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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2章

琼瑶文集-第4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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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那神秘的一瞬。把辫子拂向脑后,她不经意的回眸了小茶馆一眼。当然,她不会发现躲在那茶馆里凝视着她的何慕天。掉回头,她的注意力被嘉陵江吸引过去了,可能水面有什幺东西让她感到了兴趣,她伫立良久,就向前走去,岸边有石级可以下到水边。每天早晨,这石级上是妇人们洗衣聚集之所,捣衣之声杂着笑语,老远都可听到。现在,水边一定是空无一人的,但她沿着石级走了下去,那高高的河堤遮住了她,他看不见她了。

    他轻吐了口气,才发现一直停在嘴边的酒杯,下意识的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抬起眼睛,正好看到梦竹那黑色的头,一步步的从河堤后升了上来。用手托住下巴,他定定的凝视着,虽然隔着那幺远的距离,他仍可看出她手中握着一朵新采撷的小蓝花。她步上石级,倚在柳树上,十分闲暇而又十分悠然自在的,把那朵花送到鼻端去轻嗅。他无法看清她的面目,但他脑中已勾划出她的神态:那舒朗的两道眉毛,那含着笑意的大眼睛,和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她的腰肢微微一旋,裙子摆了摆,大草帽系于脑后,又开始沿着石板小路向前走去。她几乎已经走到他的视线之外了,可是,她突然站定,回头张望,于是,何慕天看到有一个小脚的老妇人,正急急的向梦竹赶去,走到梦竹身边,那老妇人站住了,不知对梦竹说了些什幺,梦竹顿时跺跺脚,一扭头又要继续她的散步。老妇人伸手抓住了她,似乎在劝说,又劝又拉,大概想把她拉回镇里。梦竹好象是生气了,她连连的摇头,要摆脱老妇人的拉扯,两人在路上磨菇了好半天。然后,梦竹毅然的一摔头,狠狠的跺了一下脚,跟着老妇人向镇里走去。

    她们从小茶馆的窗前擦过,何慕天抓住了梦竹和老妇人间几句对白的声浪:〃奶妈!你不会说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妈的那份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幺办法?高家的又坐在堂屋里等……〃

    〃你说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妈那个脾气我受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她们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里,靠进椅子中,他没来由的长叹了一声,然后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张钞票,压在酒壶下面,他站起身来,摔了摔袖子,向茶馆门外走去。

    暮色已经布满了空旷的原野。远山隐约,杨柳堆烟。夜暮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来临。何慕天带着三分酒意,沿着石板小路,向梦竹站过的那棵柳树下走去。走了几步,他看到石板路上躺着一样东西,拾了起来,是梦竹的那朵蓝色的小花。

    他审视着这朵花,蓝色的花瓣向外铺开,微微卷曲,如同木耳边一般。浅黄色的花心伸了出来,在晚风中楚楚可怜的颤动。他站住,靠在柳树上,和梦竹做过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没有嗅它,而是轻轻的在唇际摩擦。

    夜来了,何慕天回到宿舍里,打开柜子,把那朵蓝色的小花放进一个精致的、雕刻着小天使的木匣子里。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东西:一条缎带,一朵枯萎的菊花,半枝折断的杨柳,一条白底子碎花的麻纱小手帕,还有一张纸,上面是一阕涂得乱七八糟的词,他还记得梦竹靠在杨柳上,拿着铅笔,涂涂抹抹的写这阕词的神情。词的题目是〃杨花〃,内容隐约可辨,大致是:〃春漠漠,香云吹断红文幕,红文幕,一帘残梦,任他飘泊!轻狂不奈东风恶,蜂黄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满池萍水,夕阳楼阁!〃

    他不知道为什幺她写完了,却不要了,随手那幺一扔,让它被风卷去。他锁好了匣子,和衣躺在床上,却看到枕头边放着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熟悉的笔迹,他就没有心情拆阅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脑子里是成千成万张相同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两条摆动的发辫。

    〃我是怎幺回事?〃他自问,摔摔头。〃近来,我是真的疯了!〃

    瞪视着桌上的桐油灯,他一动也不动的躺着,接着,就猛的坐起来,拆开了那封信,下决心似的抽出信笺,看了下去,信写得十分简单:〃慕天:暑假一别,将近三个月了,你总共写了一封信,该信连标点在内,是二十七个字。想必你忙于作诗填词了,是不是?'家'是你厌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厌倦的,我也知道。未来的那条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厌倦的。如今,家只是你的经济供应站,是吗?不过,记住,我是你家三媒六聘娶过去的,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我总之是你的妻子,别以为你在重庆的所行所为我看不见,我想你了解我的个性的,你还是安份一点好。另汇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项。即祝健康蕴文〃看完了信,一种强烈的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还是那种口吻!还是那副态度!他眼前立即浮起蕴文那向上挑起的浓眉,和圆睁着的大眼睛:〃我要这样,就是这样!〃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纸篓里扔去。蕴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幺样子?专横、跋扈、而美丽。大眼睛一瞪,浓眉一掀,别有种巾帼英雄的味儿。可是,自己为什幺从来无法〃爱〃上她?大家说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那幺多,可是自己就无法〃爱〃上她!两家联婚之议一起,他还记得在她家客厅里,她大胆而专制的逼视着他,强逼他回答她的问题:〃你爱不爱我?你说!马上说!〃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幺叫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圆睁睁的盯着他,有股恶狠狠的味道,乌黑而卷曲的睫毛翘得像两排黑色的羽毛扇。虽凶狠,却美丽,美得使人迷惑。她的身子倚着他,脸贴近他,火剪烫过的头发拂着他的下颚,那股脂粉的香味冲进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惑,而且晕眩。〃你说!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固执的说,但她的野性和美丽确实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动。

    〃还不知道?〃她挑起眉毛凝视他,然后玻鹧劬Γ愕阃匪担骸ㄎ一崛媚阒溃 

    她会让他〃知道〃?没有,她没有让他〃知道〃,她只让他〃迷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缠住他,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也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她的浓眉大眼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她执拗而带着命令的声调每分每秒响在他的耳边,她的大裙子,她的艳丽和服装,她惯用的香水气味,她喜欢跳的舞曲,她的这个,她的那个,把他层层包裹,紧紧卷住。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世家之子,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顺理成章,他们在昆明结了婚,那是民国卅一年的春天。他永不能忘记婚礼上她那对盛满了胜利之色的眼睛,和洞房中她的〃迫供〃:〃你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什幺?〃他装傻。

    〃你爱不爱我?〃

    〃不爱你怎幺会娶你?〃

    〃那幺,你说你爱我,你说你生命里只会有我一个,你说你将终身臣服于我,不再对任何别的女人看一眼。〃

    〃何必要说?我已经娶了你,你当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不行!你一定要说!我要亲耳听你说!〃

    〃何必呢?这没有意义。〃

    〃谁说没有意义?〃她的大眼睛逼视着他,充满了固执和坚定:〃你要说!你一定要说!我非听你说不可!〃

    〃没道理的事!〃他皱起眉头。

    〃没道理的事吗?〃她的头俯近了他,美丽的脸庞贴在他的眼前,那对大而黑的眸子直射入他的眼底:〃你不说吗?你不肯说吗?你不爱我吗?〃

    〃好的,我爱。〃他屈服了。

    〃你生命里只有我一个?〃

    〃我生命里只有你一个。〃

    〃你永不爱别人?〃

    〃当然。〃

    〃你将为我做一切的事?〃

    〃一切?〃他问。

    〃嗯,一切。〃

    〃别傻了!〃他抱起她,拋在床上。

    〃不,你要说!〃她固执的。

    〃说什幺?〃

    〃你将为我做一切的事!〃

    他望着她,她躺在床上,瞪着大眼睛,任性,坚决,而美丽。像一只漂亮的、带着几分原始的野性的雌豹!那脸庞上有着热情的火焰,周身都放着青春的热力,是一团燃烧着的火,那眼睛里也有着火,可以烧熔一切的东西。

    他再度屈服了。

    〃我将为你做一切的事!〃他闷闷的说。

    她一下子卷到他面前,拥住了他,她的胳膊缠着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堵住了他的,那火似的身子紧贴着他,她的长睫毛抬了起来,他望着她,看到的是一个征服者的眼睛,里面盛着的不是属于女性的柔情,而是属于胜利的骄傲。

    这就是他的妻子,一个征服者!在她面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丈夫,他必须习惯于她的命令语气,她的骄傲神态,和她那带着点虐待性的感情。一次,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梳子不小心落到地下,她从镜子里望着他,静静的用她那习惯性的命令态度说:〃慕天!给我捡起来!〃

    他一愣,他不喜欢她脸上的那份傲慢,和眼睛里那近乎揶揄的神情。摇了摇头,他说:〃你只要弯弯腰就捡起来了!〃

    〃我不!我要你拿!〃

    〃为什幺?〃

    〃你说过你将为我做一切事情!〃

    〃这是不合理的,我是你的丈夫,不是听差的!〃

    〃如果你爱我,你就给我捡起来!〃

    〃我不捡!〃他干脆的说,望着镜子里面她那张已经浮起愠怒之色的脸:〃这与感情无关,而是自尊心的问题,你为什幺希望你的丈夫没有丝毫丈夫气概?〃

    〃什幺叫丈夫气概?〃她反问:〃一个好丈夫会为他的妻子做一切的事!〃

    〃这并不必须由我来做,在你,也只是一举手之劳!〃

    〃我不!我就是要你做!〃

    〃我也不!我没道理要像个奴才般由你吩咐!〃

    〃如果你爱我,你就可以没有自尊!〃她叫。

    〃我不能没有自尊!〃他也叫。

    他们两人在镜子中对视,然后,她一下子车转身来,面对着他,眼睛里冒着火,眉毛竖着,像只被激怒的野兽,对他狠狠的嚷:〃那幺,你是骗我了,那幺,你根本就不爱我!〃

    〃这与爱情无关……〃

    〃有关!〃她大叫。

    〃随你怎幺讲,你不能希望我做你的奴才!你根本不正常,你变态!〃何慕天也叫着。

    她咬住嘴唇,瞪视着他,好半天,两人就僵持的站在那儿,彼此都虎视眈眈的望着对方。然后,她扬了扬头,玻Я瞬'眼睛,黑眼珠从两排羽扇状的睫毛下注视他,从齿缝中逼出一句:〃你到底捡不捡?〃

    〃不捡!〃

    〃捡不捡?〃

    〃不捡!〃

    〃捡不捡?〃

    〃不捡!〃

    她抬起睫毛,望着他,突然的笑了。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微笑的眼睛生动而温柔的盯着他。她摇摇头,一声叹息,轻轻的说:〃为什幺你这幺强?慕天?你知道我多爱你?爱你这份硬脾气,爱你这份男儿气概!〃她吻他,丰满而潮湿的嘴唇充满了诱惑。长睫毛下藏着那朦胧的黑眸子,美得像雾,热得像火。〃我爱你,慕天,我渴望你爱我!全心全意的渴望!〃

    他不由自主的反应她的热情,她的美使他迷惑。

    〃我爱你,〃他喃喃的说,回吻着她。〃我真爱你。〃

    〃那幺,又何在乎捡一捡梳子?如果一个小举动能表现你的爱情的话,你又为什幺要吝啬弯一弯腰而宁可让我难过?〃

    她轻声的问,嘴唇擦过他的面颊,在他的耳际蠕动。

    〃假若你一定要我做,〃他弯腰拾起梳子:〃这又算什幺?如果你一定认为这样才能表现爱情。〃他把梳子递给她:〃喏,给你!〃

    她伸手接梳子,但是,一瞬间,他在她扬起的睫毛下看到了她那胜利和狡黠的眼光,她的嘴边挂上了笑,征服者的笑。仿佛在嘲讽的说:〃怎幺样?你还是捡了!〃他怔住,心中突然涌上一阵被欺骗和捉弄的感觉,与这感觉同时而来的,是强烈的愤怒和受侮的情绪。他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怒气使他四肢发冷。夺过那把梳子,他用力的从敞开的窗口扔了出去。然后,他推开她,摔摔袖子,带着满腔发泄不尽的怨气,冲出家门,在附近的小吃馆中,喝得酩酊大醉。

    〃梳子事件〃只是一个开始,从此天下永不太平,类似梳子的事件一天要发生许许多多次。〃妻子〃,这就是〃妻子〃吗?

    一个专横的暴君也不过如此……

    〃我要这样,就是这样!〃

    他用手抹抹脸,桐油灯的火焰在颤动,宿舍里,好些同学在喧哗的谈话,但他什幺都没有听到。〃我想你了解我的个性,你还是安份一点好!〃怎样的口气!怎样的〃家书〃?特宝一天到晚摇头晃脑念:〃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如果都是这样的〃家书〃,恐怕还是少收到一点好!

    〃喂,慕天!〃有人喊。

    他没有听到,仍然陷在自己的思潮中。

    〃喂喂,你怎幺?老僧入定吗?〃一只手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惊醒了,是胖子吴。

    〃干什幺?〃他无精打采的问。

    〃募捐。〃胖子吴嘻笑着伸开了手掌:〃南北社的聚会,明天轮到我做东了,小罗他们选择了艺专附近的黄桷树茶馆。怎样?有吗?〃

    他掏空了自己的口袋。

    〃拿去吧,我家里又寄钱来了。〃

    〃好,我总共欠你多少了?〃胖子吴问:〃有朝一日,我胖子吴有了钱,连利息还你。〃

    何慕天笑笑,没说话。胖子吴收了钱,愉快的向门口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来说:〃喂,听说小粉蝶儿已经订过婚了,是重庆一个很有钱的人家,不知道姓什幺的。你看,咱们特宝追了半天,不是白追了吗?人家是蝴蝶,有翅膀的,哪儿那幺容易就追得上呢?还是我聪明,认定了小飞燕,追到底!〃说着,他挥挥手,自顾自的走了,当然,他忘记了飞燕的翅膀比蝴蝶更大。

    这儿,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望着灯火,他茫然的陷入沉思之中,小粉蝶儿?订过婚了?那沉静的眼睛,温柔的微笑,发辫、草帽、蓝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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