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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琼瑶文集-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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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一样,”净修点了点头。“你是个有心的好男儿!去寻访吧,愿菩萨助你!你到城里酒馆中,很容易打听出当时江家逃出火场的仆人,有没有还在城里的,或者,你可以访问出那小姐的舅舅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谢谢法师的指点。”何梦白留下来了。一连十天,他带着仆人,到处查询江家旧仆的下落,终于给他找到了好几个,一个是厨娘,几个是听差,却没一个知道那舅氏的名姓住址的。另外还有几个小丫头,更是一问三不知。打听的结果,唯一知道的,只是火场的恐怖,和当时小姐惊恐悲伤过度,几乎疯狂的情形,别的就再也没有了。何梦白也去了江家遗址,一片瓦砾堆,焦木歪倾,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看来颇令人心惊和鼻酸。往日的一片繁华,只剩下了荒烟蔓草!真给人一份人生如梦,何时梦觉的感觉。何梦白站在那残迹中,可以想像江冰梅当时骤临剧变的惨痛。回忆那姑娘披着白毛斗篷,手持梅花,站在桥头的那份柔弱与娇怯,他就不能不泫然而欲涕了!呵,天乎天乎,佳人何在?重新走在闲云寺的梅园中,重新来到那小溪畔,前情种种,如在目前。园里梅影参差,落花缤纷,桥头积雪未消,溪中残冰未融。他伫立久之,依稀见到那江冰梅天真的神韵,俏丽的身影,当时所赠的绣荷包,至今仍在怀中。可是,天乎天乎,佳人何在?夜晚,剪烛灯下,取出那绣荷包,在灯下把玩着,里面的银子,始终没有动用过。那荷包上的一枝白梅,依然栩栩如生。闭上眼睛,那女子的衣香鬓影,恍惚可闻。呵,天乎天乎,佳人何在?经过十天没有结果的搜寻之后,何梦白不能不放弃了追访,黔然的告别了净修法师,带着随从人等,回到京城。

    京都中繁华满眼,歌舞升平。何梦白以年少成名,官居要职,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他始终不肯娶妻,洁身自守,在他的官邸中,多少的朝朝暮暮,都在他那寂寞的书斋中度过了。许多同僚,帮他纷纷作媒,许多大官贵爵,愿得他为婿,都被他所婉拒了。江冰梅,江冰梅,他心中只有一个江冰梅!可不是吗?那应该是他命定的妻子,当初那幅画和那个绣荷包,岂不是双方的信物吗?他怎能舍她而再娶?但是,玉人何在?玉人何在?

    日复一日,时光如驰。何梦白在朝中的地位,渐居显要。眨眼间,离开他中进士,又已三年了。他已经成了京中著名的人物,官邸豪华,仆从如云,每次出门,车水马龙,前呼后拥,他再也不是一个等闲人物了。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中国古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开始明白一件事,那枝白梅,只是个梦中的影子,他已经永远失去她了!惋惜着,叹息着,他勉强自己不再去思念那江冰梅,而开始议婚了。就在这时候,就在他已完全放弃了希望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四

    这天,何梦白下朝回府,坐着轿子,前后都是骑着马的护从。正走在街道上,忽然前面一阵人马喧嚣,一片呼喝叫嚷之声,轿子和人马都停了下来。何梦白掀开了轿帘,伸出头去问:“什么事情?马撞着人了吗?”

    “不是的,爷,”一个护从答着:“有个疯子,拦着路在发疯呢!”“疯子吗?”何梦白说:“好好的劝开他吧!”

    “哦,不是的,”另一个侍从说:“是个老乞丐,拦着路要钱呢!”“那就给他点钱,让他让路吧,告诉前面,别仗势欺侮人家!”何梦白是有名的好心人。

    一个护从传令去了,但是,不一会儿,前面的家仆就跑了过来,对何梦白说:“禀告爷,前面是个疯老头儿,只是拦着路撒野,口口声声说要见爷,说有一样宝贝要卖给爷,怎么劝他,给他钱,他都不走!”“有这样的事?”何梦白诧异的问:“怎样的老头儿?会是个江湖异人吗?”“哦,绝对不会,只像个老乞丐!”

    “那么,多给他点钱,打发他走吧!”

    家仆去了,一会儿,就又无可奈何的跑了回来:

    “不行,爷,那真是个疯子,他说他的宝贝要卖十万两银子,给他十万两银子,他才走!我看,叫人把他捆起来打一顿算了”“哈!”何梦白笑了:“他有什么宝贝呢?十万两银子,我全部家财也没有十万两银子呢!你们看到他的宝贝了吗?”

    “看到了,只是个纸卷儿。”

    “纸卷儿,”何梦白皱了皱眉,心里若有所动,是文章?是字画?会也是个被埋没的天才吗?装疯卖傻,夤缘求见,未始不可能!怜才之念一起,他立即说:“不许打他,把他带来,让我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宝贝!”

    “爷……”家仆阻拦的叫。

    “不要多说了,带他来吧!”

    家仆无奈的退了下去。于是,那老头儿被带过来了,何梦白看过去,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貌不惊人,容不出众,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服,满身灰尘,满面风霜,怎样也看不出是什么“天才”!到了何梦白的面前,那老头双膝一跪,双目却炯炯然的看了何梦白一眼,说:

    “小的拜见何大爷!”“听说你有宝贝要卖给我,是吗?”何梦白微笑的问,他不想刁难这个老头。“是的,是一张画,请爷过目。”

    那老人说着,双手奉上了一个纸卷,何梦白接了过来,带着几分好奇,他慢慢的打开了那纸卷。立即,他浑身一震,猛的惊跳了起来,脸色倏然间就变得苍白了。那竟是他若干年前所绘的那张“寒梅雪艳图”!一把抓住了轿沿儿,他大声问:

    “你是谁?从何处得来这幅画?”

    “小人江福,叩见大爷!”老人说,徐徐的磕下头去,声音却微微的颤抖着。

    江福!不用再问,何梦白已明白了!张着嘴,他惊愕的瞪视着面前这个老人,一霎间,有千言万语想要问,想要知道,但是,这街上不是谈话的地方。好半天,他无法回过神来,看江福那副狼狈贫困的样子,他可以想像江冰梅目前的情形,或者,她已经嫁人了,或者,她已经堕落了,更或者,她已经死了!这一想,他猛的打了个寒颤,这才醒悟了过来,慌忙唤过左右,他大声的吩咐:

    “搀起他来,给他一匹马!”

    江福磕了头,站起身来,垂手而立。

    “江福!”何梦白喊。“是的,爷。”“你先跟我回府,到了府里再慢慢谈。”“是的,爷。”江福说,凝视着何梦白,老眼中竟溢满了泪。片刻之后,何梦白已带着江福回到府里,把江福引进小书房中,何梦白摒退了左右,立即,他劈头一句话就急促的问:“先告诉我,你们家小姐还好吗?”

    “哦,爷,不大好。”“怎的?快说!嫁人了吗?”

    “还没有。”“那么,是还活着了?”何梦白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坐下身子,示意江福也坐下,江福不肯,只是垂手站立着。何梦白再吸了口气,说:“告诉我吧!把详细的情形告诉我!你们一直住在哪里?”“一直在京里。”“哦!我的天!”何梦白喊:“你居然到今天才来找我吗?”

    “小的不知道何大爷就是当初在闲云寺的那位爷呀!小的只是个奴才,什么都不懂呀!”

    “慢慢来吧,慢慢来,”何梦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你们不是进京来投靠舅家的吗?怎么弄得这样狼狈,你从头到尾的告诉我。”于是,江福开始了一段长长的叙述。

    原来,火灾之后,江冰梅葬了父母,带着一些财物珠宝,就跟江福和丫环翠娥,远迢迢的来到京城。谁知到了京中之后,才知道舅舅已返原籍山东去了。他们身边的钱,不够去山东,而京里又举目无亲,就在这时,冰梅因自幼娇生惯养,不堪旅途劳顿,加上家庭惨变,寻亲未遇的种种刺激,终于不支病倒。他们只好变卖首饰,延医诊治,一面租了一栋小房子,搬到里面去住。江冰梅一病两年,变得瘦骨支离,而所有可变卖的东西,几乎都已典当一尽,只得靠江福出外做工,翠娥做些针线绣活,维持生活,这样勉强拖延,叨天之幸,冰梅的病竟然痊愈了。但经过这一病之后,她已万念俱灰,心如死水,每日不说也不笑,如同痴人。江福和翠娥更加焦虑,百般劝解,那冰梅只是不理,而生活日益拮据,他们又搬到了更小更破的屋子里,就这样拖宕着岁月,直到今天。“那么,你怎会想到来找我?又怎会保留了这张画?当初失火,这画怎会保全?而带来京里?”何梦白一连串的追问着。

    “哦,爷,这些都是天意。”江福叹口气说:“当初我们老爷用二十两银子买您这幅画那天,是小的跟他去闲云寺的,所以小的知道这回事儿。据翠娥后来告诉我,老爷把这幅画拿回家之后,就交给了小姐,要她好好保存着,别的什么话都没说。小姐得到这幅画,却十分欢喜,怕悬挂着弄脏了,就收在她的箱子里,没事时就打开箱子,拿出来赏玩……”江福看了何梦白一眼,补充的说:“您知道,咱们家老爷只有小姐一个掌珠,自幼是当公子般带的,诗、书、画都懂得呢!”

    “我了解,”何梦白说:“你再说下去!”

    “所以,失火那晚,咱们抢出了小姐的箱子,就也抢救出了这幅画。可是,在那样的灾难里,我们谁也没想到过它。我们进京时,带着小姐的箱子,也带来了这幅画,却也没想到它可以帮我们的忙。小姐生病的时候,倒也把这幅画拿出来研究过,只是对着画长嘘短叹。爷……您知道,您画上签的是您的号‘梦白’,但是,您在朝廷里用的是您的名字‘何曙’,咱们怎会把这两个名字联想成一个人呀!”

    “唉!”何梦白长叹了一声。“后来呢?”

    “直到昨天,我们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卖了,小姐又是那样痴痴傻傻的无从商量。翠娥就把这幅画找出来给我,要我拿到字画店里去试试看,能不能换个三文五文的,我也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就拿去了,那知那店东一看,就惊叫起来,问我是真画呢还是假画?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他才指着那签名说,这就是您何大爷呀!”

    “于是,你今天就拿着画来拦轿子了。”

    “是的,爷,请您原谅。”江福垂下了头。“我也做过大户人家的家人,我知道侯门难入呀,除非拦着轿子撒赖,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办得好,江福!”何梦白赞美的说:“你是个忠心的,而又能干的家人!”江福双膝一软,对何梦白跪下了。

    “爷,小的不值得夸奖,只是尽小的本分。只请爷看在咱们过世的老爷面上,帮助帮助我们那苦命的小姐吧!”

    “江福,你起来!”何梦白沉吟片刻,坚定的说:“如今这时候,顾不得什么礼仪和规矩了,你这就带我去看看你们小姐!”“哦……哦,这个……”江福面有难色。

    “怎么了?”“小的只怕窄屋陋巷,不是大爷千金贵体可以去的地方。”“江福,你忘了?我又是什么出身?如果没有你老爷的那二十两银子,我现在恐怕在讨饭呢!”

    “哦,爷!”江福低呼:“您虽不在意,但是咱们那小姐……”“怎样?你怕她会觉得不安吗?”

    “不是,爷。”“到底怎么,别吞吞吐吐了!”

    “哦,爷!”江福喊了一声,顿时间老泪纵横了。“我们那小姐已是半死的了呢!”“什么意思?”何梦白的心倏然一紧。“你不是说她的病已经痊愈了吗?”“身体上的病是痊愈了。但是,爷,她……她……她现在根本不认得人,不说话,不哭,也不笑,她……她是完全……完全痴呆了呢!”“哦,我的天!”何梦白倒进了椅子里,用手支着头,喃喃的、反复的说:“我的天!我的天!”

    “所以,爷,”江福拭着泪说:“您不用去看她了,只请您帮忙赁栋好点的房子,让她能过得舒服一点吧!”

    何梦白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坚决而果断的说:“走吧!江福,别多说了,带我看你们小姐去!”

    五

    没有带任何一个仆人,只和江福分别的骑着两匹马,何梦白来到了那个像贫民窟般的陋巷里,然后,置身在那大杂院中所分租出来的一间小屋里了。

    屋中除了木板凳子和桌子之外,四壁萧条,一无所有,房里光线黝暗,空气混浊。初初走进房间,何梦白根本没发现那悄悄的坐在屋角中的江冰梅,直到江福走过去喊了一声:

    “小姐,有客人来了!”

    何梦白才那样大吃了一惊,愕然的瞪视着屋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江冰梅蜷缩在一张椅子中,头发长长的束在脑后,形容枯槁,面黄肌瘦,双目黯然无光,脸上毫无表情,呆呆的坐在那儿像一尊古坟里掘出来的石像。一件破旧的麻布衣服裹着她,没有钗环,没有首饰,没有一切,她再也不是梅花林里那个娇怯美丽的女子了,她只是一具活尸!

    何梦白怔住了,震惊得无法说话了。一个丫环赶了过来,跪在地下说:“小婢翠娥给何大爷磕头!”

    何梦白稍稍的恢复了一些神志,他看着那丫头,虽然也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但他仍然认得出她就是那天在梅园中所见过的丫头。他吸了口气,喉中哽塞的说:

    “起来吧!翠娥。”翠娥起来了。何梦白重新看着江冰梅。

    “她这副样子已经多久了?”他终于问。

    “差不多两年了。”翠娥说。

    “两年!”何梦白低呼。“你们就过这样的日子吗?”

    “是的,爷。”何梦白闭上眼睛,痛楚的摇了摇头。睁开眼睛,他深深的注视着江冰梅,走了过去,他试着对她说话:

    “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江冰梅毫无反应。“姑娘,你还记得闲云寺的梅花吗?”

    江冰梅恍若未闻,连睫毛都没有抬一下。

    何梦白咬了咬牙,知道自己是在做徒劳的尝试,转开了头,他看到翠娥正在悄悄拭泪。他略一沉思,就朗声的喊:

    “江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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