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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1章

琼瑶文集-第1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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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阿玛呢?”她问。“睡着了!”“唔,”她微笑着:“他一定会做一个好梦。他虽然受了一点伤,但是,你给了他最有效的药!”

    骥远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我有些话想和你谈一谈。”

    “你说,我听着呢!”“自从离开了家里那个局限的小天地,这段日子,我的视野宽了,磨练多了,体验也深了,过去种种,竟然变得好渺小,好遥远。现在再回忆我前一阵子的无理取闹,实在觉得非常汗颜。直到今天,我才能平心静气的对你说一句,难怪你选择了阿玛!”新月静静的听着,唇边,一直带着笑意。等骥远说完,她才抬起头来,深深的看着骥远,摇摇头说:

    “你错了!其实我从来就没有‘选择’过!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阿玛的时候,我正被强盗掳走,你阿玛从天而降,飞扑过来,像一个天神一样,把我从敌人手中夺了下来。我眼中的他,是闪闪发光的,是巨大无比的,是威武不凡的,也是唯一仅有的!他一把攫住的,不止是我的人,还包括了我的心!从那一天起,我的眼中,就没有容纳过别的男人。你的阿玛,他就是我今生的主宰,我的命运,我的信仰,我的神。我对他,就是这样‘一见倾心’的,完全‘一厢情愿’的!所以,我根本没有选择,我早就以心相许,放弃选择的权利了!”骥远呆呆的看着她,好半天,才透过一口气来。

    “哦,你早就应该告诉我这些话,免得我在那儿做我的春秋大梦!”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如果早说,我可能更生气,会暴跳如雷吧!假若没有经过这一次的战争,我大概永远都醒不过来。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我一直是个作茧自缚的傻瓜,自己吐的丝,把自己缠得个乱七八糟,还在那儿怪这个怪那个的怪个没了没休!真是又可怜又可笑!说穿了,你从来就没给过我机会,从头到尾,你眼里就只有阿玛一个人……我啊,真是庸人自扰,人在福中不知福!”他不胜感慨。

    “你知道吗?”新月感动的看着他,由衷的说:“你真的是脱胎换骨了,此时此刻,我真希望家里的人都在场!”“我也希望,尤其是……塞雅!”

    新月一震。“哎……”他拉长声音,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现在还真有些怀念塞雅,怀念她那傻呼呼的笑,和她那毫无心机的天真。”新月眼睛发亮的看着他,太激动,太高兴了。

    “我就知道的!”她欢呼似的说:“你一定会想明白的,你们以后,会有好多好多平安幸福的日子……我就知道的!因为我捡起了塞雅的苹果!”

    骥远注视着欣喜若狂的新月,不禁开始想家了。夜色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几丛营火,在山野中明明灭灭。家,好遥远啊,但是,等他们凯旋归去时,应该什么都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个新的家庭里,再也不会有战争有仇恨了。即使是雁姬,说不定也能接受新月了。如果她还不能,他一定要告诉她,爱一个人好容易,陪一个人“出生入死”实在不简单!天下的英雄好汉,没有人能逃得开新月这样的爱!努达海不是神,就算他是神,他也逃不掉!

    经过了这一次的坦诚交心,努达海,骥远和新月是真正的水乳交融了。再也没有猜忌,再也没有怨恨,再也没有愤怒和勾心斗角,这种滋味实在太美妙了。父子二人,到了此时,是完完全全的一条心了。骥远对努达海心悦诚服,又敬又爱,也不再做“拚命三郎”了。

    然后,那决定性的一仗来临了。

    这一仗,打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双方都伤亡惨重,血流成河。但是,努达海的部队终于打赢了!胜利了!

    但是,这场胜利,努达海却付出了最大的代价!

    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当骥远把那一面绣着“靖寇”字样的镶白旗,插上大洪岭的山头上,那种骄傲和狂欢,简直没有任何语言或文字可以表达。但是,就在这胜利的欢腾中,突然之间,敌军冒出了最后的一支敢死队,扑向了插旗的骥远,几十支箭,从四面八方,射向了骥远。变生仓卒,骥远还来不及应变,努达海已大吼一声,阖身飞扑过来。他像一只白色的大鸟般,把骥远整个人都撞落于地,他张开的双手,像是一双白色的羽翼,把骥远牢牢的遮护在羽翼之下。顿时间,所有的箭,全都射在努达海身上,把他射成了一只大刺猬一样。努达海被抬回营地的时候,还维持着最后的一口气,没有见到新月,他不肯咽下这口气。躺在地上,他用左手握着骥远,右手握着新月,含笑看着他们两个,眼神十分平静的说:“不要难过,死在战场,马革裹尸,我是死得其所!你们要好好的,勇敢的活下去,把胜利的荣耀带回去!骥远,告诉你额娘,我好抱歉,我答应过她要平平安安回去的,我无法遵守诺言了!”骥远已经伤心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都失神了。他根本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也无法进入状况,一双眼睛,只是直直的,痴痴的看着努达海,动也不能动。

    新月却勇敢的摔了摔头,把眼中的泪,硬给摔掉了。坚定的看着努达海,她用平稳的声音,有力的说:“努达海!你听着!黄泉这条路,我不能让你单独去走!人生这条路,你也不能让我单独去闯!上一回我追来巫山,就为了与你同生共死,这一回我坚持随你出征,为的也是与你同生共死,上次在巫山,你本要死,是我要求你活了下来,这一段活着的日子,虽然风风雨雨,可到头来,你反败为胜,已经洗雪前耻,恩恩怨怨,也拨云见日,咱们真是没有白活这一场,是不是?”努达海动容的,深深的凝视着新月。

    “现在,你我心中,都了无遗憾,雁姬托付我的事,我也不负使命。全天下最了解我的一个人就是你,请你告诉我,你死了,我怎样单独活下去?追随你而去,是我唯一的,也是最美好的一条路!你如果觉得你是死得其所,你让我也死得其所吧!”努达海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何况,他也没力气去多说了。他的唇边涌现了笑意,眼光和新月的眼光交缠着。

    “新月,”他低唤着:“你让我没有虚度此生!”

    “你也是!”新月痴痴的说。

    努达海的双手一松,溘然长逝。

    骥远猛的一惊,扑上去大喊:

    “阿玛!阿玛!你回来!回来!阿玛……”

    新月轻轻的放下了努达海的手,弯下身子,很细心,很轻柔的抚摩着努达海的眼皮,让他阖上了双目。然后,她慎重的取下了挂在脖子上的新月项链,转身对骥远说:

    “骥远,这条项链上的心意与爱,我受之有愧!能不能请你帮我,再转赠给塞雅,我一直觉得,这条项链是属于她的东西,你曾经拒绝过我一次,希望这次,你不会再拒绝了!”

    说着,她就抓起了骥远的手,把那条项链塞进了他的手里。骥远呆呆的看着手里的项链,整个人陷在剧烈的悲痛中,已经神思恍惚了。一时间,他握着项链,呆怔在那儿,不知道心之所之,身之所在。就在骥远失魂落魄的当儿,新月已拔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双手握住匕首的柄,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的对心口刺了下去。她倒在努达海的身上,头贴着他的前胸。她的血和着他的血,染红了他那件白色的甲胄。上天没有让她痛苦太久,她很快的,就追随他而去了。

    骥远蓦然醒觉,震撼与悲痛,都达于极点,他目瞪口呆的跪在那儿,接着,就双手握拳,仰头狂喊:

    “阿玛……新月……”

    他的呼声,穿透了云霄,直入苍天深处。山谷中震荡着回音,似乎天摇地动。但是,无论怎样强烈的呼唤,都再也唤不回新月和努达海了。他们平静的偎依着,两人的唇边,都带着微笑,把人世的纷纷扰扰,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一齐都抛开了。一个月以后,骥远带着大军,扶着努达海和新月的灵柩,回到了北京。老夫人、雁姬、珞琳、克善、云娃、莽古泰、以及挺着大肚子的塞雅,都是全身缟素,迎接于北京城外。那时已经是冬天了,雪花纷飞,大地苍茫。两路悲凄的队伍汇合在一片白茫茫中。骥远抬起满是风霜的面孔,对家人们说了两句话:“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壮烈的战争,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丽的死亡!”

    ——全书完——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二日完稿于台北可园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与正史无涉

    琼瑶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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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心虹依稀又来到那条走廊里。

    那条走廊好长好长,黝黑,寒冷,巨大的廊柱在墙壁上投下了幢幢黑影,处处都弥漫着一份阴森森的、瑟瑟逼人的气息。心虹赤裸的小脚踩在那冷冰冰的地板上,手里颤巍巍的擎着一支蜡烛,小小的身子在那白色的睡袍中颤抖。她畏怯的、瑟缩的向前迈着步子。恐惧、惊惶,和强烈的渴望压迫着她。她茫然四顾,走廊边一扇扇的门,那么多的房间,那么多!但是,他们把母亲藏到哪儿去了?妈妈!她的心在呼号着;妈妈!妈妈!四周那样安静,那样窒息的安静,妈妈!

    妈妈!一滴滚热的蜡烛油滴落在她手上,她惊跳起来,哦,妈妈!妈妈!她站定,发着抖倾听,然后,从一扇门里传出一声那样恐怖的、裂人心魂的惨号。哦,妈妈!妈妈!她冲过去,扑打着那扇门,哭泣着狂喊:“妈妈!妈妈!妈妈!”

    门开了,出现的是父亲那高大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子被抱了起来,父亲的声音疲倦而苍凉的响着:“噢,心虹,你不能进去,好孩子,你的母亲,刚刚去世了!”

    “妈妈!妈妈!”她哭喊着,在父亲的肩上挣扎。“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哦,妈妈!妈妈!她的头痛苦的转侧着,妈妈!妈妈!走廊里响起了空洞的回音;妈妈!妈妈!她像掉在一个冰凉的大海里,柔弱,孤独,而无依。妈妈!妈妈!她不住的狂喊,挣扎。她要离开那走廊,离开那走廊,她挣扎,挣扎,挣扎……“心虹!心虹!醒一醒,怎么又做恶梦了?心虹?”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落在她的额上,摇撼着,抚摩着。她一惊,陡的清醒了过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她在惊悸中张大了眼睛,屋子里的灯光明亮,那裱着玫瑰花壁纸的房间决不是什么阴森的长廊,那深红的窗帘静悄悄的掩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玻璃吊灯,明亮的放射着一屋子柔和的光线。她躺在床上,蜷缩在那温软的锦缎和棉被之中,手上决没有烛油烫伤的痕迹,她也决不是一个四岁的、找不着母亲的小女孩!是的,母亲!她的母亲正坐在床沿上,带着那样混和而安慰的笑,半忧愁半担心的望着她。

    “怎么了?心虹?”她问,拭去了心虹额上的冷汗。

    “哦,妈,没什么。又是那些讨厌的梦!”心虹说,仍然有些儿震颤。“我在叫吗?”

    “是的,我听到你在喊,就进来看看是怎么了?梦到什么?”

    “没……没有什么,我记不得了。”心虹嗫嚅的说,不自觉的轻蹙起眉梢。

    吟芳坐在床边上,忧愁的看着心虹。她知道她是记得的,她在叫着妈妈!叫得像个孤独无助的小婴儿!但是,她不是在叫她,她叫的是另一个妈妈。吟芳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摔了摔头,她强迫自己摔开某些思想,对心虹勉强的笑了笑。

    “再睡吧,心虹,别做梦了,晚上的药吃过了吗?”

    “吃了。”

    “那么,睡吧!”她本能的整理着心虹的被褥。“别想得太多,嗯?”

    心虹望着她,也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吵醒了你。”

    吟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对不起,吵醒了你。”是礼貌吗?但却多么疏远,明显的缺少了一份母女间的亲昵。心霞就不会这样说,她会滚在她怀中,撒娇撒痴的拉住她的衣服不放她,嚷着叫:“不许妈走,陪我睡!”当然,也许这是年龄的关系,心霞才十九岁,心虹到底已经二十四了。不愿再多想,她对心虹又投去了忧愁的一瞥,就默默的退出去了。

    心虹目送母亲的身影消失,等到房门一阖拢,她就推开棉被坐了起来。弓着膝,她把下巴放在膝上,呆呆的坐了好半天。然后,她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钟,她知道,她又将无眠到天亮,近来,那每晚临睡时的镇定剂早已失去了作用,等待天明已成为每夜必定的课程。夜,为什么总是那样漫长?

    干脆掀开了被,她跨下床来,拿起床前椅子背上搭着的晨褛,她穿上了,系好带子,走到窗子前面。拉开了窗帘,她凭窗而立,迎面一阵带着秋意的凉风扑面而来,她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真的,夜凉如水。她双手抱着胳膊,仰头看了看那黑暗的穹苍。那广漠无边的天空里,晓月将沉,疏星数点。她望着那些星星,那一颗颗闪熠着的星星,下意识的在搜寻着什么。夜风簌簌然,在附近的山凹中回响。秋深了,夜也深了。离天亮还有多久?她一瞬也不瞬的看着那些星光,再过一段时间,那些星光会隐没在曙色的黎明里。又一阵风来,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模糊的想起长恨歌中的句子:“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一种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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