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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琼瑶文集-第3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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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慕槐怔了。他慢慢的转过身子来,面对着慕枫。

    “谁要结婚了?”他慢吞吞的问。

    慕枫垂下头去,不住的拭着眼泪。

    “欧世澈和杨羽裳。”她轻声的说:“日子都订好了,下个月十五日。”

    俞慕槐呆立在那儿,身子僵直,面色灰败,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慕枫。好半天,他就这样站着,室内的气压低沉而凝重,只有琼恩。贝兹在那儿自顾自的唱着歌。终于,俞慕槐摇了摇头,蹙紧了眉,仓卒的说了一句:“对不起,慕枫,我无意于伤害你!”

    说完,他迅速的转过身子,大步的走出客厅,冲进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哥哥!”慕枫叫着,追了过去,一直追到俞慕槐的房门口,她用手抵住门,不让俞慕槐关门,急急的说:“你别这样苦恼吧!你真要骂我,就骂我吧,骂了我出出气,远比这样憋着好!”

    “好妹妹!”俞慕槐说,眼眶潮湿了,他伸手捏捏慕枫的下巴。“你的哥哥是真的没出息。”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慕枫又哭了。“我刚刚是急了,根本不知道说了些什幺。你别生气吧!”

    “没关系。”俞慕槐抬了抬眉毛,轻轻的把妹妹拉进屋里,把门关上了。“和我谈谈,好吗?”

    慕枫顺从的点了点头。

    俞慕槐沉坐进了椅子里,用手支住了头,他闭上了眼睛。

    慕枫在他身边坐下了,带着一种惊悸的情绪,她望着他,不敢说话。半晌,俞慕槐睁开眼睛来,振作了一下,他燃起一支烟,重重的吸了一口。

    “告诉我,”他说,声音似乎很平静了。“她很快乐吗?”

    “羽裳吗?”慕枫说:“我不知道。”

    “怎幺呢?”

    “她在生病。”

    俞慕槐一震。

    “生病?快做新娘子了,应该很开心才是,怎幺会生病呢?”

    “不知道她是怎幺弄的,前些日子她都住在阳明山,说是每天夜里就跑到树林里去淋雨,淋得浑身透湿的,就病了,这几天烧得很高,医生说可能转为肺炎,假若转为肺炎的话,婚期一定会耽误,所以,杨家和欧家都急得很,整天汤呀水呀打针呀医生呀,房间里挤满了人,我也没有机会和她谈话。”

    “淋雨?”俞慕槐喃喃的说,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她一向就有淋雨的习惯。”他注视着那烟雾的扩散,依稀仿佛,又看到那站在雨夜的渡轮上的杨羽裳。“她病得很厉害吗?”

    “有些昏昏沉沉的,但我想没什幺关系,她的身体底子强,过两天大概就没事了。”

    俞慕槐不说话,那厚而重的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笼罩了起来,他的眼睛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深潭。

    “哥哥,”慕枫轻声的说:“你就忘了她吧!天下的女孩子多得很,我给你再介绍一个。”

    俞慕槐盯着慕枫。

    “免了吧,好妹妹,”他的语音怪异而苦涩。“我承认我没出息,再也没兴趣招惹女孩子了,你饶了我吧!”

    慕枫怯怯的看了俞慕槐一眼。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她问。

    “没有生你的气,”他幽幽的说:“一直没生过你的气,如果我在生气,也只是生我自己的气而已。”

    “你也别生你自己的气吧,哥哥。”慕枫说,诚恳的望着俞慕槐。“我前天和杨伯母谈了很久,她说,她一度也希望你能和羽裳结合。但是,她认为,你们真结合了,却不一定幸福。因为羽裳像一只脱了缰的野马,你呢,却像只固执的骡子,假若你们结合了,两人都使起性子来,谁也不会让谁,那幺,后果会怎幺样呢?而欧世澈呢,他平稳、踏实、有耐心,永不发怒,他能容忍羽裳。”

    “所以,杨家是非常赞成这桩婚事了?”俞慕槐阴沉的说。

    “是的,他们很高兴这件婚事。”慕枫点了点头。“哥哥,杨伯母的看法也有她的道理,你们两个的个性都太强了,事实上并不见得合适。现在,事已至此,一切都成了定案,你也就认了吧!”

    俞慕槐深吸了一口烟。

    “我能不认吗?”他冷冷的哼了一声。“他们男家满意,女家也满意,男女本人也满意,这显然是一件天作之合的婚姻,我还会怎样?又能怎样?”他望着慕枫。“你放心,慕枫,我不会去破坏你意中人的哥哥的好事!去转告杨羽裳吧,我祝她和世澈白头偕老!”

    “你也不要恨欧家吧!”慕枫忧愁的皱皱眉。“这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可能。”俞慕槐咬咬牙。“我答应你,慕枫,我不会破坏,我也不仇视欧家,而且,我会尽量努力去和欧世浩做朋友,行了吗?”

    “你是个好哥哥。”慕枫站了起来,勉强的微笑着。“还有,你要去参加婚礼!”

    俞慕槐迅速的抬起头,紧盯着慕枫。

    “婚礼那天,”慕枫低声的说:“我是女傧相,世浩是男傧相。”

    俞慕槐低下了头,重新燃起一支新的烟。慕枫已经轻悄的退出了他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听到门的阖拢声后,他才跳了起来,绕着房间,他像个困兽般的兜着圈子,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停在墙边,他一拳头对墙上挥了过去,拳头碰上了那坚硬的墙壁,像撕裂般的痛楚起来,他的另一只手,又一拳挥向了那堵墙。然后,他伏在墙上,用自己的额顶住了墙,痛苦的、辗转的摇着头,嘴里低低的喊着:“羽裳,羽裳,羽裳,你太残忍,太残忍,太残忍!”他的身子滑了下去,坐在地板上,他用双手紧紧的抱着头。“羽裳,”他低语:“我会恨你一生一世!我会恨你一生一世!”

    同一时间,杨羽裳正躺在她的床上,在高烧中挣扎。昏沉中,她觉得自己奔跑在一个燃烧着的丛林里,四周都是火焰与浓烟,脚底下的草也是燃着的。她赤着脚,在火焰上奔跑,奔跑,奔跑,……她跑得喘不过气来,跑得筋疲力竭,……

    于是,她忽然看到,在那浓烟的后面,俞慕槐正咧着嘴,对她嘻笑着。她伸出手去,哀求的喊:“救我!救我!救我!”

    他继续嘻笑着,满不在乎的望着她。她向着他奔跑,他却一步一步的倒退,于是,她永远追不上他,而那火焰却越来越盛的包围过来。她跌倒了,爬起来,她再跑,她的手渴求的伸向了他:“求求你,慕槐!求求你,救我!求求你,我要死掉了!我要死掉了!”

    她扑过去,她的手差一点抓住了他,但他迅速的摆脱了她,身子向浓雾后面隐退。她狂叫:“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丢弃我!不要丢弃我!求求你!不要丢弃我!”

    可是,他嘻笑了一声,转过身子,他跑走了,轻快的消失在那浓烟的后面,再也看不到了。她发狂般的尖叫了一声,身子从床上直跳了起来。于是,她感到一只温柔的手按住了自己,一个慈爱的声音在她耳边喊着:“怎幺了?羽裳?你在做恶梦呢!羽裳!醒一醒,羽裳!羽裳!”

    她“嗳呀”的一声,睁开了眼睛,只觉得一头一身的冷汗和浑身的痛楚。在她面前,那儿有火?那儿有烟?那儿有俞慕槐?只有母亲担忧而慈和的望着她。

    “怎幺了?羽裳?做了什幺噩梦?”母亲问,把冰袋压在她的额上。“瞧,烧得这幺火烧火烫的。”

    她环室四顾,一屋子静悄悄的,她想找寻什幺,但她什幺都没看到。

    “有人……来过吗?”她软弱的、渴望的问。

    “是的。”俞太太悄悄的看了她一眼。“世澈来过,看到你睡着了,就先走了,他要去新房子那儿,监督工人裱壁纸。”

    “哦!”她轻吁。“还有……还有人吗?”

    “没有了,只有慕枫来了一个电话,问你好些没有?她还说……”她看看女儿,横了横心,这一刀迟早是要开的,不如早开为妙。“她还说,她哥哥要她告诉你,他祝你和世澈白头偕老!”

    “哦!”杨羽裳把头转向了床里,手在被中紧紧的握成了拳,指甲深陷进肉里去。眼泪迅速的涌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牙齿咬住了被角,死死的咬住。在心中,她绝望的、反复的呼号着:“俞慕槐!我要恨你一生一世!恨你一生一世!”

    多幺紧张又多幺乱糟糟的日子!

    杨羽裳穿著纯白色的媚嬉新娘装,戴着头纱,像个玩偶似的站在房间内,满屋子挤满了人,姨妈、婶婶、姑妈、伯母、表姐、表妹,以及其它各种的亲眷,把整个房子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人声,到处都是大呼小叫。那冷气虽已开到最大,室内仍是热烘烘的,充满了各种脂粉、花香和香水的气息,这些气息那样浓郁,空气那样闷热,声音那样嘈杂……杨羽裳觉得整个头都要炸开了。

    “我告诉你,羽裳,新娘化妆真的不能这幺淡!”慕枫也穿著白色拖地的纱衣,站在杨羽裳面前,手里举着一副假睫毛。“你一定要戴上假睫毛,要不然照出相来不好看!而且,那中泰宾馆地方大,你不浓妆一点,客人根本看不清你的相貌!”

    “如果我戴上那个,客人就只看到了假睫毛!”杨羽裳不耐的说:“我宁愿淡妆!”

    “还说呢!”杨太太在一边叫:“请来一个化妆师,人家给她弄了两个小时,她一照镜子,就全洗掉了,把化妆师也气跑了,她坚持要自己化妆,化得那样淡,好象是别人结婚似的!”

    “这样吧!”慕枫满屋子绕,找剪刀。“我把这假睫毛修短一点。”

    “羽裳!”一个姨妈一直在弄羽裳的衣褶,手里又是针又是线的。“你不要这样动来动去好不好?我要把你这礼服的腰收小一点,否则身材都显不出来了!”

    “订做礼服的时候比现在还胖些,”杨太太又要解释:“谁知她越忙越瘦,这礼服就宽了!”

    “缝上一点儿就好了,哎呀,哎呀,羽裳,你别动呀!待会儿扎了肉!”

    “羽裳,你把头偏过来一些,你这边的头发没夹好,瞧,头纱又松了!”

    “羽裳,我看看,右边面颊的胭脂淡了些,别动,别动,让我给你补一补!”“羽裳,假睫毛剪好了,拜托拜托你贴上!”

    “羽裳,你在礼堂里要换的几套服装,都放在这手提箱里了,噢,还是交给伴娘吧!俞小姐,俞小姐……”

    “羽裳,你站直好不好?”

    “羽裳,手套呢?你没戴上手套!”

    “戒指!慕枫,你把那戒指收好!等会儿在礼堂是要由你去交换的!”

    “哎呀!那新娘的捧花都快枯了,那一位去拿些水来喷一喷!”

    “羽裳!我再给你喷上一点香水,新娘必须香喷喷的!后面衣服上,头纱上,多喷点,别躲呀!”

    “羽裳!你记住面纱掀起来的时候要微笑呀!”

    “羽裳……”

    “羽裳……”

    “羽裳……”

    杨羽裳觉得满眼的人影穿来穿去,满耳朵的声音此起彼伏。羽裳这个,羽裳那个。她直挺挺的站着,气都透不过来,她感到自己快昏倒了。

    门打开了,欧世浩伸进头来,满脸的汗。

    “小姐们,快一点,必须要出发了,爸爸从中泰打电话来,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迎亲的车子也马上来了!”

    “哎呀,快了!快了!快了!”杨太太叫:“捧花!羽裳,你抱好捧花!摄影师呢?要先在这房间里照几张!来,大家排好,大家排好,羽裳,你站在中间,世浩,你也来!大家站好呀!”

    亲友们挤着,笑着,闹着,你踩了我的脚,我又勾了你的衣裳,闹个没完。镁光灯不住的闪烁,不停的闪烁,闪得人睁不开眼睛。不知从那儿又冒出一个灯光师来,举着一盏好亮好亮的灯,一个摄影师拿起一架摄影机,居然拍起电影来,杨太太趁空在羽裳耳边说:“你爸爸请人来录像,将来你自己就可以看到整个婚礼的过程了。”

    “听说电视公司派了记者去中泰宾馆,要拍新闻片呢!”欧世浩说。

    “是呀!”一个亲戚在叫着:“欧杨联婚,这是多好的新闻,大律师的公子和大企业家的小姐,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我相信,明天各报都会注销新闻,和他们的结婚照片来呢!”

    “各报都有记者来吗?”

    “是呀!”

    杨羽裳的神志飘忽了起来,各报都有记者,包括俞慕槐的报吗?各报都会注销新闻,也包括俞慕槐的报吗?俞慕槐!

    他今晚会去中泰宾馆吗?他很可能不会出席,因为他晚上是要上班的!但是,他出不出席,现在还关她什幺事呢?她马上就名份已定,到底是嫁为欧家妇了!怎会嫁给欧家的呢?她在办婚事的时候,就常常会迷糊起来,实在弄不懂,自已为什幺会嫁给欧世澈!当请帖发出去,结婚贺礼从世界各地涌到她面前来,当父亲送的新房子装修完毕,欧世澈拉着她去看卧室中的布置和那张触目的双人床,她才惊觉到这次的“结婚”真的不是玩笑,而是真实的了。这“真实”使她迷惘,使她昏乱,也使她恐惧和内心隐痛。她看到周围所有的人都洋溢着喜气,她听到的都是笑语和雅□。她被迫的忙碌,买首饰、做衣服、选家具、订制礼服……忙得她团团转,但她一直是那样浑浑噩噩的。直到那天,秀枝捧进了一个大大的盒子。

    “有人送结婚礼物来!”

    当时,欧世澈也在旁边,他抢先去接了过来,高兴的笑着说:“这是什幺?包装得很漂亮呢!”

    真的,那扁扁的、长方形的大盒子用粉红色的包装纸包着,系着大红缎子的绸结。杨羽裳走过去不在意的看了一眼,她对所有的礼物都不感兴趣。可是,触目所及,是那盒子上贴着的一张卡片,写着“俞慕槐贺”几个字。她抓起那盒子,拆开了包装纸,里面竟是一个精致的画框,画框里是一张油画!画面整个是蓝色调的:蓝色的大海,蓝色的天空,蓝色的波涛,蓝色的烟云……一片深深浅浅的蓝中,是一只白色的海鸥,正孤独的飞向那海天深处!画上没有题字,也没有落款,竟不知是何人所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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