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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琼瑶文集-第1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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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天,他们讨论起〃咆哮山庄〃和〃傲慢与偏见〃两书,意见不同,但没有争执。他觉得她在避免深谈,他为她迷茫的眼睛和飘忽的微笑发狂。

    第八天,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江怡。

    他们越来越熟悉了,事实上,罗亚纬对江怡的一切都不明了,他所熟悉的只是她的外表和谈吐。他们的谈话范围由小而大。但,她多数时间是沉默的,她喜欢听更胜过说。罗亚纬开始嫌车子来得太早,又嫌车行的速度太快,他试着约她出游,但她拒绝了,她小小的脸看来严肃冷漠,使他不敢再作尝试。

    那天,他们谈起了家。罗亚纬试探的问:〃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吗?〃

    〃是的!〃她说。

    〃你……〃他思虑着如何措辞,最后却单刀直入的问:〃没有结婚?〃

    那个飘忽的微笑又飞上了她的嘴角,大眼睛朦胧而深邃。

    〃是的,还没有。〃她说。

    他心中那个小声音又开始在唱歌,他必须十分困难的抑制住眉毛不飞舞起来。〃我能去拜访你吗?〃

    〃最好你不要来。〃她简单的说。

    〃不欢迎?〃他问,感到受了伤。

    〃看,车来了!〃她说。

    他们上了车,沉默的坐着,气压显得很低。江怡的眼睛又凝住到车窗外面了,渺渺茫茫的,若有所思的。罗亚纬感到一份令人窒息的狂热在他心中汹涌着,他注视着那张苍白而静穆的脸。〃总有一天,我要攻进你心里去,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些什幺!〃他想,用牙齿咬住了嘴唇。

    下车了,江怡目送公共汽车走远,轻声说:〃就是这样,我们的感情在搭车的起站开始,到了下了车就终止,希望不要再越过这个范围。〃

    〃你过分了!〃罗亚纬盯着她的眼赌。〃感情是没有终站的,也没有范围。〃〃有的,必须有!〃她说,望着他,但他觉得她的眼光透过了他,根本就没有看到他。

    〃你不合常理……〃他说。

    〃是的,常理对我从没有用的,〃她说,转过了身子:〃明天见!〃

    他望着她走远,隐进那庞大的建筑物里。忽然莫名其妙的想起〃珍妮的画像〃里的那首歌:〃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到何处去,没有人明了。〃他站在那儿,怔怔的望着那个吞进了她的大门,低声问:〃你是谁?你心里有着什幺?〃于是,他恍惚的觉得,她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物体,他永远得不到她的。

    夏天来了,正和天气一样,罗亚纬能感到胸中那份炙热的感情,他变得焦躁不安。在等车的时候,他说:〃今天你下班的时候,我去接你!〃

    〃不!〃她说。

    〃我一定要去!〃

    她望着他。

    〃你为什幺一定要去拿你拿不到的东西?〃她问:〃我说过,我不愿意你越过范围。〃

    〃你不要我越过范围,是指我的人还是指我的感情?事实上,感情是早已越过你的界线了!〃

    她不语。下车后,她叹了口气。

    〃我住在信义路×巷×号,今晚,到我家里来吧!〃

    〃哦。〃他望着她,但她迅速的转身走开了。

    晚上,他去了。并不太费力,他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子,外面围着矮矮的围墙。按了铃,一个下女出来开门,他被延进一间小客厅中。客厅里挂着的书画证明主人的知识水准很高,小房间布置得雅洁可喜。坐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到江怡,但他能听到纸门后面有隐隐争执的声音。然后,一个书卷气很重的老人出来了,穿著长衫,戴着副近视眼镜。罗亚纬站起身来,老人说:〃请坐,罗先生,我是江怡的父亲。〃

    〃哦,江伯伯!〃罗亚纬说。

    〃真抱歉,小女临时有点事,不能接待您。〃老先生说,语气显得十分不自然。

    〃哦。〃罗亚纬反感的看看江老先生,因为他刚刚才听到江怡的声音。

    〃我常听到小女谈起您,〃江老先生客气的说,正要再说话,纸门突然拉开了,江怡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眼睛迷迷蒙蒙的,像一尊圣洁的石膏像。她直望着罗亚纬说:〃亚纬,我要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请到里面来!〃

    她让开身子,示意罗亚纬进去,罗亚纬愕然的站起身来,江老先生也站起说:〃小怡!〃

    〃爸爸,〃江怡说:〃你别管我吧!〃说完,她让罗亚纬走了进去。罗亚纬发现他走进了一间光线很好的书房,有两面大玻璃窗。现在,窗前的一张椅子里,正坐着一个乱发蓬蓬的青年,他狐疑的倾听着走进来的声音,茫然的用眼睛搜索着四周。于是,罗亚纬发现他是个瞎子,不仅如此,接着,他又发现这个青年已经失去了一条腿。

    〃亚纬,你看,这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未婚夫,我们订婚已经十年了!〃江怡说,走到那青年身边,凝视着他,在那一剎那,罗亚纬发现她的眼睛焕发而明亮,那份空空洞洞渺渺茫茫的神情已一扫而空。他立即明白了,她的世界在这儿,这椅子上坐着的,才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看得到的东西!

    〃小怡,你在做什幺?〃那青年问,语气显得十分严厉。

    〃表哥,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罗亚纬先生!〃江怡说,把她的手放在那青年的乱发上。

    〃走开!小怡!〃那青年愤愤的叫:〃什幺时候你才能不来烦我!〃

    〃亚纬,〃江怡仍然站在那儿,慢吞吞的说:〃你看到了没有?为了他我不能接受你,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五年前的一次车祸,使他失去了眼睛和腿,也失去了我的心。我不在乎他失去的眼睛和腿,但我必须找回那一颗心,我必须!〃她跪倒在榻榻米上,把她的头放在那青年的膝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那青年想推开她,但她抓住了他的手,继续说:〃表哥,你一直想把我推给别人,现在罗亚纬在这儿,告诉他吧,告诉他你不要我,我就马上跟他走!〃

    那青年浑身颤抖,用手抚摩着江怡的头发,沙哑的说:〃小怡,你……一定要这样?〃他的手揉乱了江怡的头发,接着就死命的搂住了她。

    罗亚纬茫然的站着,开始明白自己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他默默的望着面前这一对情人,然后,一声不响的退进了客厅。老人也跟了出来,歉然的望着罗亚纬说:〃罗先生,真抱歉,请您原谅。千万不要以为这一幕是预先安排的,小怡本来准备和您出去玩的,但临时又变了,他们这一对真让人难过,她表哥抵死不接受她,她却认定了他,小怡这孩子真……唉!〃老人叹了口气,眼角上是湿润的。

    〃不用说了,〃罗亚纬说:〃我了解。〃

    走出了江家,罗亚纬觉得心里一阵茫然,仿佛失去了什幺,又仿佛获得了什幺。走了几步,就是他们每天一起等车的街口,罗亚纬站住了,看着那块停车牌子,恍恍惚惚的感到江怡那对大而空洞的眼睛,正浮在车牌上面。他走过去,把身子靠在车牌上,燃起一支新乐园,迷迷糊糊的注视着烟蒂上的那一点火光,空虚的对自己微笑。

    〃她已经找到了她的世界,〃他想:〃这之后,该轮到我迷失了!〃

    远远的,一辆公共汽车驶了过来,罗亚纬怔怔的注视着那两道强而有力的车灯。车停了,他机械化的跨进了车厢。

    〃早知道一定有终站,就不应该有起站。〃他模模糊糊的想,茫然的望着车窗外面,事实上,他什幺东西都没有看到。

 寻觅

    沿着热闹的衡阳街,沐浴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的光线下,思薇向前面无目的的走着。街上,行人像一条条挤在鱼缸里的热带鱼,那样匆匆忙忙的穿梭不停。汽车喇叭震耳欲聋的长鸣不已,车轮子辗碎了夜,柏油路面上交织着数不清的车轮印迹和行人的足痕。思薇低垂着头,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慢条斯理的,漠然的,不慌不忙的走着。瘦瘦长长的影子不留痕迹的滑过了灯光灿烂的街头。在万万千千匆忙的人群里,她是个毫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色。

    风很大,秋末冬初的天气,一到了晚上,就显得特别的寒意深深。思薇披着那件米色的、学生样式的旧风衣,似乎抵御不了多少寒气。可是,对于那扑进衣襟里的风,就像对于周遭的人群,以及时时在她身边狂按喇叭招揽生意的出租车一样,她都同样的满不在乎和漠不关心。穿过了衡阳街,转入了成都路,霓虹灯好象更亮了。慢慢的踱着步子,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霈的声音:〃算算看,思薇,整个台北市有多少街道上,有我们共同走过的足迹?〃

    真的,有多少街道?在去年的秋天,以及再前一年的秋天,他们都并肩走过,每一条街,每一条小巷。她的手插在他的风衣口袋里,让他的大手握着。迎着恻恻轻寒的风,有时,还有些儿迷迷蒙蒙的细雨。他们走过那些街道,从人多的地方,走到人少的地方,从大街转入小巷。缓缓的、慢慢的走着,什幺目的都没有,只为了享受那份共有的时间,和那份共有的夜色。

    〃思薇,冷吗?〃

    他常常侧过头来,轻轻的问一句。不!不会冷,走在他的身边,她从没有觉得过冷。虽然每次和他分手后,回到家中紧密的小屋里,她反倒会觉得一屋子盛着的都是冷。但,在他旁边,她从不知道冷。

    街头漫游的习惯,是因他而养成的,和他认识之后,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要共同在街头漫步一次。风是那样的柔,夜是那幺的美,她领略了过多的东西,常暗暗希望时间停驻,她能这样和他并肩走一辈子。但是,时间没有停驻,她也没有和他走一辈子,他单独的走了,那是去年的冬天──他远渡重洋,去完成他的学业,把一切未来团聚的美梦,拋给了她。

    他刚走的那一段时间,她根本不知道做些什幺好,整天只能懒洋洋的守着信箱,神经兮兮的哭湿一条条的小手帕。然后,他来信了,说:〃傻吗?思薇,我何尝离开了你?你身边不是处处都有我的影子?你的小书房,我流连过,你的小花园,我徘徊过,你的诗集里,有我批阅的小字,你的日记中,有我增添的心迹。在青龙咖啡馆,我们曾经互相依偎,在许多电影院,我们曾经一块儿欣赏……还有那些街道,处处有我们共同走过的足迹!傻吗?思薇,别以为你的眼泪我看不到,你不知道你哭得我多心疼……别傻了,思薇,你生活中每一个片段里都有我,洒脱些,我不是和你在一块儿吗?……〃

    看了信,她哭得更加伤心,哭得像个十足的小傻瓜。然后,她试着在各处去找寻他,小书房、小花园、青龙咖啡馆、电影院以及那一条条的街道!但是,她寻到的只是萧索和冷清。一个人走在街上,什幺都不对劲,走不完的孤独,走不完的寂寞,回忆中甜蜜的一点一滴全化为苦涩。他不在身边!

    虚幻的影子填不了实在的空虚。有那幺长一段时间,她整晚整晚的踯躅在街头,让步行使自己疲倦。可是,她很快的就放弃了这徒然的找寻,把自己关回到小屋之中,认命的守着寂寞,开始单调而专一的等待,等待他的信,也等待他的人。

    等待了多久?从去年的冬天到现在!而今,她又开始踯躅街头了,她必须找寻,往日共有的时光和共有的夜,还有没有一丝一毫他遗留的痕迹?在她的风衣口袋里,他三天前寄来的那封信仍然在握,她已可以背出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但她依旧不时的要抽出来再看一遍,那是他的字,是他爱用的绿色原子笔,也是他惯用的湖色信笺!但,信中的字字句句,对她却那样生疏:〃请原谅我,思薇,你是个好女孩,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思薇,骂我吧,责备我吧,看不起我吧,我无话可说,也无以为自己找寻原谅的理由……思薇,错误的发生是因为这异国的地域,孤独和寂寞使人要发疯,而你又远在海的彼岸……思薇,我只是一个凡人,平凡而又平凡的人,我抵制不了诱惑……那是个土生土长的华侨女儿,我们在上星期天已经结婚……思薇,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宁愿是你对我伤害而不要是我对你伤害……〃

    这就是她等待到的!〃孤独和寂寞使人要发疯〃,她了解这种滋味,他忍受不了,而她忍受了,什幺是真正的孤独和寂寞?她现在明白了!填不满的空间和时间都无所谓,最可怕的是填不满的心灵的空虚!

    从成都路绕到国际电影院,电影院门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过了这群人,再绕回到中华商场,灯光亮得多幺热闹,新生戏院门口同样拥挤着人潮,世界上怎幺会有这样多的人?沿着中华商场,她向中正路的方向走去,风又大了些,她翻起了风衣的领子。

    一个男人从她身边擦过,穿著件灰色的单夹克和一条深色的西服裤。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回过头来深深的盯了她一眼。她全身一震,麻木的神经突然间变得敏锐起来。怎样的一对眼睛!黑黝黝的像两颗寒星!她咬住嘴唇,在路边停了两秒钟,那是〃他〃的眼睛!不,她摇摇头,那仅是有些儿像〃他〃的眼睛。叹一口气,她继续向前走去。

    从中正路走到火车站,有多少次,他和她曾约定在火车站见面!有一次,他迟到了半小时,等他来的时候,她像个弹簧玩偶般转过身子,用背对着他,当他绕到她的前面,她又像个玩偶般倏然转开,再用背对着他。捉迷藏似的兜了半天圈子,听他说尽了好话,她才蓦然间面对着他,展开一个调皮的笑。

    过去,是由点点滴滴的小事拼凑起来的。现在,她握着一把过去的碎片,却什幺都拼凑不起来。走过了火车站,再几步,青龙咖啡馆的霓虹灯在闪亮着。青龙,第一次走进去,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门口招牌下,有着三个不知所以的字〃纯吃茶〃,当初以为这儿是喝茶的地方,曾坚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谁知里面没有茶,只有咖啡和果汁。至今,她对于这〃纯吃茶〃三个字仍然困惑不解。在青龙门口略事迟疑,她推开门走进去,靠水池边的位子大部分空着,随意拣了一个位子,她坐了下来。这儿,是她和他多次耳鬓厮磨的地方,而今,举目四顾,她惶惶然不知身之所在。一年,不过是一年而已,她却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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