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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9章

琼瑶文集-第10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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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锁了起来,他把她拉近到床边来,抬起身子,仔细的审视着她的面庞:“你哭了?为什幺?”他的声音立刻变得温柔起来,烦恼的摇了摇头:“我现在头昏脑胀,我说了些什幺话?我又冒犯了你吗?”他忽然发现自己正紧握着她,就慌忙摔开了手,把自己的手藏到棉被里去,好象那只手是个罪魁祸首似的,嘴里喃喃的说:“对不起,雨薇,真的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

    她俯下身子,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压下去,让他躺平在枕头上,她把棉被拉拢来,盖好他,小心翼翼的问:“我现在可以给你吃药吗?”

    他眼神昏乱的望着她:“你答应不生气吗?”他问。

    “是的。”

    “好的,我吃药。”他忽然驯服得像个孩子。

    她拿了冷开水和药片,坐在床沿上,扶起他的头,把药片送进他嘴里,他吃了药,躺平了。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她脸上,这时,他抬起手来,轻轻的抚摸着她的面颊,他的声音低而温柔,温柔得像在说梦话:“不要再流泪,雨薇。不要再生我的气,雨薇。我自己也知道,我是多幺卑微、多幺恶劣的人,我原不配对你说那些话,我保证……保证不会再发生了!如果……如果我做错了什幺……”他蹙眉,声音断续而模糊,那针药的药力在他身体里发作:“如果我做错了什幺,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但是,千万别流泪,千万别生气……”他的手垂了下来,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只是个浪子,一个浪子……浪子……浪子……”声音停止了,眼睛合上了,他睡熟了。

    江雨薇继续坐在那儿,望着他,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把手压在他额上,那幺烫!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拭去面颊上的泪珠,但是,新的泪珠又那幺快的涌了出来,使她不知道该把自己怎幺办了。终于,她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去,她一头撞在正走进来的耿克毅身上。

    “怎幺了?”耿克毅惊愕的望着她,脸上微微变色了。“他病得很重吗?你为什幺……”

    “不是,耿先生,”她匆匆说:“他已经睡着了,你放心,他不要紧的,我会照顾他!”

    老人皱着眉审视她:“可是……”

    她拭了拭眼睛:“别管我!”她轻声说:“我只是情绪不好!”

    拋下了老人,她很快的跑进自己的房里去了。

    合衣倒在床上,她止不住泪水奔流,怎幺了?为什幺要哭呢?为了他昨夜那一吻?还是为了今晨他给她的侮辱?还是为了他刚刚的那份温柔?她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绪。拭干了眼泪,她平躺在床上,仰视着天花板,她开始试图分析,试图整理自己那份零乱的情绪,她回忆昨夜花园里的一幕,再想到今天他那种鲁莽,以及随后的那份温柔。为什幺?他鲁莽的时候令她心碎,他温柔时又令她心酸?为什幺?她问着自己,不停的问着自己。然后,一个最大最大的问题就对她笼罩过来了,一下子占据了她整个的心灵:“难道这就是恋爱?难道你已经爱上了他?”

    她被这大胆的思想所震慑了!睁大了眼睛,她惊惶的望着屋顶的吊灯,可能吗?不像她预料的充满了光与热,却充满了心痛与心酸,可能吗?这就是爱情?可能吗?可能?她开始回想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站在医院的长廊上,曾经怎样的吸引过她,然后,她想到每次和他的相遇,想到那小屋中的长谈,再想到最近这三个月以来的朝夕相处……,她穿他设计的衣服在他面前旋转,她念他所熟悉的诗词,背诵给他听,她和他共同应付培中培华,她和他共同讨老人欢心,以及无数次园中的漫步,无数次雨下的谈心……怎幺?自己竟从没想过,可能会和他相爱!

    这新发现的思想使她如此震骇,也如此心惊,她躺在那儿,动也不能动了!然后,她想起自己昨夜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冷酷而毫不容情的话,她不自禁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江雨薇,”她低语:“你竟没有给他留一点儿余地!他不会忘记那些话了,永远不会!”

    可是,难道那些话不是实情吗?难道他不是个浪子吗?难道他不曾和一个风尘女子同居吗?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把头埋在手心里,手指插进了头发中。不,不,她不要这份爱情,如果这是爱情的话!她不要!她不要做一个风尘女子的替身,而且,最主要的,他爱她吗?

    他爱她吗?他爱她吗?他爱她吗?她一连问了自己三遍。

    可怜,白白活了二十三岁,她竟不知道什幺是爱情?什幺是爱与被爱!只因为她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如今,这恼人的思想呵!这恼人的困惑!她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到镜子前面,她望着镜子里那张反常的脸孔,那零乱的发丝,那苍白的面颊,那被泪水洗亮了的眼睛,她用手指划着镜面,指着镜子中的自己,低声说:“无论如何,江雨薇!不要让这具有魔力般的风雨园把你迷住,不要去做那些无聊的梦吧!他是个百万家财的承继者,你是个孤苦无依的小护士,认清你自己吧!江雨薇,要站得直,要走得稳,不要被迷惑!他仅仅是对你逢场作戏而已!”

    抓起一把梳子,她开始梳着自己的头发,又到浴室去洗干净了脸,重匀了脂粉,她看起来又容光焕发了!

    “对于你想不透的问题,你最好不要去想!”她自语着,对镜子微笑了一下。天!她笑得多幺不自然!她心中的结仍然没有打开,蓦然间,她又想起那几句句子:“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

    她呆了呆,然后,抓起一支笔来,她试着把这词揉和了自己的意思,写成了另一首小诗:“问天何时老?问情何时绝?我心深深处,中有千千结,千结万结解不开,风风雨雨满园来,此愁此恨何时了?我心我情谁能晓?自从当日入重门,风也无言月无痕,唯有心事重重结,谁是系铃解铃人?………………”

    她还想继续写下去,可是,她感到心中一阵震荡,面颊上就火烧火热起来。不害羞呵!竟写出这种东西!拋下了笔,她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是吃中饭的时间了。

    她下了楼,已经保持了心情的平静。李妈早将午餐的桌子摆好了,老人正坐在沙发椅中,闷闷的想着心事。看到雨薇走下楼来,他小心翼翼的望了望她,似乎怕得罪了她,又似乎在探索什幺似的,江雨薇感到一阵歉然,于是,她立刻对老人展开了一个愉快的笑容:“若尘还在睡吧?”她问。

    “是的,我刚刚让李妈去看过!”老人说。

    “好极了!”她轻快的跳到餐桌边去:“放心,耿先生,他只是昨夜淋了雨,受了凉,刚刚那针针药会让他大睡一觉,然后他就没事了!像他那样的身体,这点儿小病根本没什幺关系!”她看看桌面,欢呼一声:“哎呀,有我爱吃的砂锅鱼头,我饿了!马上吃饭好吗?”

    她的好心情影响了老人,他们坐下来,开始愉快的吃饭,老人仍然不时悄悄的打量着她,最后,终于忍不住的问了一句:“雨薇,我那个鲁莽的儿子得罪了你吗?”

    江雨薇没料到他会直接问出来,不禁一愣,但她立即恢复了自然,若无其事的说:“是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是已经过去了!”

    “那就好了!”老人释然的说:“别和他认真,雨薇,他常常是言语无心的!”

    是吗?别和他“认真”吗?他是“言语无心”的吗?世界上知子莫若父,那幺,他确实对她是“无心”的了?握着筷子,她勉强提起的好心情又从窗口飞走,瞪视着饭桌,她重新又发起怔来了。

    饭后,到了耿若尘应该吃药的时间了,江雨薇再度来到耿若尘的房里。

    他仍然在熟睡着,睡得很香,睡得很沉,她轻轻的用手拂开他额前的短发,试了试热度,谢谢天!热度已经退了,而且,他在发汗了。她走到浴室,取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拭去了他额上的汗珠,然后,她凝视着他,那张熟睡的、年轻的面孔,那两道挺秀的浓眉,那静静的合着的双眼,那直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天!他是相当漂亮的!她从没有这样仔细的观察一张男性的脸,可是,这男人,他真是相当漂亮的!

    她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她轻轻的摇撼着他:“醒一醒!你该吃药了!醒一醒!”

    他翻了个身,叽咕了几句什幺,仍然睡着。她再摇撼他,低唤着:“醒来!耿若尘,吃药了!”

    他低叹了一声,朦胧的张开眼睛来,恍恍惚惚的望着江雨薇,接着,他一摔头,忽然间完全清醒了。

    “是你?雨薇?”他问。

    “是的,”她努力对他微笑。“你该吃药了。”她拿了药丸和杯子过来。“吃完了再睡,好吗?”

    他顺从的吃了药,然后,他仰躺着,望着她。她坐在床沿上,把他的枕头抚平,再把他的棉被盖好,然后,她对他微微一笑:“继续睡吧!”她说:“到该吃药的时间,我会再来叫你的!”

    她站起身子。

    “等一等,雨薇。”他低声喊。

    她站住了。

    他看着她,他的眼睛是清醒的,他的脸色是诚恳的,他的语气温柔而又谦卑:“我为昨天夜里的事情道歉!”他低语:“很郑重很真心的道歉,请你不要再记在心上,请你原谅我,还……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摇摇头。

    “别提了,”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力:“我已经不介意了,而且……我也要请你原谅,”她的声音更低了:“我说了一些很不该说的话。”

    “不,不,”他急声说:“你说得很好,你是对的,你一直是对的。”他叹口气,咬咬牙:“还有一句话,雨薇……”

    “什幺话?”她温柔的问,语气中竟带着某种期待与鼓励。

    “祝福你和你的那位医生!”

    天!她深抽了一口冷气,转过身子,她很快的走出了耿若尘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她把背靠在门框上,手压在胸口,呆呆的站着。她和她的医生!天哪!那个该死的X光科!

    三天后,耿若尘的病就好了,他又恢复了他那活力充沛的样子,他变得忙碌了,变得积极了,变得喜欢去工厂参观,喜欢逗留在外面了。他停留在风雨园中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是,他并非在外游荡,而是热心的把他的时间都投资到服装设计上以及产品的品质改良上去了。老人对他的改变觉得那幺欣慰,那幺开心,他常对雨薇说:“你瞧!他不是一个值得父亲为之骄傲的儿子吗?”

    江雨薇不说什幺,因为,她发现,耿若尘不知是在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躲避她。随着他的忙碌,他们变得能见面的时间非常少。而且,即使见面了,他和以前也判若两人。他不再飞扬浮躁,不再盛气凌人,不再高谈阔论,也不再冷嘲热讽。他客气,他有礼貌,他殷勤的向她问候,他和她谈天气,谈花季,谈风,谈雨,谈一切最空泛的东西……然后礼貌的告别,回家后再礼貌的招呼她。那幺彬彬有礼,像个谦谦君子!可是,她却觉得如同失落了什幺贵重的东西一般。一种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惆怅,空虚,迷惘的情绪,把她紧紧的包围住了。每天,她期望见到他,可是见到他之后,在他那份谦恭的应酬话之后,她又宁愿没有见到过他了。于是,她常想,她仍然喜欢他以前的样子:那骄傲,自负,桀骜不驯的耿若尘!

    然后,春天不知不觉的过去,夏天来了。

    随着天气的转热,老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坏,他在急速的衰弱下去。黄医生已经不止一次提出,要老人住进医院里去,但是,老人坚决的拒绝了。

    “我还能行动,我还能说话,为什幺要去住那个该死的医院?等我不能行动的时候,你们再把我抬到医院里去吧!”

    黄医生无可奈何,只能嘱咐江雨薇密切注意,江雨薇深深明白,老人已在勉强拖延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日子了。这加重了江雨薇的心事,半年来,她住在风雨园,她服侍这暴躁的老人,她也参与他的喜与乐,参与他的秘密,参与他的心事。经过这样长的一段时间,她觉得,老人与她之间,已早非一个病人与护士的关系,而接近一种父女般的感情。但,老人将去了!她一开始就知道他迟早要去的,她也目睹过无数次的死亡,可是,她却那幺害怕面对这一次“生命的落幕”。

    老人自己,似乎比谁都更明白将要来临的事情。这些日子,他反而非常忙碌,朱正谋律师和唐经理几乎每天都要来,每次,他们就关在老人的房里,带着重重的公文包,和老人一磋商就是好几小时之久。有次,江雨薇实在忍不住了,当朱正谋临走时,她对他说:“何苦呢?朱律师,别拿那些业务来烦他吧,他走的时候,什幺都带不走的,你们就让他多活几天吧!”

    “你知道他的个性的,不是吗?”朱正谋说:“如果他不把一切安排好,他是至死也不会安心的!”

    于是,江雨薇明白,老人是在结算帐务,订立遗嘱了。这使她更加难受,也开始对生命本身起了怀疑,一个人从呱呱堕地,经过成长,经过学习,经过奋斗,直到打下了天下,建立了事业,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剩下的是什幺呢?带不走的财产,无尽的牵挂,以及一张遗嘱而已。人生,人生,人生是什幺呢?

    六月初,老人变得更加暴躁和易怒了。这天晚上,为了嫌床单不够柔软,他竟和李妈都大发了脾气,当然,李妈也明白老人的情况,可是,她仍然偷偷的流泪了。江雨薇给老人注射了镇定剂,她知道,这些日子,老人常被突然袭击的疼痛弄得浑身痉挛,但他却强忍着,只为了不愿意住医院。那晚,照顾老人睡熟之后,她在那沉重的心事的压迫下,走到了花园里。

    这晚的月色很好,应该是阴历十五、六吧,月亮圆而大,使星星都失色了。她踏着月光,望着地上的花影扶疏,竹影参差,踩着那铺着石板的小径,闻着那绕鼻而来的花香……

    她心情惆怅,神志迷茫,风雨园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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