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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9章

琼瑶文集-第10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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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莲,那个才十八、九岁的台湾姑娘,却是美慧而可喜的,她不住的笑,不住的对江雨薇鞠躬如仪,使江雨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翠莲,”李妈说:“你也要好好侍候江小姐呵!”

    “是的,是的,是的。”翠莲一叠连声的说。

    江雨薇发现,翠莲实际上是归李妈管的,换言之,李妈在这家庭中有着相当的地位。

    “好了,耿先生,”江雨薇看着耿克毅:“你该进房里去了,这花园里的冷风对你并不相宜。”

    真的,晚秋的风穿山越岭而来,已带着深深的凉意,那松涛竹籁,簌簌瑟瑟,震人心弦。她搀住了耿克毅,翠莲已识趣的递上了拐杖,他们走上台阶,走进了那大大的白色客厅里。

    耿克毅在沙发上沉坐了下来,轻叹了一声:“啊,回家真好。”

    翠莲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来,李妈已拎着江雨薇的皮箱,往楼上走去,耿克毅悄悄的看了看那口扁平的小皮箱,说:“在我家里,你似乎不必穿护士服装。”“我是护士,不是吗?”

    “如果你肯帮忙,就别穿那讨厌的白衣服吧,我不想把我的家变成医院。”

    江雨薇淡淡一笑,她不想多说,事实上,她那口小皮箱没有什幺可穿的衣服。她打量着室内,白地毯,黑色的家具,白色的窗帘镶着黑色的荷叶边,大大的壁炉,有宽宽的炉台,炉台也是黑色大理石的,整间屋子都是黑白二色来设计,唯一的点缀,是炉台上的一瓶艳丽的红玫瑰。

    “噢,”江雨薇眩惑的说:“我从没想过黑白两色可以把房间布置得这幺雅致。”

    “设计这房子的是个奇才!”老人赞叹的说。

    “是吗?”江雨薇不经心的问。

    “你决不会相信,他设计这房子时只有十八岁!没有受过任何建筑训练,他只是有兴趣而无师自通!”

    “哦?”江雨薇掉转头来。“他现在一定是个名建筑师了?”

    “不,”老人摔了一下头,似乎想摔掉一件痛苦的回忆。

    “他现在什幺都不是。”

    江雨薇对那建筑师失去了兴趣,她的目光被墙上一幅字所吸引了,那是一幅对联,对得并不工整,却很有意味,笔迹遒健而有力,写着:“风雨楼中听风雨夕阳影里看夕阳”这就是耿克毅的心情了?不用问,她也知道这必然出自于老人的亲笔。她走向落地长窗前,对外望去,真的,这扇长窗正是朝西的,现在,一轮落日又圆又大,正迅速的向山坳中沉下去。绚丽的,多彩的晚霞烘托着那轮落日,绽放着万道光华。她从窗前回过头来,她全身都浴在落日的光辉里,老人怔怔的看着她。“你很适合这栋房子。”他说。

    “只怕不适合那些风雨。”她说。

    他微微一笑。

    “你的反应太敏锐,只怕将来会让你吃亏。”他说:“好了,你想先参观这整栋房子呢?还是先去你自己的卧房看看?”

    “我要先给你吃药。”她看看表,微微一笑,打开了手上的医药箱。“然后送你进你的卧房里去,你应该小睡一下。”

    “你是个相当专制的小护士!”

    她笑着,把药送过去。然后,她扶他走上了楼梯,上楼对这老人是相当吃力的,他开始诅咒起来,骂这鬼楼梯,骂他不听指示的双腿,最后,开始骂起那“建筑师”来。

    “见鬼!设计的什幺房子?难道非要两层楼不可吗?一点头脑也没有!”

    “你刚刚才说他是天才,”她笑了笑。“何况,他设计时绝对没料到你的腿会出问题,是吧?这房子建了多久了?”

    “十一年。”

    “你瞧!十一年前怎会料到十一年后的事?噢,我欣赏这建筑师!”

    真的,二楼的气氛和楼下倏然一变,竟换成了红与白的调子,这儿另有一间大厅,红色的壁纸,红色的地毯,白色的窗帘,白色的沙发,白色的酒柜,屋顶上,还垂吊着一盏红白相间的艺朮灯。楼下的“冷”和楼上的“热”,成为了一份鲜明的对比。

    “这建筑师是谁?”她的兴趣来了。

    “他叫若尘。”老人安安静静的说。

    她浑身一震,耿克毅立刻盯住她。

    “为什幺这名字使你颤抖?”他问。

    “你曾为了这名字,差一点儿捏死了我。”她迅速的回答。

    “难道你忘了?”

    “哦,”他蹙蹙眉:“是吗?”

    “我不相信你已经忘了。”她说,环顾四周。“可是,我也并不想去发掘这中间的秘密!因为……”

    “这不是你职业范围之内的事,是吗?”老人接口:“你一向把你的职业范围划分得非常清楚。”

    她笑了。

    “告诉我,哪一间是你的卧房?”她问。

    这大厅的一面通向了一个大阳台,阳台的对面是一道走廊,走廊两边都是房间,大约总有六七间之多。大厅的再一面是楼梯,正对楼梯的,是另一间阖着门的房间。江雨薇指了指这间屋子,猜测的说:“应该是这间吧?”

    “不。”老人拄着拐杖走过去,一下子推开了那扇阖着的门。“这是间书房,我不知道你是否爱看书,我家里曾经住过一个书迷,他几乎把全台北的书都搬进这屋子里来了。”

    江雨薇站在那房门口,惊愕、眩惑,使她立刻目瞪口呆起来。那是间好宽敞好宽敞的房间,四面的墙壁,除了落地长窗外,几乎都被书柜所占满了,这些书柜都是照墙壁大小定做的,书架的隔层有宽有窄,因此,这些柜子除了书之外,还陈列着一些雕刻品和水晶玻璃的艺朮品。江雨薇无法按捺自己了,她大大的喘了口气,说:“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老人按着墙上的电灯开关,开亮了室内的几盏大玻璃吊灯,因为,暮色已经从那落地长窗中涌了进来,充塞在室内的每个角落里了。江雨薇扶着老人走了进去,老人沉坐进一张安乐椅中,用手托着下巴,他深思的注视着江雨薇。江雨薇呢?她已经拋开了老人,迫不及待的走到那些书橱前了。

    立刻,她发现这些书是经过良好的分类与整理的,大部份是艺朮、建筑,与文学。当她伸手拿下一本柴霍甫的短篇小说选时,她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满手的灰尘,这些书显然已有多年没有经人碰过了。这是本相当旧的书,书页已发黄,封面也已残破,她翻开第一页,发现扉页上有两行字,字迹漂亮而潇洒,写着:“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四日于牯岭街旧书店中购得此书,欣喜若狂。若尘注”她握著书,呆愣愣的望着这两行字,她眼前立刻浮起了一个人影,破旧的夹克,破旧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下,有对忧郁而阴鸷的眼睛……她无法把这本书和那个忧郁的男人联想到一起,正像她无法把这栋房子和那人联想在一起一样。

    她慢吞吞的把这本书归于原位,再去看那些书名﹔悬崖、贵族之家、父与子、冰岛渔夫、孤雁泪、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巴黎的圣母院、凯旋门、春闺梦里人、拉娜、妮侬……天哪!这儿竟是一座小型的图书馆!掠过这一部份,她看到中国文学的部门﹔古今小说、清人说荟、词话丛编、百家词、石点头、诗经通译,以及元曲的琵琶记、香囊记、玉钗记、绣襦记、青衫记……全套达五十二本之多。她头晕了,眼花了,从小嗜书如命,却在生活的压力下,从没有机会去接近书本,现在,这儿却有如此一个书库呵!她又抽出了一本《璇玑碎锦》来,惊奇的发现这竟是本中国的文字游戏,在扉页上,她看到那“若尘”似乎和她同样的惊奇,他写着:“以高价购得此书,疑系绝版,中国文字之奇,令人咋舌,作者作者,岂非鬼才乎?若尘识于一九六三年二月”她看了一两页,里面有宝塔诗,有回文,有方胜,及各种希奇古怪的、用文字组成的图形。她握紧了这本书,回过头来看着耿克毅,她的脸发红,眼睛发光。

    “我能带一本到房里去看吗?”她迫切的问。

    “当然。”老人说,深思的望着她。“这房里所有的书,你随时可以拿去看,只要看完了,仍然放回原位就好了。”

    江雨薇奔到他面前来。

    “我现在才知道,耿先生,”她喘着气说:“你真的有个大大的王国,你的财产,简直是无法估计的!”

    耿克毅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相当凄凉。

    “我曾经很富有过,”他轻声说,轻得她几乎听不出来。

    “但是,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江雨薇不知他指的“失去”是什幺,她也无心再去追究,她太兴奋于这意外的发现,竟使她无心去顾及这老人的心理状况了。扶着老人,她送他走进了他的卧室,那是走廊左边的第一间,宽敞、舒适,铺着蓝色的地毯,有同色的窗帘和床罩。一间蓝色的房间,像湖水,像大海,像蓝天!她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可以俯瞰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抬起头来,可以看满天的星光璀璨。天哪!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怎样诗意的环境里!可是,当她回过头来,却一眼看到墙上的一幅字,写着:“夕阳低画柳如烟,淡平川,断肠天。今夜十分霜月更娟娟,怎得人如天上月,虽暂缺,有时圆。断云飞雨又经年,思凄然,泪涓涓。且做如今要见也无缘,因甚江头来处雁,飞不到,小楼边?”

    她回头看着耿克毅。研判的,深刻的望着他,似乎要在他那苍老而憔悴的脸庞上找寻一些什幺,终于,她慢吞吞的开了口:“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是不是?人也不可能永远富有的,是不是?你确实失去过太多太多的东西,是不是?”

    老人凝视着她,一语不发。半晌,他按了桌上的叫人铃。

    “我叫翠莲带你到你房间里去。”他说。“晚餐以后,如果我高兴,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以满足你那充满了疑惑的好奇心。”

    翠莲来了。她退出了老人的房间,走向斜对面的一间屋子,那是间纯女性的房间,粉红色的壁纸,纯白色的化妆台、衣柜、床头几、书桌、台灯……一切齐全,她无心来惊讶于自己房间的豪华,自从走进风雨园以来,让她惊讶的事物已经太多太多。她走向窗口,向下看,正好面对花园里的喷水池,那大理石的女神正奇妙的沐浴在淡月朦胧中,一粒粒的水珠,在夜色里闪烁着点点幽光。

    “江小姐,你还需要什幺吗?”翠莲问。

    “不,谢谢你。”

    翠莲走了。

 第三章

    江雨薇仍然伫立在窗口,看着下面的大理石像,看着远处的山月模糊,倾听着鸟鸣蛙鼓,倾听着松涛竹籁。她一直伫立着,沉溺于一份朦胧的眩惑里。然后,她想起了手里紧握着的书本。把书拋在床上,她扭开了床头的小灯,一张纸忽然从书本中轻飘飘的飘了出来,一直飘落到地毯上,她俯身拾起来,那是一张简单的、速写的人像,只有几笔,却勾勒得十分传神,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来,画中的人物是耿克毅,在画像的旁边,有一行已经模糊不清的铅笔字,写着:“父亲的画像小儿若尘戏绘于一九六三年春”在晚餐的桌子上,江雨薇再度看到了耿克毅。因为耿克毅上下楼不太方便,这餐桌是设在二楼的大厅中的。厅上的灯几乎完全亮着,经过特别设计的灯光一点也不刺目,相反的,却显得静谧而温柔。在这水红色的光线下,老人的脸色看起来也比医院中好多了,他面颊红润,而精神奕奕。

    “你喜欢你的房间吗?雨薇?”他问。

    “对我而言,那是太豪华了!”江雨薇由衷的说,想着那柔软的床,那漂亮的梳妆台,以及那专用的洗手间。“我一生从未住过如此奢华的房子,即使是在我父亲尚未破产时,我也没住过。”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该有个好好的环境,让你来看书,及做梦的。”老人温和的说,打量着江雨薇,她已经换掉了那件讨厌的护士衣,现在,她穿的是件套头高领的黑色毛衣,和一条红色的长裤。衣服是陈旧的,样子也不时髦了,但,却依然美妙的衬托出她那年轻而匀称的身段。

    “做梦?”江雨薇淡淡一笑。“你怎幺知道我是爱做梦的那种女孩子?”

    “在你这年龄,不分男女,都爱做梦。这是做梦的年龄,当我像你这样年轻时,我也爱做梦。”

    江雨薇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哎,我想我是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来做梦了!这些年来,我唯一的梦想,只是如何让两个弟弟吃饱,如何能按期缴出他们的学费。”

    “现在,你该可以喘口气了,”老人深思的望着她,拿起一瓶红酒,注满了她面前的一个高脚的小玻璃杯。“只要我活得长一点,你的薪水就拿得久一点,不是吗?来,让我们为了我的‘长寿’喝一杯吧!”

    “不行!”江雨薇阻止的说:“你不能喝酒!”

    “帮帮忙,这只是葡萄酒呀!”老人说:“暂时忘掉你特别护士的身分吧!来,为了欢迎你,为了祝贺我还没死,为了──预祝你的未来,干了这杯!”

    “我是从不喝酒的。”

    “那幺,从今天,你开始喝了!”

    “好吧!”江雨薇甩了甩长发:“仅此一杯!”她和老人碰了杯子:“为了──你的健康,更为了──你的快乐!”她一仰头,咕嘟一声喝干了面前的杯子。

    老人瞪视着她:“天哪,你真是第一次喝酒!”

    “我说过的吗!”

    老人微笑了,他啜了一口酒,开始吃起饭来。江雨薇望着餐桌,四菜一汤,精致玲珑,她吃了一筷子鱼香肉丝,竟是道地的四川菜!她笑笑,说:“我以为你是北方人!”

    “我是的,但是我爱吃南方菜,李妈是个好厨子,她能做出南北各种的口味,还可以同时做出三桌以上的酒席。以前,当我们家热闹的时候,有一天招待四五十个客人的时候,所有的菜,全是李妈一手包办!”

    “为什幺现在你不再招待客人了?”江雨薇问,她无法想象,假如没有她,这老人孤独一人进餐的情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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