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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2章

琼瑶文集-第13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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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到何家,到丈夫的死,长子、次子的死,以及一件件她所遭遇的事,都搬出来讲给我听。这里面有眼泪,也有骄傲。每次讲完,她都要叹口气说:

    “好,现在总算熬到诗杰大学毕业,诗怡也做事了,现在,我只有一件心事,就是这两个孩子的婚事,我真想看到孙子辈出世呀!”可怜的老太太,她永远也看不到她的孙子了!

    那天,在学校里,何诗怡问我:

    “琼,能借我一点钱吗?”

    “好,”我说:“有什么事?要多少?”

    “我想,三哥做了这么久的事,也该寄点钱给妈了,否则未免不合情理,我积了五百元,我想凑足一千元,寄到高雄,再请那边的朋友汇了来。”

    我拿了五百块钱给她。三天后,我到何家去,才进门,何老太太就兴奋的叫着说:“琼,”最近何老太太已经改口叫我名字了:“快来看,诗杰给我寄了一千块钱,你来看呀!还有这封信,诗怡已经念给我听过了,你再念一遍给我听听!”

    我怜悯的望着何老太太,她高兴得就像个得到了糖吃的小娃娃。那天,整个晚上,何老太太就捧着那封信和汇票跑来跑去,一刻不停的述说诗杰是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能干。那封信,虽然她不识字,却翻过来倒过去看个没完。最后,她突然说:“对了,我要请一次客,拿这笔钱请一次客。”

    “哦,妈妈?”何诗怡不解的望着她母亲。

    “你看,诗怡,我总算熬出来了,我要请一次客,把你姨妈姨夫,周伯伯周伯母,还有王老先生和赵老太太都请来,他们都是看着我熬了这么多年,看着诗杰长大的,我要让他们都为我高兴高兴!诗怡,快点安排一下,就这个星期六请客吧,琼,你也要来!”老太太眼睛里闪着光,手舞足蹈的拿着那张汇票。“哦,妈妈,”何诗怡吞吞吐吐的说:“我看,算了吧……”“怎么,”老太太立即严厉的望着女儿:“我又不用你的钱,你三哥拿来孝敬我,我又不要花什么钱,请一次客你都不愿意……”“哦,好吧。”何诗怡无可奈何的看了我一眼:“只是,您别累着,菜都到馆子里去叫吧!”

    这之后的两天,何诗怡就忙着到要请的人家去通知,并且叮嘱不要露出马脚来。星期六晚上,我提前到何家去帮忙,才跨上玄关,就被客厅中书桌上的一对红色喜烛吸引了视线。那对喜烛上描着金色的龙和凤,龙凤之间,有一个古写的寿字,两支喜烛都燃得高高的,显得非常的刺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寿”字说不出来的令人不舒服,好像在那儿冷冷的讽刺着什么。客厅中间,临时架了一张圆桌子,使这小房间变得更小了。何诗怡对我悄悄的摇摇头,低声说:

    “妈一定还要燃一对喜烛,我真怕那些客人会不小心泄露出三哥的消息来。”客人陆续的来了,都是些五十岁以上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何老太太大声的笑着,周旋其间,挺着她佝偻的背脊,向每一个客人解释这次她请客的原因。主人是说不出的热情,客人却说不出的沉默。何诗怡不住的对人递眼色,王老先生是客人中最自然的一个,他指着喜烛说:

    “今天是谁的生日吗?”

    “哪里呀!”何老太太有点忸怩:“点一对喜烛,沾一点儿喜气嘛!你看,我苦了二十年,总算苦出头了,还不该点一对喜烛庆祝庆祝吗?等诗杰结了婚,我能抱个孙子,我就一无所求了!”何老太太满足的叹了口气,还对我瞄了一眼,向王老先生眨眼睛,似乎在暗示王老先生,我可能会做她的儿媳似的。菜来了,何老太太热心的向每一个人敬酒,敬着敬着,她的老话又来了:“唉,记得吗?他们爸爸临死的时候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

    这些话,我听了起码有二十遍了,在座的每个客人,大概也起码听了二十遍了,大家都默默的喝着闷酒,空气十分沉闷,何老太太似乎惊觉了,笑着说:

    “来来,吃菜,不谈那些老话了,今天大家一定要好好的乐一乐,等诗杰回来了,我还要请你们来玩呢!”

    我望着杯里的酒,勉强的跟着大家凑趣,从没有一顿饭,我觉得像那顿饭那样冗长,好像一辈子吃不完似的。何老太太一直在唱着独脚戏,满桌子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响亮,愉快,充满了自信和骄傲。我的目光转到那对喜烛上,烛光的上方,就挂着那张全家福的照片,照片里的何老太太,正展开着一个宁静安详的微笑。

    “时间真快,”何老太太笑吟吟的环视着她的客人:“孩子们大了,我们的头发也白了!”

    大家都有点感慨,我看着这些老先生老太太们,他们,都有一大把年纪,也有许多人生的经验,这里面,有多少欢笑又有多少泪痕呢?饭吃完了,客人们散得很早,我被留下来帮忙收拾。何老太太似乎很疲倦了,在过度的兴奋之后,她有点精神不济,何诗怡服侍她母亲去睡觉。然后,她走了出来,我们撤掉了中间的大圆桌,室内立即空旷了起来。何诗怡在椅子里坐下来,崩溃的把头埋在手心里,竭力遏止住啜泣,从齿缝中喃喃的念着:“哦,妈妈,妈妈。”我们都明白,何老太太的时间已经没有多久了。我把何诗怡的头揽在我怀里,使她不至于哭出声音来。在那个书桌上,那对喜烛已经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但却依然明亮的燃烧着,我顺着那喜烛的火苗往上看,在那张陈旧的照片里,何老太太整个的脸,都笼罩在那对喜烛的光圈里。忽然间,我觉得心地透明,神志清爽。

    “有些人是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死的!”我低低的,自言自语的说,一面肃穆的望着那烛光,和烛光照耀下的那张宁静安详的脸。何诗怡悸动了一下,把头抬了起来,顺着我的目光,她也望着那张照片。她眼中的泪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种严肃的神情。我握住了她的手,在这一刻,我们彼此了解,也同时领悟,死亡并非人生的终站。

    一星期后,何老太太在睡梦里逝世了。我始终忘不掉那顿晚宴,和那对烛光。

 五 晨雾

    曙色慢慢的爬上了窗子,天,开始亮了。

    睡在我身边的子嘉终于有了动静,我闭上眼睛,竭力维持着呼吸的均匀,一面用我的全心去体察他的动态。他掀开棉被,蹑手蹑脚的下了床,轻悄而迅速的换掉睡衣,这一切,我就像亲眼看到的一样清楚。然后,他曾俯身向我,那突然罩到我脸上的阴影一定使我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退开床边,试着轻声低唤我的名字:“美芸!”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心脏却因过份紧张而加快了速度。他不再怀疑了,我听到他轻轻拉开壁橱的声音,在那壁橱里,他昨天偷偷收拾好的衣箱正藏在顶层。我听到他取下它,然后,浴室的门响了,他在里面匆忙的梳洗。接着,他的脚步那样轻轻的越过房间,那样小心翼翼的走向客厅……我竖着耳朵,等待着另一扇门响,果然,它响了,有人在客厅中和他会合。他们的脚步向大门口移去,我手脚冰冷而额汗涔涔了。他们终于走了吗?这一对我深爱着的人?两小时后,他们应该双双坐在飞往香港的班机上了。我的手指在棉被中握紧了拳,四肢肌肉僵硬而紧张。如果我现在跑出去,他们会怎么样?但,我是不能,也不会跑出去的。门口的脚步突然折回了。一阵细碎的步子迅速的向我卧室跑来。我浑身紧张,心脏提升到了喉咙口。他们回来了?难道在这最后一刻,他们竟然改变初衷?我眯起眼睛,从睫毛的缝隙里向外偷窥,一个小巧的黑影出现在房门口,接着是子嘉高大的影子,他正抓住她的手臂,我可以听到他急促而压低着的声音:

    “不要,小恬,你会把她惊醒!”

    “我要看看她,”是小恬的声音,细细的,那样好听。我的小恬!“我一定要看看她。”

    她走进来了,我听得到她的脚步,感觉得到她贴近床边的身体的温热。然后,她跪下了,跪在我的床前。我不敢转动眼珠,不敢移动身子,怕她发现我是醒着的。于是,她开始祷告般低低的说了:“姐姐,你原谅我,我不能不这么做。”

    她哭了吗?我听得出啜泣的声音,掠夺者在怜悯被掠夺的人,多么可笑!“小恬!快走吧,你要弄醒她了!”

    是子嘉在催促?当然。那么,他竟对我连怜恤之情都没有了。“我不忍心,子嘉,我不忍心。”小恬带泪的声音使我颤栗,她不忍心?多善良的小女孩!可是,她的怜悯让我愤怒,我恨别人的怜悯,宁可他们对我残忍的遗弃,不愿他们对我流一滴怜悯的眼泪。“我们走了,有谁能照顾她?”小恬凄楚的说着。好妹妹,难道你还真的关心着我吗?“小恬,别再迟疑了,我已经给她留下了足够的钱,还有阿英会照顾她。”足够的钱!是了,十年的夫妻最后只剩下了一些金钱的关系,一笔钱足以报销所有夫妇之情!还好,子嘉不能算是无情的丈夫,最起码,他还知道给我留下足够的钱!我想笑,或者,我已经笑了。“快走!快!小恬!她要醒了。”

    子嘉催促得多急呀!小恬站了起来。

    “姐姐,原谅我,原谅,原谅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是子嘉把她拉出去了?

    他们还是走了!我张开酸涩的眼睛,晓色正映满窗子,室内由朦胧而转为清晰。我仰卧床上,仍然保持他们没走前同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伸手按了按床前的叫人铃。阿英披着衣服,打着呵欠走进来。

    “阿英,帮我起床,我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我说,声调那么平静自然,彷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咦,先生呢?”阿英惊异的问。

    “先生和二小姐有事情,到高雄去了,一清早走的。大概要过三四天才回来。”我泰然自若的说。

    阿英点点头,那愚笨的脑袋竟然丝毫也想不到这事的不合情理。推过了我的轮椅,她扶我坐上去,用一条毛毯盖住我的腿。“我去给你倒洗脸水来。”

    洗脸水送来了,我胡乱的擦了一把。阿英把我推进了花园。园内,晨雾正堆积在每一个角落中,挂在每一条枝桠上。我打发走了阿英,把轮椅沿着花园的小径推去。晨雾迎面而来,迷迷蒙蒙,层层叠叠的包围了我。

    “你是我的哈安瑙,我是白理察。”他说过,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记住,哈安瑙永远没有答应嫁给理察。”

    “你会答应,是不?”“不,我和安瑙一样。”

    “你不会和安瑙一样,你将嫁给我,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安瑙太傻了。”“她不傻!她是聪明。如果结了婚,他们会成为一对怨偶,就因为她不肯嫁给他,理察才爱了哈安瑙一辈子。”

    “也痛苦了一辈子。”他说。

    于是,我终于没有做哈安瑙。我们在玫瑰盛开的季节结婚,他推着我进入结婚礼堂。我那才八岁大的小妹妹走在前面,提着小花篮,不停的把玫瑰花撒下,那条长长的,铺着地毯的走廊上,有他的足迹,有小恬的足迹,但是没有我的足迹——我坐在轮椅里。“我会给你过最舒适的生活,抚养你的小妹妹长大成人,你再无需和贫穷困苦奋斗。”他说过,那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一个守信的男人!我被安置在精致富丽的洋房里,望着那稚龄的小妹妹惊人的成长!

    “姐夫,我们学校里要开母姐会,我没有妈妈,姐姐又不能去,你陪我去吧!”小妹妹穿着白纱的短裙子,爬上了姐夫的膝头,小胖胳膊揽着姐夫的脖子。

    “哦,当然,我陪你去。”他对她挤眼睛,向我微笑。

    然后,我坐在轮椅中望着他牵着她的小手,隐没在道路的尽头。一个亲爱的丈夫,一个亲爱的小妹妹!倚着门目送他们消失,你能不感动而流泪吗?

    “姐夫!我们学校演话剧,我被选上了,我演茱丽叶,你一定要来看哦!”“当然,我会去的。”“不迟到?”“不迟到!”“不行,你一定会迟到!干脆陪我一起去,你到后台来帮我化妆!马上走!”一个爱撒娇的小妹妹,不容分说的拉走了她的姐夫,留给我的是寂寞而空虚的夜晚。但是,他的脾气那样好,代替了你去做长姐兼母亲的责任,你能够不感激他?

    “姐夫!来,到花园里来打羽毛球,拍子给你!接好了!快!”接住了抛过来的拍子,他斜着眼睛看她,皱起眉头。

    “不许皱眉!”小恬警告的喊:“我们比赛,谁失的球多,谁请客看电影!”推着轮椅,我停在落地的大玻璃窗前,望着花园里那两个跳蹦奔跑的人影,望着那忽上忽下的球拍,望着那像只大白蝴蝶般翻飞着的羽毛球。他一拍打重了,球飞进了玫瑰花丛中。小恬大笑着跑进花丛去拾球,接着却惊呼了一声,跳了出来。“什么?”那个“姐夫”关心的迎了过去。

    “刺。”小恬简洁的说,举起了手。

    “痛吗?”“姐夫”握住了它。

    “没什么。”但,“姐夫”的手却没有放开,妹妹也没有缩回,然后,妹妹脸红了。跳开了去说:

    “来!我们继续!”球拍子又舞起来了,羽毛球又开始了翻飞。但是,一个打得那么零乱,一个接得那样无心。不到一会儿,妹妹把拍子往地下一顿,扬着头说:

    “你输了!请客!”“当然。哪一家?”“新生大戏院的电影,青龙的咖啡!”

    “还有没有?”“不错!”脑袋歪了歪,再加上一句:“中央酒店的冰淇淋!”

    “太多了!应该……”

    “不许还价!”小妹妹挑着眉,声势汹汹。“姐夫”苦笑笑,无可奈何。然后,妹妹跑进屋来换衣服,大领口,窄裙子,成熟的胸脯在衣服中起伏。你望着她,不肯相信她已经长大了,仍然坚信她还是个提着花篮撒玫瑰花的八岁小女孩。望着她挽着“姐夫”的手并肩而去,你竟看不出她已长得和“姐夫”的眼睛一样高。“姐夫,教我跳舞!”“姐夫,溜冰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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