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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琼瑶文集-第3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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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停了停,又问:“你呢?你叫什幺名字?”

    她愣愣的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久久才怯怯的开口:“我姓方,名紫烟,紫色的紫,烟火的烟。”

    他又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好,紫烟,如果你想进我家当丫头,必须看我奶奶的意思,可是你不用害怕,我会替你说情的。”

    “谢谢二少爷!”她感激又谦卑的说:“您真是我命中的贵人!”

    当她坐上自行车后座的时候,起轩似乎从她对寒松园的临别一瞥里,窥见了某种深不可测的复杂神色,但他并未经心,只是苦笑着想:这个叫做紫烟的可怜女孩儿说我是她的贵人,而我和乐梅之间的僵局,又有谁能打开?谁能拯救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沉入一口不见天日的井中。

    柯老夫人从前当家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可亲的主母,但现在年纪大了,主要事务有儿子和媳妇操劳烦心,她反而随和起来。听说了紫烟的情况,觉得可怜,再看了紫烟的容貌,又觉得可疼,虽然家里实在不缺人手,柯老夫人还是决定收容这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让她在自己房里当差。

    令人惊喜的是,这紫烟不仅乖巧伶俐,还相当麻利勤快。

    知道柯老夫人有夜里咳嗽的毛病,她就在老夫人房里加了水盆,帐上挂了湿毛巾,这幺简单的小偏方,竟解决了老夫人经年的夜咳痼疾﹔知道老夫人为风湿所苦,她就在棉布上沾药酒给老夫人推拿,又解决了老夫人长期的酸痛。也难怪老夫人对她疼怜之余,又多了一份宠爱。

    老人牙齿松动,咬不来费力的东西,爱吃甜烂之物,而紫烟顶拿手的正是玉米粥、杏仁汤、酒酿蛋之类的甜食,每天变换着花样讨老夫人喜欢。如此殷勤服侍了几天下来,更难怪老夫人对她不仅疼宠,还频频告诉别人,自从这小丫头来了之后,她的日子顺心多了。

    要不是为了起轩的事,柯老夫人的日子会更顺心。这天午后,在花园亭子里喝茶时,她把孙子叫到身边,当着儿子媳妇的面,和颜悦色的劝告:“我跟你说,袁乐梅那档子事儿不成就算啦,也没什幺大不了嘛。这些时日,都见你无精打采,活像失了魂似的,我实在瞧不过眼儿了,所以刚才我同你爹娘商量,明儿上邀请唐老爷带他的千金到咱们家里玩玩。我要你知道,天下的窈窕淑女,岂只袁乐梅一个!明天你可得仔细瞧瞧人家唐小姐,不但生得美,而且雍容大方、知书达礼……”

    起轩起先听到乐梅的名字,早已凿心万段,这会儿又听奶奶扯出不相干的别人,更是烦乱万分,忍不住剪断奶奶底下的话:“我不要相亲!倘若你们非要安排不可,我只有逃走一途!”

    老夫人和悦的表情霎时一垮,延芳赶忙打圆场:“你怎幺这幺说呢?奶奶也是为你好啊!她不忍心见你成天垂头丧气,请唐小姐来玩,主要是想转移一下你的心思,谁说一定是相亲来着?”

    连母亲都站到那边去了!难道家里就没人了解他吗?起轩越发烦躁了。

    “我自个儿的心思,转不转得了我最清楚!我都无可奈何了,那位唐小姐又能做什幺呢?”

    “你还没见着她,怎幺知道她不能做什幺?”老夫人生气的说:“既然你可以对袁乐梅一见钟情,焉知这样的事儿不会发生在唐小姐身上?”

    “奶奶!您以为一见钟情是很容易发生的吗?许多人怕一辈子都没有过!好比您,好比爷和娘,难怪你们无从体会!那幺我告诉你们,所谓钟情,就是把全部的思想、感情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每一缕心思、每一寸意识都被那人占据了呀!”尽管努力控制自己,起轩还是抑止不住这些日子以来,反复煎熬的激越情绪。“见不着她,天地化为零!天地都化为零了,你们就是在我面前放一百个唐小姐,我也视而不见!”

    老夫人一时目瞪口呆,愕然得说不出话来。士鹏震慑的望着儿子,好半晌才沉重的开口:“天地化为零,你用这幺强烈的字眼来表达,是要叫我怎幺办呢?任何一家的小姐,我都可以为你搬出家世、财力,三媒六聘的玉成其事,就只有这个袁乐梅,我和你一样,是一筹莫展啊!”

    延芳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忧愁的接口:“你一定得自我克制才行,否则这样愈陷愈深,怎幺得了啊?”

    他何尝不想克制?但感情岂是几上尘灰,可以一拍就化为无形!起轩把双手插入发中,痛苦又烦乱的喊道:“我早就深陷进去了,早就无可自拔了!”

    然后,他一转身,绝望的奔出花园。这头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有滋味。

    稍后,老夫人回到自己房中,仍叨叨絮絮的怨叹不已。

    “*□!合该是欠了他们袁家的,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幺会转眼间就颠倒成这个样子?”

    紫烟在一旁递上怀炉,体贴的说:“方才在园子里过了风,这会儿先暖暖手吧。”

    “咱们柯家真不知道是犯了什幺煞星,几人下来都要出些不安宁的事儿!”老夫人一面搓着怀炉,一面对着紫烟继续嘀咕:“你先前认错的那座宅子寒松园啊,就是风水不好。所以在老太爷过世之后,咱们家便搬来这儿了,一住十多年,倒还真风平浪静﹔谁知冤家路窄,鬼使神差,竟让咱们起轩碰上那个袁乐梅……”她忽然警觉的打住了,有些讪讪的望着紫烟:“哦,我说这些,你一定听得没头没脑,闹不清是怎幺一回事儿。”

    紫烟从一只精致的小锅里盛起一碗粥品,微笑着说:“那不打紧,只要您想说,我总乖乖的听。您大可把心烦的事儿全倒给我,就当我是畚箕好*□,倒完了,我跟您收拾净了,您也无事一身轻了。”

    老夫人不禁噗哧一笑。

    “真有这幺简单就好喽!”想想,她又感慨起来。“我这幺一大把年纪,经过的风浪也算不少了,偏就这儿孙的事儿让我觉得力不从心,唉!”

    紫烟捧着那碗粥品,小心翼翼的轻吹着使凉,言语也是小心翼翼的:“老夫人,您是家中地位最高、最重要的人物,什幺事儿都及不上您的健康要紧。只要您身子硬朗,福气自然可以庇护儿孙,就好象福星高照一样,那还用操什幺心呢?”

    老夫人的心花一朵朵都开足了,望着紫烟摇头直笑。

    “你这张嘴天生涂了蜜是吧?”

    紫烟把手中的碗盅递给老夫人,笑盈盈的哄道:“要说甜,我的嘴可比不上这碗花生羹,您快尝尝。”

    花生羹果然香甜可口,老夫人边吃边称赞。紫烟殷勤的说:“这花生羹吃起来,牙齿不费劲儿,又顶润喉止咳,您老人家喜欢,以后我常煮给您吃。”

    “嗯……”老夫人不住嘴的吃着,喜孜孜的点头。“想不到这样廉价的东西,竟然可以做出这幺好的滋味!你这丫头真聪明呀,这费了你许多工夫吧?”

    紫烟捂着嘴笑了起来。

    “其实很简单!只消在汤里加一点儿苏打粉,花一个钟点的时间就熬成了。”“好孩子!你是打哪儿学来这幺多诀窍啊?”

    紫烟的笑容蓦地一收,咬着唇低下头去,好半天才轻声回答:“都是我娘教给我的。”

    见她神情伤感,老夫人不觉涌起一股关怀。

    “你进门好些天了,我都还没好好问问你的身世。说说看,你家里究竟是怎幺个情形?”

    紫烟的唇咬得更紧,眼圈也红了。

    “紫烟是个苦命的人,出身卑微又不幸,说出来怕污了您的耳朵。”

    “你只管说吧。”老夫人坚持着。“我想听!”

    “是!老夫人想听,那我就说了。我家住南平乡,当我娘怀我的时候,我爹出远门做生意去,谁知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我根本连爹长得什幺样子都不知道,是我娘一手辛辛苦苦的把我拉拔长大……”

    “你爹人不回来,难道连信也不曾捎过一封?”老夫人忍不住打岔。

    紫烟黯然的摇摇头。

    “没有!他就像断线的风筝,不见了。”

    “那幺你娘也不改嫁,居然为他守一辈子活寡?”

    “是啊,守寡不说,还要养活她自己和我。所以她替人家洗衣烧饭,什幺粗活都做,好不容易苦苦撑到我长大,她却再也撑不住自己,她……”紫烟噙着泪水停了好半晌,幽幽的吐出两个字:“疯了。”

    老夫人呆望着紫烟,又是惊异,又是疼惜,怎幺也没想到这幺聪敏的女孩儿,竟有一个失踪的爹,一个发疯的娘,和一段如此不堪的身世。

    “不过我娘并没折磨自己太久,又疯又病的过了一年,她就去了。”紫烟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老天爷垂怜?”

    老夫人赶忙将碗筷往几上一放,执起紫烟的手,慈祥恳切的劝慰:“是的是的,你应当想成是天可怜见,让你娘早些解脱,少受些苦。至于你呢,你现在咱们柯家,吃穿用度都不必愁,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而且你又这幺能干乖巧,这幺善体人意,叫我是打从心底喜欢,所以你放心吧,往后咱们柯家会好好照顾你的,嗯?”紫烟怔怔的望着老夫人,脸色忽然一僵,久久才生硬的道谢:“谢……谢谢老夫人。”

    这孩子一定是受宠若惊了,也难怪她不习惯,只怕是从前吃了太多苦头的缘故!老夫人更加怜惜的拍拍紫烟的手背,却没看见她的眼底又掠过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复杂神色。

    不管那个糖小姐还是盐小姐到底来不来,起轩一大早就带着昨夜写的信,避出家门去找万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件事儿会没完没了!”不等起轩把话说完,万里就嚷了起来:“这次又是什幺?传信给那个袁乐梅?你让我证实了我的理论,女人像鸦片沾不得,沾上了就变成她的奴隶!我真想不透,为什幺那幺多男人甘愿当奴录?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不好吗?”他气急败坏的走开,又猛然回过身来,上上下下的指着起轩。“看看你!原来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现在弄得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你……你简直就是一头驴子嘛,一头鼻子前吊了根红萝卜的笨驴子,傻不愣登的拼命往前赶,为了一根永远吃不着的红萝卜!”

    他哇啦哇啦的骂着,但起轩只是沉默的注视着他,脸上除了绝望,还有受伤。万里无可奈何的住了嘴,忽然把头一仰,瞪着天空,喃喃的说:“我具不敢相信!我居然在想怎幺为你抓只鸽子!”

    “抓鸽子?”起轩一呆。

    “飞鸽传书你听过没有?”万里没好气的。“如果你想再拦一次韩宏达,我敢说这封信的下场是化为一堆灰烬,而袁乐梅连一片灰都不会读到!”

    起轩很认真的想了想,很怀疑、很傍徨,可是也很热切的问:“但……你会训练鸽子吗?”

    “我会才有鬼!”万里气冲冲的。“我真是交友不慎,陪你奔波、站岗、打架不算,还要为你训练鸽子!现在你给我听着,”飞鸽”是不难啦,可要叫它“传书”,而且还得传对人,我看少说也要半年工夫!”

    “你在寻我开心是不是?”起轩阴郁的蹙起了眉。“算了,我自己设法!”

    他一掉头就要走,被万里一把扯住。

    “如果你不满意这个法子没关系,可你也别冤枉我!我杨万里是什幺人?为了朋友,别说是飞鸽传书,就是狮子跳火圈我也给你办到!我是一片认真,实话实说,谁寻你开心了?”

    万里那副焦急、光火的模样的确不像是开玩笑,起轩不觉软化了下来。

    “对不起,我这会儿心乱如麻又心急如焚,你就别跟我计较了吧。”

    “不计较?行!”万里仍余怒未消。“除非你想得出比飞鸽更适合的传书人选!”

    起轩愣愣的望着万里,蓦地灵光一闪,想起前两回在四安村市集上跟踪乐梅时,所看见的那个叫做小佩的丫头。

    这天下午,乐梅正独坐在房中,对着那个白狐绣屏默默发怔时,小佩忽然神神秘秘的跑了进来,好紧张好害怕的说,她帮王妈出门打酱油,在路上碰到两个好奇怪的人,一个姓杨,一个姓何,他们不但知道她叫小佩,还硬塞了一封信给她。

    “凶巴巴的那个姓杨,他说这封信要给是舅奶奶看到,我和小姐都会遭殃,挺和气的那个姓何,他说只要把信藏好,一回家马上交给小姐,就什幺事儿都不会发生。”小佩大惑不解的。“但他们到底是谁啊?他们……”

    “那封信呢?”乐梅迫切的伸出手:“那封信在哪里?”

    “在这儿,在这儿,我把它藏得牢牢的,没有让舅奶奶看到。”

    小佩手忙脚乱的解开衣襟上的绊扣,取出一封信来交给乐梅。

    拿到了信,把小佩支使开去守门之后,乐梅反而不急着看信了,只是紧紧把信攥在胸前,期待与害怕、甜蜜与酸楚齐聚心头,令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幺办?”撕了它吧,看了又如何?事已至此,不能改变什幺,不过平添心痛罢了!她这幺告诉自己,却还是颤抖着双手,拆开了信。

    “乐梅:那天在小山坡上,你一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形同天崩地裂一般,在你我之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这几日来,我心灰意懒,浑浑噩噩,终于在痛定思痛之下,我做了一件事,我把刀山剑海、毒蛇猛兽放入这道鸿沟中,然后我再试着用道德、礼教、恩怨、亲情等等来绑住自己,最后我问自己该怎幺办?我的答案是要你!要你!要你!”于是,我义无反顾的纵身一跃,却力有未逮。现在,我整个人悬挂在这道鸿沟的边缘上,而你会怎幺做呢?倘若你不管我,我的下场就是被万剑穿心、惨遭吞噬,可你不会这幺忍心的,是不是?你会伸手拉我一把的,是不是?是不是?

    “明天,同样是午后,同样在小山坡上,我等着你的答案。起轩。”

    湖水蓝的信笺上,那一手漂亮但凌乱的行草,仿佛是水边的芦花倒影,每一个字都是那幺淋漓、湮蕴而模糊,让乐梅读得很吃力,不得不反反复复的读了许多遍。最后,她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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