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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父与子-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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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点了点头。

    “贵族制度,自由主义,进步,准则,”巴扎罗夫接口道,“这么多没用的……外国字眼!它对俄罗斯人毫无必要。”

    “依您看来,要的又是什么呢?听您说话的口气,似乎我们处于人类社会之外,规范、法则之外了。而历史的逻辑要求……”

    “我们要逻辑干吗?没有它我们也能过得去。”

    “这话从何谈起?”

    “姑且打从这儿说吧:我相信,当您肚子饿的时候,压根儿不用逻辑便往嘴里塞面包,哪用得上这些抽象名词!”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双手一摆:“您这话倒叫我不明白了。您是在污辱俄罗斯人民。我不能理解,怎么可以不承认一应准则和规范。我们行为的依据又将何在呢?”

    “我已对您说了,大伯,我们不承认权威,”阿尔卡季从一旁『插』话。

    “我们认为有利,我们便据此行动,”巴扎罗夫说道,“现在最有利的是否定,所以我们就否定。”

    “否定一切吗?”

    “一切。”

    “怎么?不单否定艺术,诗歌……而且……听来都觉得可怕……”

    “否定一切。”巴扎罗夫不容置辩地说。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眼睁睁地看着他,这话太出意料了。

    但阿尔卡季满意得脸上放出红光。

    “请问,”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加入了谈话,“你们否定一切,或确切点说你们破坏一切……但也要同时建设呀!”

    “建设不是我们的事。首先要把地面打扫干净。”

    “这是人民的当前需要,”阿尔卡季严肃地加以补充。“我们理应履行人民提出的要求,我们无权依偎于个人主义求一时满足。”

    对最后一句话巴扎罗夫不喜欢,因为有股哲学味儿,也就是说浪漫主义的气息,——他把哲学也算作浪漫主义,——但他不认为有训斥年轻弟子的必要。

    “不,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然『性』起,“我不愿相信,先生们,你们真的了解俄国人民,真的代表了他们的需要和追求。不,俄国人民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样。他们视传统为神圣,他们恪守宗法,他们生活中不可没有信仰……”

    “我不打算为此争辩,”巴扎罗夫打断说,“我甚至同意您这话是对的。”

    “如果我说的对……”

    “但什么也证明不了。”

    “什么也证明不了,”阿尔卡季跟着说。他像一个有经验的棋手,料准对方的下一着棋,因此镇定自若。

    “怎么会什么也证明不了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大为诧异。“你们不就成了人民的对立面了吗?”

    “那又怎样?”巴扎罗夫当即应道,“人民认为打雷是先知伊里亚乘着风火轮马车在天空驶过,怎么的,我该同意他们的说法吗?再说,他是俄罗斯人,难道我就不是?”

    “不,您既然说这样的话,您就不再是俄罗斯人了!我不能再承认您是俄罗斯人。”

    “我祖父种过地,”巴扎罗夫傲然回答,“您去问你们的任何一个农民,看他认作同胞的首先是您还是我。您连跟他们交谈都没学会。”

    “可您和他们谈话的同时却又鄙夷他们。”

    “这有什么!既然他们有让人鄙夷的地方。您不赞同我的选择,但谁对您说我选择的道路是一时心血来『潮』、而不是您一再鼓吹的人民精神所感召的呢?”

    “嘿,人民太需要虚无主义者了!”

    “他们要不要,不是我们说了算。以您为例,不也矢口否认您无所事事的吗?”

    “先生们,先生们,请别涉及个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赶忙站起来制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笑,把手按在弟弟肩上叫他坐下。

    “不用担心,”他说,“我不至于忘掉自尊,先生……医生先生所一再嘲讽的自尊。”

    接着他转身向着巴扎罗夫,“敢奉告阁下,您以为您倡导了一门新学说,其实它一文不值。您所宣扬的唯物主义出宠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次次都没能站住脚跟……”

    “又是一个外来术语!”巴扎罗夫不由恼怒起来,脸成了紫铜『色』的,猛地打断对方的话。“第一,我们什么也不宣扬,因为它不符合我们的习惯……”

    “那么,你们要做些什么呢?”

    “这就来说说我们要做的事。过去,仅在不久以前,我们说我们的官吏贪污受贿,说我们既没有道路,也没有商业,没有公正的法庭……”

    “是呀,是呀,你们是控诉派!好像就是这么称呼来着。你们控诉派中有许多观点我都同意,但……”

    “但我们后来明白了:空谈、单单空谈当然可以不花气力,但空谈只能培养专耍嘴皮子的迂腐学究,我们看到我们的聪明人,也就是进步人士或者称作控诉派的,毫无用处。我们高谈阔论,谈艺术,谈创作,侈谈议会制和司法,鬼知道侈谈什么,但与此同时,要解决的问题却是每天不可或缺的面包,愚蠢的『迷』信在窒息我们,我们的股份公司就因为缺乏诚心实意的人而濒于倒闭,『政府』许诺的自由实际上对我们没有益处,甚至我们的庄稼汉也在作践自己:宁可把到手的钱挥霍在酒馆里。”

    “因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抢白道,“因此,你们把这一切都看穿了,什么正事也不干?”

    “因此什么正事也不干,”巴扎罗夫冷冷地说。

    忽地里他生起自己的气来:何必跟这位老爷多费唇舌呢!

    “只是谩骂?”

    “也骂。”

    “这就叫虚无主义?”

    “这也叫虚无主义,”巴扎罗夫顺口应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由皱了皱眉。

    “原来如此!”他以稀有的平静语调说。“包括你们在内的虚无主义者应该解除所有人的痛苦,你们是我们的救星、英雄,但你们何必责骂别人,比方说,责骂那些控诉派呢?你们不也像他们那样泛泛空谈吗?”

    “我们有种种不足,却不干那样的傻事。”这几句话仿佛是从巴扎罗夫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了,你们在行动,对吗?或者说正准备采取行动?”

    巴扎罗夫什么也不回答。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气得发抖,然而他立时抑制住自己。

    “嗯!……行动,破坏……”他继续说,“但怎么去破坏呢?

    甚至连为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去破坏,我们是摧枯拉朽的力量,”此时阿尔卡季『插』话。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瞅了侄儿一眼,嘿然而笑。

    “是的,力量本身不承担责任,”阿尔卡季腰干一挺,说。

    “可怜的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动了气。“你有否想过,用这些危言耸听之词,在俄罗斯你支持的是什么吗?不,即使天使听见了这话也要发疯!力量!

    加尔梅克、蒙古的游牧民族才讲力量。我们要力量干吗?我们珍视的是文明,是的,先生,是的,先生,亲爱的先生,我们珍惜文明之果。你们会说,这种果实一文不值,但即使是个庸才,unbartbouilleur1,一个一晚上只挣五戈比的舞池里的乐师也比你们强,因为他们代表了文明而非蒙古人的粗暴!你们想象自己是先进人物,但你们只配住加尔梅克人的帐篷!力量!最后,请你们记住,大力士先生们,你们统共只那么三四个人,而他们的人数达千百万,他们绝不允许践踏他们的神圣信仰,他们却能踩死你们!”

    1法语:一个画匠,画工。

    “踩死活该,”巴扎罗夫说,“不过结果如何,现时还难肯定。我们的人数并不如您认为的那样少。”

    “怎么,你们当真要想制服所有的人?”

    “您知道,价值一戈比的蜡烛却焚毁了莫斯科。”巴扎罗夫回答。

    “啊,啊,先是魔王撒旦似的骄傲,继之以嘲弄。瞧吧,年轻人便是这样地被诱『惑』的,没有经验的幼嫩之心便是这样地被征服的!快来欣赏,其中之一便坐在您的身旁,恨不得向您顶礼膜拜呢!(阿尔卡季皱眉别过了头。)这种传染病现在蔓延得很远,我听说我们在罗马的艺术家不愿把脚跨进梵蒂冈,认为拉斐尔几乎是个笨蛋,就因为拉斐尔是权威,但他们自己呢?没有一点儿能耐,没有出息,他们的想象越不出《泉边少女》,就算画了《泉边少女》,那少女被画得丑陋不堪。依您看来,他们是好样儿的,对吗?”

    “依我看来,”巴扎罗夫说道,“拉斐尔一文不值,他们也强不了多少。”

    “好得很,好得很!阿尔卡季,你听……当代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口气!他们还能不跟你们跑吗!过去年轻人要学习,要工作,不愿被认为不学无术,而现在只消对他们说一声‘世上的一切都是胡扯蛋’,于是万事大吉。年轻人听了当然高兴。不久前他们是空谈家,如今忽然成了虚无主义者。”

    “您所夸耀的自尊走样啦,”巴扎罗夫冷冷地说。而阿尔卡季在一旁满脸通红,眼睛冒火。“我们扯得太远了……最好就此打住。”他站了起来,又补充了一句:“您如能举出当前的一种制度,无论是家庭生活或是社会生活中的,不招致全面的、无情的否定,那时我再来赞成您的高见。”

    “我可以举出千万种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高声说,“千千万万!就以村社为例。”巴扎罗夫扭嘴冷笑。

    “关于村社嘛,”他说,“您最好跟令弟去谈。村杜啦,连环保啦,戒酒啦,诸如此类的东西是什么玩艺儿,他眼见得多了。”

    “家庭,还有家庭,他一直保存在我们的农民中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差不多是在嚷了。

    “这问题我劝您不细究为好。您大概听说过扒灰老头的事吧?请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您且用一两天时间去好好想想,一下子怕难以找到案例的。您去分析一下我们的各个阶层,然后对每一阶层作仔细研究,眼下我和阿尔卡季要……”

    “要嘲笑一切,”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接茬道。

    “不,是要去解剖青蛙。走吧,阿尔卡季。再见,先生们!”

    两个朋友走出门去了,只剩下兄弟俩,您望我,我望你。

    “你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打破了沉默,“你瞧,这就是当代青年!就是我们的继承人!”

    “继承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叹了一口气。在辩论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像坐在火炭上,时不时痛苦地瞅上阿尔卡季一眼。“大哥,你知道我记起什么来了?有一回老母亲跟我闹意见,她尽嚷嚷,不愿听我解释……最后我对她说:你不可能了解我,因为我们俩属于不同的两代人。为此她大为委屈。但我那时想:有什么法子呢?『药』丸虽苦总得咽下呀!现在轮上你我了——你们不同于我们这一代,咽下苦『药』丸吧!”

    “你太仁厚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赞成他的话。“我与你相反,相信我们比这些少爷正确,虽然我们用的言语可能不那么入时,vieilli1,不具备那种狂妄式的自信……

    你瞧年轻人那股神气劲儿!若你随便问一个年轻人:‘您喜欢喝哪一种酒,白酒还是红酒?’他会回答说:‘我素来只喝红的!’他那调门、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呀,就像天底下的人都在等他的重大决定……”

    1法语:老式,陈旧。

    “你们不用茶了吗?”费多西娅从门外探头问。客厅里争执正烈的时候她没敢进来。

    “不,你可以叫人把茶炊撤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招呼她。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简短地说了声bonsoir1,便回他自己的书房。

    1法语:晚安。

    

第一卷 第十一章

    半小时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进花园,来到他最喜爱的凉亭里。他心事重重,第一次如此分明地觉察出父子间的分歧,而且这种分歧将来还要越来越大。是啊,他每年冬天去彼得堡,整天坐在那里研读最新的文章,听年轻人议论,在炽烈的议论中为能『插』上几句话而高兴,所有这一切都是白做了。他在想:“哥哥说我们是正确的,且把自尊自爱心理搁在一边不说,他们比起我们来离开真理要更远些,但与此同时,他们却具有某种我们所没有的东西……青春吗?不,不单单是青春。

    优势是否在于比之我们少些贵族习气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下头去,用手抚脸。

    “可是,诗歌也要抛弃吗?”他又想,“艺术、大自然……也要排斥吗?”

    他环视四周,像是要弄明白怎么可以排斥大自然。天已傍晚,太阳躲进了离花园半俄里远的一小片山杨林里,长长的山杨林影横卧在寂静的田野上。一个农民跨匹白马,正从容不迫地从阴暗的林边小径经过,人影如此地分明,连他肩上的补丁也都看得一清二楚,白马则欢快地迈着小步儿。阳光『射』在林丛里,把山杨树照得暖暖的,仿佛成了松树树干,连那叶子也变得苍翠欲滴。而在山杨树顶上是淡蓝的天空和粉红『色』晚霞。燕子在高处飞翔,风儿歇了,晚归的蜜蜂懒懒地在丁香花丛中嗡嗡,一群蚊蚋围着一根高耸的孤枝飞舞。“啊,多美,我的上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道,诗句就将脱口而出,可是猛想起阿尔卡季和《stoffundkraft》,便又缄口不语,继续坐着,继续让他悲喜交集的孤独思绪任意驰骋。

    他喜欢来点儿幻想,乡村生活养成了这种癖好。但是啊,自他在马车站等他儿子归来到现在,时间没隔多久,情况却发生了变化,那时他有过关于父子关系的模糊幻想,如今由模糊而清晰了……而且如此地分明!他又想起了已故的爱妻,不过不是多年来朝夕相处的那个形象,不是那个『操』持家务的仁慈主『妇』,而是位柳腰淑女和她天真无邪的、探询似的眼神,那垂在粉脖上的紧紧编扎的发辫。他想起了邂逅相识的事来。那时他还是个大学生,他在借住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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