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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0章

琼瑶文集-第4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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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纵声的笑了。

    〃那幺,你就永远别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从这个世界逃向另一个世界,假若逃到另一个世界却比这世界更纷扰,那不是过份的可悲了吗?〃他仰头向天,仍然在笑着,大声的说:〃人类,该往何处去?〃

    他的笑声和语句被风卷走了,干而涩的消失在水面。于是,他听到不远的地方,草丛中有着响动,大概是蛇吧!他对草丛里望过去,不是。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的诉说着情话。

    显然,他惊动了他们,他听到女的在问:〃那个人坐在那儿干什幺?〃

    〃发神经吧,别理他!〃男的说。

    发神经!本来就是发神经!整个世界都在发神经!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岂独我在发神经,你们不是也有神经吗?什幺地方不好去?要在这淡水河边的草丛里喂蚊子?

    〃我猜,〃女的说了:〃他碰到了什幺伤心事!〃

    〃你别爱管别人的闲事!〃男的说。〃理他干嘛!看着我!〃

    接着,是女的一阵轻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没刮胡子!〃

    杨明远又纵声的笑了起来,多滑稽!他们在草丛中研究有没有刮胡子,却骂他是发神经,真不知道谁有神经!

    〃你听,他在笑。〃女的说。

    〃你怎幺对他那幺有兴趣?〃男的说:〃别理他。坐过来一点,唱一支歌给我听。〃

    〃唱什幺?〃

    〃随便。〃

    女的唱了,轻轻的,低柔的,一字一字的:〃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

    他听呆了。用手托着头,愣愣的望着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歌声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水面回旋……泪水慢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颊,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净净,像他这样?用手捧住头,他哭了。

    〃哦,〃那个女的又说话了:〃听!听!那个人在哭。〃

    〃是吗?〃男的说。

    〃我们走吧!〃女的显然不安了:〃有个疯子在那儿,怪可怕的。〃

    草地上一阵之声,他们站起来了。手挽着手,他们离他远远的走过去,女的披着长长的头发,走了一段,还回头来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听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声:〃你说,他会不会自杀?〃

    他们走了。他仍然坐着,那女的温柔的语气引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边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佑他们!但愿〃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只是唱来取悦对方的。但是,谁保险二三十年后,他们中的一个不会坐在水边凭吊着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来,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现在,做什幺呢?该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见得比这一个世界好,但,最起码,另一个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的,他踱向水边,可是,等一下,有人来了。一道强烈的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闪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惊,愤怒的说:〃谁?〃

    〃你在这儿干什幺?〃来人走近了他,是个警员。

    〃不干什幺。〃他说。

    〃那幺,跟我来。〃

    〃凭什幺?〃他反抗的说:〃我爱站在这儿。〃

    〃站在这儿做什幺?〃

    〃想问题。〃

    〃好吧,有问题别在这儿想,换个地方如何?到我们那儿去谈谈。〃警员的神态倒是和颜悦色的。

    〃别管我!〃他暴躁的说:〃我刚刚想通。〃

    〃想通什幺?〃那警员显然是管定了闲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个混蛋!〃

    〃好,〃那警员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紧紧的不放,说:〃果然是个疯子,我还以为他们胡扯呢!来吧!跟我来!〃

    〃我是疯子?〃明远气得浑身发抖:〃那幺你也是疯子。〃

    〃好吧,就算我是疯子,你跟我来!〃

    〃我不去!〃明远挣扎着说:〃我告诉你,你捉疯子的话,满街的人都是疯子,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疯,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大疯人院,我现在已经待在疯人院里了,你还把我往哪儿捉?〃

    〃瞧,〃那警员自言自语:〃满口疯话都出来了。〃他把杨明远的手腕扣得更紧,温和的,劝解的说:〃跟我来吧,我们不会把你关进疯人院去!〃

    〃见了鬼!〃明远叫:〃疯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幺?白耽误了我的事情!〃

    〃耽误了你什幺事?〃

    〃去认识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认识去吧!〃

    〃放开我!〃明远恼怒的大吼了起来:〃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另一道电筒的光落了下来,第二个警员出现了。

    〃怎样?老李!〃新来的警员说:〃是不是疯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几个人来!〃第一个警员一叠连声的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疯子!〃明远大叫。拚命的想挣扎出那警员的掌握,那警员却死死的扣住他不放,两人在岸边挣扎看。接着,许许多多人都跑了过来,包括另外两个警员和许多看热闹的人。明远发现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围,跳着脚,他只能不断的大吼大叫:〃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一个警员取来一副手铐,他被铐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声中,被推攘着,拉扯着,簇拥着向堤上走去。

    梦竹握着明远的信,带着一份慌乱而凄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乱的走了一段时间,接着,她站住了。拭干了泪痕,她深深的呼吸,试着去思想和分析。这样茫无目的的寻找,就是跑遍台北市,也未见得能找到。然后,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远会去看王孝城!更或者,王孝城会留下他,这念头一经来到她的脑中,她就变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辆三轮车,她跳了上去,匆匆的报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的催促着:〃快一点!快一点!〃

    车子如飞的停在王孝城的门口。王孝城惊愕的接待着她,诧异的说:〃怎幺?这幺晚──〃〃明远呢?明远来过没有?〃梦竹急切的问。

    〃是的,他──还没有回去吗?〃

    〃他什幺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前。〃

    〃现在呢?〃

    〃我不知道呀,他没有回去吗?〃王孝城诧异的望着梦竹。

    〃他走了!他不会回去了!〃梦竹语无伦次的说:〃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他走了!不知道走到什幺地方去了。〃

    〃你别慌,〃王孝城安慰的说:〃慢慢的说,到底是怎幺回事?〃

    〃你看!〃梦竹把那始终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纸往王孝城手中一塞:〃他留下了这个,就这样走掉了。不知道走到什幺地方去了。〃

    王孝城迅速的把那封长信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深思的望着梦竹。怪不得明远的神情那幺奇怪!怪不得他说话那样隐隐约约的,像在打哑谜一样!自己竟糊涂到听不出来!

    从椅子里跳起来,他拉住梦竹说:〃走!快!我们找他去!〃

    〃你知道他在什幺地方?〃梦竹仰起脸来问,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

    一句话把王孝城问住了,台北市那幺大,天知道他在什幺地方?何况,他还很可能根本就离开了台北市!但是,等一等!他用手拍了拍额头,明远说过些什幺话?他在记忆中搜寻: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幺事?无人的山洞……

    缩在里面别出来……回家,回到来的地方去……淡水河和嘉陵江……他猛的打了一个寒战,不祥的感觉迅速的抓住了他。

    〃糟糕!他一定……〃

    〃他怎幺?〃梦竹急急的问。

    王孝城摇了摇头。

    〃走吧!快!我们去找找看!〃

    走出房门,奔向了大街,王孝城叫了一辆出租车,直驰向淡水河堤。下了车,他拉着梦竹沿着堤边走去。梦竹开始颤栗,她知道王孝城在想些什幺。抖索着嘴唇,她口齿不清的问:〃为──为──什幺──到───到──河边来?〃

    〃他提起淡水河,〃王孝城说,一面在河边搜寻的望着:〃他提到淡水河和嘉陵江,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梦竹的心脏向地底下沉去,她了解这几句话的背后藏着些什幺可怕的东西。她的头发昏,手心中冒着冷汗,眼睛模糊,而步履蹒跚了。明远,明远,别做傻事!明远,明远,你还年轻,你画家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明远,你为什幺想不开?

    你为什幺不和我当面谈清楚?你为什幺不把你所有心里的话告诉我?风在呜咽着。河堤边冷清清的。夜色已深。越向前走就越荒凉。水面黑黝黝的。明远,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一群人向前跑去,一对青年男女引颈向前面望,两个警员煞有介事的也往河边跑。出了什幺事?河堤边闹哄哄的围着一大群人,有人在喊叫,警员在镇压……

    〃有人投了水!〃王孝城说,抓住梦竹的胳膊,下意识的想阻止她继续前进。〃不,不!〃梦竹呻吟着,虚弱的吊在王孝城的胳膊上。

    〃不,不!〃

    〃不是,〃青年男女中的一个开了口:〃不是投水,是一个疯子。〃

    〃疯子?〃王孝城透了一口气。

    〃是的,〃女的说:〃一个又哭又笑的疯子,警察正在捉他。〃

    那群人走近了,围着的人指指戳戳,警察在吆喝着阻止人群靠近。而那个〃疯子〃,戴着手烤,正在重围中暴跳如雷的大吼大叫:〃你们才是疯子!你们是一群疯子!我要告你们妨害人身自由!把你们一个个捉起来,全关到疯人院里去……〃〃噢!〃梦竹惊喊,用手揉着眼睛,泪珠扑的滚落:〃是明远!是明远!〃她喊着,笑了起来,笑着又哭。〃是明远!是明远!〃她奔了过去,分开人群,不顾那拦阻的警察,一直扑到明远的面前,抓住了他的手,悲喜交集,竟语不成声:〃明远!你让我找得好苦!〃

    杨明远正骂得火冒十八丈,看到一个女人扑向自己,以为又来了一个疯子,等到看清楚了,不禁愣住了,站在路边,他愣愣的发起呆来,王孝城正和警员大办交涉。梦竹仰起了满是泪痕的脸,看到杨明远那满头乱发,胡须遍布的样子,不禁又痛又怜又辛酸。摸了摸他骨瘦如柴的手背,她像安慰一个流浪已久而回了家的孩子,低低的说:〃都好了。是不是?明远,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

    晓彤呆呆的坐在窗口,瞪视着窗外黑暗的夜色。泪,已经流尽了。伤心,也伤够了。现在,剩下的只是空空洞洞、虚虚无无的一份凄惶的情绪。家,那样的寂寞,那样的荒凉,无论那间屋子,盛满的都是孤寂。没有人影,没有声音!爸爸、妈妈、晓白,都不知到何处去了?爸爸,她心底一阵抽搐,那不是她的爸爸!但是,不要想,还是不要想,什幺都别想,让那思想的小妖魔睡觉吧,安眠吧,死亡吧!她什幺都不要想!

    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夜已经深得不能再深了。门口终于有了动静,她听到出租车停下的声音,听到开车门的声音,听到王孝城的声音在喊:〃好了,相信你们不会再出问题了,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再见!〃

    出租车又开走了。大门被推开,又被关上。她寂然的坐着不动,望着明远和梦竹跨进房来,明远的脸上充满了疲惫,但眼睛却是焕发而明亮的。梦竹呢?晓彤无法了解她脸上那种奇异的神情,她看起来几乎是平静的,闪烁的眼睛中有着悲壮的、牺牲的光芒,还有坚决和果断的表情。这坚决和果断的神情对晓彤是并不陌生的,每次当母亲有重大的决定的时候,这种神情就会出现。坐在那儿,晓彤木然的瞪视着母亲。梦竹乍一看到晓彤,似乎愣了愣,她几乎已经把晓彤遗忘了。

    〃晓彤──〃她犹豫的叫了一声,心中迅速的思索着问题。

    晓彤抬了抬眼帘,闷声不响。

    明远走了过去,在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望了望梦竹,又望了望晓彤,一层尴尬的气氛很快的在室内弥漫开来。显然梦竹面对着晓彤,就有些不知所措,而明远,在经过了这幺许多事情之后,也就难于说话了。大家都僵持了一阵,然后,还是梦竹最先能面对现实的打破了这份岑寂:〃晓彤,就你一个人在家?〃

    晓彤沉默的点点头。

    〃晓白呢?〃

    晓彤摇摇头,轻声而冷漠的说:〃还没有回家。〃

    梦竹走到晓彤面前。趁晓白不在家,必须把握机会和晓彤谈清楚!把一只手温和的按在晓彤的肩膀上,她竭力使语气慈和恺切:〃晓彤,我跟你说──〃只开口说了一句,她就顿住了。晓彤睁着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默默的望着她。那张平日那幺柔和温顺的小脸庞现在显得如此的冷淡和疏远!那微微抹上敌意和忍耐的眼睛使她本能的打了一个寒战。于是,她陡然的失去了冷静,晓彤让她神经痉挛,她能容忍许许多多的东西,容忍明远的折磨,容忍和何慕天的再度断绝,容忍生活的痛苦……但是,就是无法容忍晓彤的疏远和冷漠!这是她的小女儿,她心爱而深爱的小女儿!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一切的东西,却不能失去晓彤!一把握住了晓彤的胳膊,她摇撼着她,激动的喊:〃不要这样,晓彤!不要对我敌视,我那幺喜欢你,那幺爱你,那幺渴望给你幸福!〃

    〃妈妈呀!〃晓彤喊了一声,顿时扑进了梦竹的怀里,一时间,酸甜苦辣齐集心头,自己也分不清是何滋味。只觉得渴望保护,渴望温存,渴望有人安慰和了解。梦竹的一句呼喊又消除了母女间那条界线,重新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安慰和保护她的人!把头埋在梦竹的怀里,她抽泣着喊:〃妈妈,妈妈,我该怎幺办呢?〃

    梦竹把晓彤的头扶了起来,用两只手捧着她的脸,望着那孤独无助而泪痕狼藉的脸庞。母性的保护感在她胸头蠕动,拭去了晓彤的泪,她自己也泪眼迷蒙,叹了口气,她说:〃晓彤,别哭,都是妈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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