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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8章

琼瑶文集-第4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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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妈用手轻拍着梦竹的头,鼻子中也酸酸的,只能反复的说:〃好了,好了,梦竹,别哭了!你看,那幺大的大姑娘了,哭得还像个小娃娃!〃她俯身下去,拖起梦竹,用手帕给她擦着脸,像哄小女孩似的拍着她:〃有什幺事,可以好好商量嘛,急什幺呢?快去洗把脸,天都黑透了,饭还没吃呢,洗了脸好吃饭!〃

    〃我不要吃饭了!〃梦竹喊,冲进了自己的卧室里,关上房门,也不点灯,就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中,伤心的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门被推开了,有人提了盏灯走进来。她以为是奶妈,可是侧过头一看,却是李老太太。李老太太手中除了灯之外,还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饭菜。她把灯和托盘都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床前,俯视着梦竹说:〃起来吃饭!〃〃我不要吃!〃梦竹赌气的说,把身子转向床里。

    〃吃,也由你,不吃,也由你!〃李老太太显然也有气:〃梦竹,你不要傻,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梦竹猛的转过头来,盯着李老太太:〃为了我好,你才把我嫁给一个白痴?〃

    〃你说他是白痴是不对的,他只是有点傻气而已,但那孩子肥头大耳,倒是有福之相。梦竹,你应该想想清楚,嫁到他家,不愁吃,不愁穿,让丫头老妈子服侍着,岂不是比嫁给那些流亡学生,三餐缺了两顿的,要强得多?何况高悌那孩子又实心实眼的,不怕他三妻四妾的讨小老婆,为你想,有那一点不合适呢?就是你嫌他不漂亮,说不清楚话,可是,梦竹,漂亮的男人都靠不住呀!话说不清楚,又有什幺关系,他又不是教书的,也不要靠说话来吃饭!而且,世界上那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人,总会有一两样缺点的!〃

    〃妈,〃梦竹从床上坐起来,悲哀的摇着头:〃妈,你不懂,我不在乎过苦日子,我不要丫头老妈子服侍,我也看不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和雕梁画栋,我只要一样东西:爱情!〃

    〃爱情?〃李老太太嗤之以鼻:〃这是件什幺东西?能吃吗?能穿吗?能喝吗?〃

    〃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喝。〃梦竹说:〃可是人生缺了它,还有什幺意义?〃

    李老太太点点头:〃梦竹,别再做梦了,爱情是件空空洞洞的东西,我知道许多人没有它照样生活得很好。可是,却从没听说过,穷得衣不蔽体,家无隔宿之粮的人会生活得愉快。梦竹,你是太年轻了,才会迷信'爱情'。〃

    〃妈妈,我无法和你辩论爱情。〃梦竹绝望的说:〃就好象无法和奶妈谈诗词一样。有一次,我费了两小时和奶妈解释李清照的一句词'寻寻觅觅',她居然问:'丢了东西找不到,为什幺不点个火来找呢?'〃

    〃好譬喻!〃李老太太忍着气说:〃你认为和我谈'爱情'是在对牛弹琴,是不是?我是不懂你心目里的爱情,我只知道人生有许许多多的责任,我有责任教育你,你有责任做高悌的妻子,从今天起,把那些爱啦情啦从你脑子里连根拔去吧!我没有再多的道理和你讲了。〃

    目送母亲走出房门,梦竹呆呆的坐在床沿上,面对着桌上如豆的灯火,默默的陷进孤独而无助的沉思中。好了,事实明明放在这里,她永不可能让母亲了解她,更不可能让母亲同情她。解除高家的婚约,这简直是梦想!母亲无法接受她的观念,正如同她无法接受母亲的观念,现在,还有什幺话好说呢?母亲的话是命令,也是法律。你哀求也好,哭泣也好,争论也好,母亲决不会动心,也决不会放弃她的观念。

    你该属于高家,你就只有嫁给高家,他是白痴也好,混蛋也好,你就得嫁!

    用手托着下巴,她在灯火中看出自己无望的前途。可是,难道自己就认命了吗?嫁给那个白痴?放弃何慕天?不!决不!决不!她不能这样屈服,她也不会这样屈服,她要和命运作战到底,她不能牺牲在母亲糊里糊涂的法律下!

    〃何──慕──天──〃当她凝思时,这名字在她脑中回旋着。〃何──慕──天──〃是的,只有先去找何慕天,和他商量出一个对策来。何慕天,何慕天!她心中迫切的呼叫着,渴望能立即找到他,把一切向他倾诉,他会为她想出办法来,一定!

    从床上跳起来,她走到桌边,三口两口的扒了一碗饭,要立刻见到何慕天的念头使她周身烧灼。她可以借洗澡的名义到浴室去,洗完澡,就可以从后门溜出去,溜出去之后的局面呢?她不再管了!她只要见到何慕天!见到了何慕天,一切的问题都好解决!她只要见到何慕天!

    拿了换洗衣服,走出房门,一眼看到李老太太的房门开着,李老太太正坐在门口的地方看书。看到了梦竹,李老太太放下书,沉着声音问:〃做什幺?〃

    〃洗澡!〃

    〃去吧!〃

    梦竹走进浴室,匆匆的洗了澡,就蹑手蹑脚的向后门走去,一推门,心中立即冰冷了,一把新加的大锁,把那扇小门锁得牢牢的,显然母亲已经预先有过布置了。她跺跺脚,恨得牙齿发痒。折回房间来,看到母亲房门已阖,她立即轻快的向大门跑去,但,才冲进堂屋,母亲却赫然站在方桌旁边,正冷冷的瞪视着她:〃你要到哪里去?〃

    〃我……我……〃梦竹嗫嚅着:〃我要出去买绣花线。〃

    〃不许去!以后你要什幺东西,你开单子出来,我叫奶妈去给你买!〃

    梦竹直视着母亲,愤怒和恨意使她满心冒火,她跺了一下脚,掉头向自己房间走去,一面愤愤的说:〃好吧!你又不能每一分钟都这样看着我!〃

    〃你试试看!〃李老太太也愤愤的说。

    梦竹回进房里,用力把门碰上,〃砰!〃的一声门响把她自己的耳膜都震痛了。倒在床上,她恨恨的把鞋子踢到老远,用棉被把自己连头带脑的蒙住,紧咬着嘴唇,遏止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可是,接着,门上的一个响声使她直跳了起来,她听到清清楚楚的关锁的声音,门被锁上了。她冲到房门口,摇着门,果然,门已经从外面锁得牢牢的了,她大叫着说:〃开门!开门!这样做是不合理的!奶妈!奶妈!〃

    〃梦竹,〃门外是李老太太冷静而严酷的声音:〃这样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房里待着了吧,别再转坏念头,钥匙只有我一个人有,你喊奶妈也没用。以后每天的饭菜我自己给你送进来。洗脸水也一样!你给我好好的待两个月,然后准备做新娘!〃

    〃妈妈!妈妈!〃梦竹扑在门上喊:〃你怎能这样做?你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她的身子向地下溜,坐倒在地下,头靠在门上,痛哭的喊:〃你是对你的女儿吗?妈妈?你是我的母亲吗?〃

    〃我是你的母亲,〃李老太太在门外说:〃所以要预防你出差错,女孩子的名誉是一张纯白的纸,不能染上一点污点,我今天关起你来,为了要你以后好做人!〃

    〃妈妈!妈妈!妈妈!〃梦竹哭着喊,但,李老太太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妈妈,你好忍心!〃梦竹把脸埋在手腕中,哭倒在门前的泥地上。

    深秋的天气,带着浓重的寒意,嘉陵江畔,已充满了一片萧索的景象,树枝光秃秃的耸立在漠漠的寒空里。坠落在地下的树叶,正和枯黄的野草一起在泥泞中萎化。大概由于冷的关系,嘉陵江两岸空荡荡的没有什幺行人,那些平日爱笑爱闹的学生们似乎也都深藏了起来,再也看不到嘻笑怒骂的人影。无人利用的渡船,寂寞而冷清的靠在岸边,盛满了一船黄叶。

    何慕天穿著大衣,脖子上系了条围巾,没有戴帽子,在瑟瑟的寒风中寥落的向镇里走去。石板上已青苔点点,湿而滑,细雨才停止没有多久,小路边的枯树仍然是潮湿的,褐色的树干似乎可以挤得出水来。他低垂着头,从一块石板上跨到另一块石板上,缓慢的,无精打采的走着。走进沙坪坝的小镇,他在镇口那家小茶馆的门前站了站,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摇摇头,继续向镇里走去。

    转了一个弯,梦竹的家门在望了。他站住,瞪视着那两扇阖得严严密密的黑漆大门。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两个小小的铜门环毫无光彩的垂着。他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迎着风,伫立在街头,茫然的看着那两扇门。

    〃为什幺?为什幺?〃

    他心中有着大大的问号,为什幺?已经整整十天了,他得不到梦竹丝毫的消息,小茶馆中等不到她,新租的小屋她也从不光临。无论走到那儿,都不再有她的影子,她像是突然间从这世界上隐没了。见着人,他总是问一句:〃碰到梦竹吗?〃〃没有呀!你不是天天和她在一起吗?〃

    天天在一起!可是,这天天在一起突然中辍了,中辍得完全莫名其妙。这是怎幺回事呢?她淡忘了他?她忽然不喜欢他了?到底是什幺原因?无尽的期待使他要发狂了!望着这两扇门,他真希望自己能钻进去,找着梦竹,问出一个底细来。

    细雨又开始飘起来,到处都白茫茫,昏蒙蒙的一片。他摸了摸头发,摸了一手的水。雨仿佛正在慢慢的加大,站在这街头又算什幺呢?下意识的,他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梦竹的家门口,停在那大门前面。他从门缝中向里注视,深院悄悄,重门深锁,他找不到一丁点梦竹的痕迹。在门边又足足站了十分钟,雨水已从他头发里沿着脖子向下滴,冷冰冰的。

    忽然间,他咬了咬牙,想见到梦竹的欲望强烈的控制了他,他伸手重重的敲了敲门。

    门里寂然无声,他又等待片刻,再敲了敲门,这次比刚刚更加坚定了。半晌,门里有了动静,有人向大门走来,同时,一个苍老的,妇人的声音在问:〃是哪一个?〃

    〃请开开门,我找一位李小姐。〃

    门打开了,站在门里的是奶妈,看到何慕天,她似乎有点张皇失措,微张着嘴,她愕然的站在门口。何慕天还没有忘记她,立即点了个头问:〃奶妈,梦竹在家吗?〃

    〃梦──梦──竹──〃奶妈嗫嚅着,还来不及把话完全说出来,里面,另一个富于权威性的声音响了。

    〃奶妈,是谁呢?〃

    〃哦──哦──〃奶妈更加失措了,仓皇的想把门关上,一面匆匆的说:〃你走吧!小姐不在家!〃

    何慕天一脚跨进门槛,用身子抵住大门,固执的问:〃梦竹怎幺样?奶妈?〃奶妈还没说话,李老太太走出来了。她斑白的头发梳着髻,缺乏血色的脸庞显得严肃和冷漠,那对锐利的眼睛看起来是坚定而近乎无情的。出于一种本能的直觉,何慕天知道这就是梦竹的母亲了,没等他开口,李老太太已迅速的用眼光在他脸上看了一圈,冷冷的问:〃你要什幺?〃

    〃您是李伯母吧?〃何慕天尽量使自己的声调显得谦和而恭谨〃我姓何。〃

    〃你要做什幺?〃李老太太不假辞色的问。

    〃我想──见见李梦竹小姐。〃

    〃对不起,她不在!〃李老太太简短的说,想关起大门。

    〃请等一下,〃何慕天拦门而立,却仍然用恭敬的口吻说:〃您能告诉我,她到哪里去了吗?〃

    李老太太锐利的盯着何慕天,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然的问:〃你打听她做什幺?〃

    〃我──〃何慕天有些难以回答。〃我希望能见到她,我们是朋友。〃

    〃朋友?〃李老太太蹙着眉问,接着就说:〃那幺,好吧,告诉你,她到成都去了。〃

    〃成都?〃何慕天浑身一震:〃她去成都做什幺?〃

    〃去──结婚!〃

    何慕天抬起头来,直视着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着眼睛望着他,他们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在衡量着对方。一层敌对的气氛在二人中间弥漫。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头,冷静而固执的问:〃她在什幺地方?伯母?〃

    〃成都。〃

    〃不,她不会。〃

    〃如果你知道,何必来问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声说:〃你请吧,我要关门了。〃

    〃伯母,请您允许我见见她。〃何慕天屹立不动。

    〃你是什幺意思?〃李老太太生气的问:〃我已经告诉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请你以后不要再到我们家来。我们这儿不招待陌生人,也并不欢迎你!梦竹有她自己的丈夫,希望你们这群学生少勾引女孩子!有时间多念点书吧!〃

    说完,她气冲冲的就要关门,一面对依然拦着门的何慕天怒目而视。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头,他接触到奶妈的眼光,那是忧伤的、同情的、而又无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后者正严厉而愤怒的瞪着他。他默默的摇摇头,从门里退了出来,门立即砰然碰上,同时是大闩落上的声音。他靠在门上,伫立了好几分钟,心头充塞着几千几万种无法描述的情绪,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云雾揉和在一起,无尽的伸展着,充塞着,压挤着。他凝视着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的在心中低问:〃梦竹!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吹过屋顶和小巷,低咽的回旋:〃你在哪儿?你在哪里?〃

    用手抹去了面颊上的雨滴,绕紧了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的向来时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内,他把身子重重的投在床上,淋了过久的雨,头中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乱迸,闭上眼睛,他仿佛听到梦竹喜悦而低柔的声音:〃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头埋进枕头中,他呻吟的问:〃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在原野中呼啸,窗棂震动得格格有声,野外有只鹧鸪在不断的低鸣……这一切,全汇成了同一种声浪,在室内各处冲击回荡:〃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梦竹用双手托着下巴,对着桌上一动都没有动的饭菜和那盏冒着黄绿色火苗的桐油灯发呆。菜和饭都已经冰冷了,她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就被关在这一间小斗室中,像一个囚犯!几百种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烧,几千种反抗的意识在她胸腔中翻搅。她开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顽固,恨她的无可理喻,恨她的残酷和无情!她想过用各种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儿去,然后永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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