗?这时已半夜了,快把羊放到这里,不要再耽搁一分一秒吧。”

  “伯伯,这一只羊我断定是我那新妇所欢喜的。我还不能看清楚它的毛色,但我抱了这东西时,就猜得这是一只纯白的羊!它的温柔与我的新妇一样,它的……”

  那地保真急了,见到这汉子对于无意中拾来一只受伤的羊,像对这羊在做诗,就把门闩抽去砰的把门打开。一线灯光照到豹子怀中的小羊身上,豹子看出了小羊的毛色。

  羊的一身白得像大理的积雪。豹子忙把羊抱起来亲嘴。

  “年轻人,你这是作什么?你忘了你是应当在今夜做新郎了。”

  “伯伯,我并不忘记!我的羊是天赐的。我请你赶紧为设法把脚搽一点药水,我就应当抱它去见我的新人了。”

  地保只摇头,把羊接过手来在灯下检视,这小羊见了灯光再也不喊了,只闭了眼睛,鼻孔里咻咻的出气。

  过了不久豹子已在向宝石洞的一条路上走着了。小羊在他怀中得了安眠。豹子满心希望到宝石洞时见到了媚金,同到媚金说到天赐这羊的事。他把脚步放宽,一点不停,一直上了山,过了无数高崖 ,过了无数水涧,走到宝石洞。

  到得洞外时东方的天已经快明了。这时天上满是星,星光照到洞门,内中冷冷清清不见人。他轻轻的喊:

  “媚金,媚金,媚金!”

  他再走进一点,则一股气味从洞中奔出,全无回声,多经验的豹子一嗅便知道这是血腥气。豹子愕然了。稍稍发痴,即刻把那小羊向地下一掼,奔进洞中去。

  到了洞中以后,向床边走去,为时稍久,豹子就从天空星子的微光返照下望到媚金倒在床上的情形了。血腥气也就从那边而来。豹子扑拢去,摸到媚金的额,摸到脸,摸到口;口鼻只剩了微热。

  “媚金!媚金!”

  喊了两声以后,媚金微微的嘤的应了一声。

  “你做什么了呢?”

  先是听嘘嘘的放气,这气似乎并不是从口鼻出,又似乎只是在肚中响,到后媚金转动了,想爬起不能,就幽幽的继续的说道:

  “喊我的是日里唱歌的人不?”

  “是的,我的人!他日里常常是忧郁的唱歌,夜里则常是孤独的睡觉;他今天这时却是预备来做新郎的……为什么你是这个样子了呢?”

  “为什么?”

  “是!是谁害了你?”

  “是那不守信实的凤凰族年轻男子,他说了谎。一个美丽的完人,总应当有一些缺点,所以菩萨就给他一点说谎的本能。我不愿在说谎人面前受欺,如今我是完了。”

  “并不是!你错了!全因为凤凰族男子不愿意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就失信,所以他找了一整夜才无意中把那所答应的羊找到,如今是得了羊倒把人失了。天啊,告我应当在什么事情上面守着那信用。”

  临死的媚金听到这语,知道豹子迟来的理由是为了那羊,知道并不是失约了,对于自己在失望中把刀陷进胸膛里的事是觉得做错了。她就要豹子扶她起来,把头靠到豹子的胸前,让豹子的嘴放到她额上。

  女人说:

  “我是要死了。……我因为等你不来,看看天已快亮,心想自己是被欺了,……所以把刀放进胸膛里了。……你要我的血我如今是给你血了。我不恨你。……你为我把刀拔去,让我死。……你也乘天未大明就逃到别处去,因为你并无罪。”

  豹子听着女人断断续续的说到死因,流着泪,不做声。他想了一阵,轻轻的去摸媚金的胸,摸着了全染了血的媚金的奶,奶与奶之间则一把刀柄浴着血。豹子心中发冷,打了一个战。

  女人说:

  “豹子,为什么不照到我的话行事呢?你说是一切为我所有,那么就听我命令,把刀拔去了,省得我受苦。”

  豹子还是不做声。

  女人过了一阵,又说:

  “豹子,我明白你了,你不要难过。你把你得来的羊拿来我看。”

  豹子就好好把媚金放下,到洞外去捉那只羊。可怜的羊是无意中被豹子已掼得半死,也卧在地下喘气了。

  豹子望一望天,天是完全发白了。远远的有鸡在叫了。他听到远处的水车响声,像平常做梦日子。

  他把羊抱进洞去给媚金,放到媚金的胸前。

  “豹子,扶我起来,让我同你拿来的羊亲嘴。”

  豹子把她抱起,又把她的手代为抬起,放到羊身上。“可怜这只羊也受伤了,你带它去了吧。……为我把刀拔了,我的人。不要哭。……我知道你是爱我,我并不怨恨。你带羊逃到别处去好了。……呆子,你预备做什么?”

  豹子是把自己的胸也袒出来了,他去拔刀。陷进去很深的刀是用了大的力才拔出的。刀一拔出血就涌出来了,豹子全身浴着血。豹子把全是血的刀子扎进自己的胸脯,媚金还能见到就含着笑死了。

  天亮了,天亮了以后,地保带了人寻到宝石洞,见到的是两具死尸,与那曾经自己手为敷过药此时业已半死的羊,以及似乎是豹子临死以前用树枝在沙上写着的一首歌。地保于是乎把歌读熟,把羊抱回。

  白脸苗的女人,如今是再无这种热情的种子了。她们也仍然是能原谅男子,也仍然常常为男子牺牲,也仍然能用口唱出动人灵魂的歌,但都不能作媚金的行为了!

  1928年冬作 
 
 



 
                   
阿金
 
  黄牛寨十五赶场,鸦拉营的地保,在场头上一个狗肉铺子里,吃过一斤肥狗肉,喝过半斤包谷烧,格外热心好事,向一个预备和寡妇结婚的好友阿金进言。这地保说话的本领,原同他吃狗肉的本领一样好,成天不会餍足。又好像是由于胃口好,话也格外多。

  “阿金管事,我直得同一根葱一样,把话说尽了。听不听全在你。我告你的事是幺是六,清清楚楚。事情摆在你面前,要是不要,你自己决定。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你懂得别人不懂的许多事情——譬如扒算盘,九九归一,就使人佩服。你头脑明白,不是醉酒。你要讨老婆,这是你的事情,不用别人出主意做军师。不过我说,女人脾气不容易捉摸。我们看过许多会管账的人,管不了一个老婆;家里有福不享福,脚板心痒痒的,闪不知,就跟唱花鼓戏的旦角溜了。我们又得承认,许多大人带兵管将有作为,有手段,独断独行,威风凛凛,一到女人面前就糟糕。为什么巡防军的游击大人,被官太太罚跪到榻凳上,笑话会遐迩尽知?为什么有人说我们县长怕老婆,还拿来扮戏?为什么在鸦拉营地方为人正直的阿金,也有一天吃妇人洗脚水?这事情你不怕人说,难道我还怕人说?”

  地保一番好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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