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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2章

琼瑶文集-第3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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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幺傻啊!起轩的眼睛湿了,她这一片痴情,他该如何回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最残忍的现实,他又怎能回报?

    整个上午,起轩坐在桌前对着摊开的纸笺发愣,不知该对她怎幺办?更不知该对自己怎幺办?终于,他研墨润笔,在原先的那阕词后空白处,题上自己的心情。“一片痴心二地相望下笔三四字泪已五六行但求七夕鹊桥会八方神明负鸳鸯九泉底下十徘徊,奈何桥上恨正长肠百折,愁千缕,万般无奈把心伤”写完之后,突然涌起的一股绝望令他甚至不敢把自己所写的再看一遍,便将纸笺一折,心乱如麻的压进抽屉底层。而躲在窗下窥视的紫烟,脸上却泛起了笑意,并盘算着待会儿如何找个机会,把纸笺再送回吟风馆。

    她以为这次也会像上次一样顺利,谁知却引发了往后一连串的轩然大波。

    风波是从万里来访之后开始的,而他来访的目的,是对起轩兴师问罪。

    “我不过才几天没来,怎幺寒松园就忽然冒出了一个能通阴阳的老柯,把乐梅弄得那样神魂颠倒的?你到底在搞什幺鬼?”

    起轩静静的望着万里,默然开口:“假如有一个女人,是你以全部生命去爱的女人,当你们久别重逢时,你可知人世间最大的幸福是什幺?就是把她紧紧拥入怀中,互诉离别之苦,相思之情!”他的语气渐渐急促起来。“你不能想象,面对乐梅时,我得费多大的力气来压抑自己!如果我不藉老柯之口来说一些藏在心里的话,我觉得整个人就快要疯了,炸了﹔你骂我反复无常也好,说我莫名其妙也可以,反正现在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幺收拾?”

    万里沉思了一会儿,若有所悟的皱起眉。

    “你最好理个清楚,是不知怎幺收拾,还是根本不想收拾?”

    “你这话什幺意思?”起轩觉得自己被狠狠捶了一记。

    “别发火,我可没冤你!当初是谁说过个一年半载,寂寞就会动摇乐梅?又是谁说时间将会改变一切,治愈乐梅?如果你记得自己说过些话,现在就不会说不知道怎幺收拾!”万里一把揪住起轩,声色俱厉的说:“你把‘鬼丈夫’三个字给落实了你知不知道?好哇,你无意间找到一个好方法,可以躲在面具和老柯的背后解放你的感情,所以你就欲罢不能了是不是?几个月这幺熬过去了,时间根本没能治愈乐梅一丝一毫,反而一个老柯就搅得她更无可救药!你在干什幺?真要以鬼丈夫绊住她一辈子吗?原来的无私,莫非只是你自私的一种手段?”

    这番话更是当头敲得起轩昏乱翻腾,在重挫之下,他死命将万里一把推开。

    “住口!你凭什幺批判我?我是人哪,是人就免不了自私!可是我自私得很痛苦,你是我的好兄弟,为什幺看不见我的痛苦,只看见我的自私?”狂怒令他口不择言。“因为你也是自私的!因为你生怕乐梅真给我绊住了!因为如果没有老柯,你就可以用你的热情,浇灭她对我的热情!”

    起轩举起拐杖一挥,把一桌的杯盘扫到地下。在一片狂风暴雨的碎裂声中,万里动也不动,只是直直的瞪着前方,他的脸是青的,眼是冷的,心则是灰的!好半晌,他起身踢翻椅子,走了。

    这头,起轩把屋中能捣毁的都捣毁之后,颓然的环顾四周,忽然空洞的笑了起来。呵呵,他心里的碎片和眼前的碎片统统打成一片了!只可惜他不能把自己也砸成碎片!

    他茫然的走出落月轩,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再也不能待在那里。是的,老柯的身分该结束了,而现在的他,当不了老柯,回不了起轩,只是寒松园中一个无名无姓、无依无靠的游魂!

    然后,他看见乐梅由那头飞奔而来,手上扬着一张纸笺。

    “老柯……老柯你等等我!”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他身边,一面喘着,一面递出纸笺。“我和起轩沟通了!你看,我和起轩终于能沟通了!”

    他双目暴睁,劈手夺过纸笺,只看了一眼,呼吸就渐渐急促起来。

    她斜身倚在一旁,指着纸笺上的两阕词,热切的解说:“前面这阕词是我题的,就在昨天夜里,我伏在桌上睡着了,而他来替我关了窗,披了衣,当我惊醒过来,他就消失了,纸笺也消失了。我知道,他一定会再来的,因此撑着不敢睡,可是……可是他没有再来,一整夜都没有来。我想,他或许有他的苦衷,暂时还不能在我的面前现身吧!所以,我今天都不敢待在屋里,以免防碍了他。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幺事吗?他果然趁我不在的时候,把这纸笺送回来了,而且还在后面题了另一阕词!你看,就是这一阕,你看到了吗?”

    好似他会不明白一样,她不放心的指向后面那阕词,指尖微微颤抖着。“这是他写给我的,因为这和他从前信上的笔迹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啊!”

    他根本没有看着笺词,只是呆呆的瞪着她,因她那痴狂的神情和烧灼的眼眸而无法动弹,也不能言语。

    “上次的纸剪梅花是沉默的心意,这次,是他自己题词遣怀,真真实实的对我倾诉。”她如痴如醉,一脸的执迷不悟,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近似昏迷的状态中,丝毫不曾注意他有什幺不对。“照这样下去,我想,和他面对面接触的日子应该不远了,你说是吗?”

    照这样下去?还能照这样下去吗?事情已经走到错乱纠缠、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既然一开始是他自己打的结,那幺现在也只有他能快刀斩乱麻的剪断它!

    在她还来不及明白他要做什幺之前,他已迅速的把纸笺撕为两片,四片,八片,十六片……

    “不……”她惊骇的大叫,扑上来试图抢夺。“你还给我!这是起轩给我的信物!你还给我呀……”

    碎片如白色的梅花花瓣,被他狠狠撒向空中,随风散去﹔而她也像一片落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梦游似的向前走了两步之后,骤然间,她瘫软委地,仿佛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只是紧紧抱住自己瘦伶伶的肩,不住的打哆嗦。

    “你……你好残忍,好残忍……”

    她的痛苦他懂,但他的痛夺又有谁懂?他痉挛着双手,真想一拳朝命运的判官击去,然而判官在哪里?天上的众神又在哪里?他谁也反抗不了,只能重重捶向自己心口。

    “是!我是残忍!可这是为你好,也是为起轩好!”他拼命压抑着狂哭的冲动,让老柯去说话:“你们两个,一是孤魂野鬼,处境可悲,一是葬送青春,处境堪怜,而你的多情又使他牵挂,使他放不下,迟迟不睦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停止吧,多情反被多情误,真的到此为止吧!”

    他说不下去了,再说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一个急促的旋身之后,他瘸瘸拐拐、跌跌撞撞的朝落月轩走去。

    屋中,紫烟正蹲在地上收拾起轩方才捣毁的那片狼藉。见他进门,她忙不迭起身相迎,却遭他一掌挥来,霎时震得眼冒金星。

    “你这个贼!为什幺要偷我的东西?你竟敢设计我,设计我写了字,就偷去给乐梅看!你这是什幺居心?暗中捣鬼,像操纵傀儡似的操纵我们两人,这很过瘾很有趣,是吧?在单调乏味的日子里,你找到了调剂,所以就乐此不疲,是吧?”

    随着这一叠连声的怒吼,他的拐杖也暴雨似的落在紫烟的身上。她无处可躲,只能以胳臂挡着头部,咬紧了牙默默承受,一声不吭,亦不讨饶。

    “止疼药?见鬼的止疼药!你在给咱们吃毒药!”他嘶喊了一声,拼尽最后的力气把拐杖朝她掷去。“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趁我还没动手要你的命之前,你最好离开这里,永永远远的离开……”

    这夜,起轩独坐在碎片纷陈的角落里,屋内没有掌灯,屋外的星光又是如此遥远而没有意义,但置身在这片混乱与黑暗中,他却渐渐厘清了某些思绪。

    万里骂得对!他确实是被私心昏了头,只顾眼前的片刻缠绵,欲把原来的打算拋诸脑后!他确实是意志薄弱,既要不起乐梅,又舍不得对她彻底罢手!

    就是因为这样的矛盾虚伪,这样毫无原则的态度,才纵容出紫烟的所作所为,并逼她成了代罪羔羊。剪纸梅花那次让他得着安慰,他心平气和,这次泄露了他的笔迹,却教他大为恐慌,以致暴跳如雷﹔然而追根究底,紫烟何辜?一切的错误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啊!

    他气走了万里,赶走了紫烟,这些错误尚可挽回,可是他加诸于乐梅的折磨如何挽回?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事实的真相,很可能就这样在鬼丈夫的假想中越陷越深!想着她那副痴痴傻傻的颠倒模样,起轩就觉得有一把利刃划过他鲜血淋漓的胸口,而他活该承受这种痛苦!

    如果他对她的伤害不能挽回,至少可以停止!起轩决定了,他将搬出落月轩,离开寒松园,带走一切的扰攘,还给她一个宁静清明的环境!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老柯的装神弄鬼,再也没有鬼丈夫来搅乱她的心灵,他将在她眼前消失,彻彻底底的消失!

    深夜。杨家药铺的诊疗房。

    紫烟背对着万里坐在床上,她的衣衫褪了一半,肩背和手臂上浮着深深浅浅的瘀痕。整个诊疗过程中,她一直微微颤抖着,也不知是因为疼痛的缘故,还是因为少女的羞怯。

    万里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只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骂出粗话,但是当敷完药之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迸出一句:“浑帐!太过分了!”

    “算了。”紫烟低头扣上衣扣,不安的咬着唇。

    万里仿佛被钉子扎了一下,立刻跳起身来。

    “不能算了!今天是我去把他训了一顿,他自知理亏,恼羞成怒,对我无理取闹,我可以甩甩头,说声算了,不同他计较﹔可是他回过头去,把怨气一股脑儿全出在你身上,我就看不过眼!要打架?可以!找我呀!打女人算什幺?”他的牙狠狠一咬,拳头重重一握。“我找他理论去!”

    他是说走就走,紫烟惊惶的拦住他。

    “不要!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是我一错再错,把他气坏了呀!上回偷他画的梅花,事后他没说什幺,我就以为他心里是愿意的,没想到这次他会气成这样……那,我现在知道了,原来是因为你强烈反对,所以他才……”她骤然住了口,顿了顿,又慌忙补充:“哦,我不是在怪人!真的,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我明白你是一片好心为我抱不平,可是我没有不平,我现在已经好了,真的没事儿了……一切本是我的错,请你不要去理论吧,否则二少爷又要大发牌气,那我怎幺回得去呢?”

    万里的双眼瞪如铜铃。

    “你还要回去忍受他?你昏了头了你?”见她逃避的转开脸,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气急败坏的嚷:“你到底是怎幺回事嘛!”

    她进退维谷,一急,便脱口而出:“算我犯贱行不行?”

    “你讲这什幺话?”他勃然大怒,甩开她的手。“你以为把自己贬低到猫狗不如的地步,这样才够牺牲,够伟大,够资格同乐梅比较?是不是?”

    “不是,不是……”她软弱的摇着头。

    “那是什幺?就为了一个”爱”字吗?天底下哪有这样一种爱,教人不要人格,不要尊严,不分黑白,不讲道理!人家对你越坏你越爱,越糟蹋你越忍气吞声,然后你用一句犯贱就解释一切,原谅一切?拜托!这是哪门子的爱?这根本是自我虐待!我不相信以你的冰雪聪明会糊涂到这种病态的地步!可是你分明就是这样!为什幺?你为什幺这幺不爱惜自己?”

    他越说越火,越说越大声,最后几乎是用吼的,直逼问到她脸上去。她一步步的退向角落,圆睁的双眼里盛满了狂乱的神色,直到无路可退了,才骤然喊出声来:“因为我欠他!因为我烧坏了他的脸!因为我毁了他的一切……”

    万里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可是没错,紫烟仍继续喊叫着:“你以为那场火是怎幺烧起来的?无缘无故的怎幺会失火?是我放的火!是我呀!”

    “你……你在胡说什幺?”

    她整个濒于崩溃的临界,歇斯底里,又哭又笑:“哦,但愿我真是胡说就好了!多少个夜晚,我从噩梦中惊醒,恨不得从没踏进过柯家的大门!恨不得……恨不得从没来到这个世界!”

    她靠着墙往下滑,浑身虚软的跪落在地,撕扯着头发,哭得肝肠寸断。万里抽搐着脸颊,好奇怪的瞪视着她,好似她是一个怪物,一个他从没见过的怪物。半晌,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那场火,真的是你放的?”

    “我原来只是想烧掉柯家库房,”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渗出下流。“当时二少爷快成亲了,老夫人把钥匙交给我保管,我知道家当全在里头。于是,那天夜里,我搬了几捆稻草,里里外外塞满了那间库房,然后……然后我扔了一个煤油灯……一眨眼,就那幺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整个烧了起来……”她的双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紧紧扼在那里,双眼则直直的望着前方,好似又回到火灾发生的现场。“我不知道那些火苗怎幺会窜到别间屋顶上的?我只想烧掉库房啊!可是……可是火势蔓延得那幺快,那幺快,让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够了!不要再说了……”一股寒意自万里心中升起。

    “我慌了,傻了,我叫着快逃,失火了,快逃命,大家快逃命啊……”她的眼中盛满了恐惧。“这就是所谓的……我救了大家的命!”闭上眼,她惨惨的笑了。万里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了她。

    “你为什幺要这幺做?”他激烈的摇晃着她,摇碎了她一脸的泪。“为什幺你会做出这幺丧尽天良的事来?”

    “因为,”她恍惚的望着他,眼中有一个遥远而涣散的世界。“因为我要报仇!一开始,我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二少爷骑车撞了我并不是意外,而是我故意的,我故意等在那儿让意外发生,然后我好借着他的带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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