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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琼瑶文集-第4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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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起来实在不妙。到了起程前一天,老吴请客,有位刚去过大陆的作家也来了,一听我们要去四十天,立刻点点头,从容不迫地说:“和我一样,我也预计停留四十天!”

    “结果呢?我和初霞几乎异口同声地嚷出来。”结果我去了七天就“逃”回来了!”

    “为什么?”鑫涛和承赉赶快追问。

    “因为没有东西吃啊!”那位作家扬着眉毛说:“饭店进去晚了,就不给东西吃,进去早了,也不给东西吃,好不容易守时进去了,那东西根本不能吃啊?”作家拍拍鑫涛的肩,好意地叮嘱:“带点巧克力去,万一营养不良,可以啃啃巧克力充饥!”

    几句话说得我、鑫涛、初霞、承赉脸色都不大好看。老吴本来也想和我们一起去的,此时毅然抽身,打了退堂鼓。并且看看我说:“我猜,你们去个二十天,就会回来了!四十天,是绝对不可能的!琼瑶吃不了苦!”

    一句话惹翻了我!怎么专指名说我不能吃苦呢?何况,这趟“探亲”之旅,根本就不是去“享受”,而是想去找寻一些失落的东西,一些在我心灵深处悸动的东西……这情怀无法让老吴明白,我只简单地说了句:“老吴,我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老吴问。

    “四万港币,我们四个人,谁早回来,就输你一万港币,否则,你输给我们四万港币。”

    老吴有点沉吟,看我一股坚定相,他失了了把握,终于,他笑笑说:“我们赌四个金戒指吧!”

    “一言为定!”我们四个人说。

    结束了那餐会之后,鑫涛问我:“你为什么有这么大把握,说你能停留四十天?我记得,我们每次去欧洲或美国旅行,你总是提前闹回家的!”

    “这次不同。”我热切地说:“这次不是去欧洲或美国,这次是去我们自己的国家,看我们离散的亲人,吃我们自己的食物,讲我们自己的语言,走我们自己的土地。我会带着一颗包容的心回去。我的心里充满了爱,这份爱──会让我肯吃苦。毕竟,我不是为了追求物质享受而计划这趟旅程的!”

    鑫涛点头,他是完全了解我这种心情的。但是,我望着初霞,心里却有点迷惑。如果大家所言非虚,已有多次“大陆之行”的初霞,怎么也肯跟着我打赌。当我问她时,她却说:“我以前只去过上海和北京,至于你们要去的武汉,三峡、重庆、成都、昆明、桂林……我统统没去过!会不会吃苦,我也不知道。要走这么多地方,总要带点冒险精神吧!你敢冒险,我就舍命陪君子!”

    糟糕!原来我们的“导游”什么地方都没去过!我真有些担心了!正犹豫中,初霞拍拍我,一脸乐观地说:“别着急,我们有杨洁啊!”

    杨洁?这名字我已从初霞口中听过许多次,因为我们这次返大陆,不希望被官方接待,初霞就对我说,她有好友杨洁在北京,可以安排我们的一切。我听了也就忘了,对这位杨洁并不太注意,此时,非弄弄清楚杨洁是何方神圣了,我才问出口,初霞就大声说:“你连杨洁都不知道?她是”女篮五号”啊!”

    “什么‘女篮五号’?”我更糊涂了。

    “哇!”初霞快晕倒了:“你居然不知道‘女篮五号’!大陆拍过一部电影,电影名字就叫”女篮五号”!

    我还是不懂。三十九年的隔阂,大陆的人与事,距我都有十万八千里!承赉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对我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坚定地说:“反正,你放心好了,我们有杨洁!”

    我能不放心吗?唔,那杨洁,看来必定是个“人物”!

 第三章  北京机场与杨洁

    飞机从香港启德机场掠空而起,我的心跳就加快了速度。怎样也无法相信,我在飞往“北京”!从机舱的窗口往下看,层云的下方,是朦胧一片的、绵亘不断的土地。我深呼吸着,觉得这一片绵亘的大地,和我有那样悠久深刻的关系,那大片土,孕育了多少的“中国人”!不论这些人散居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永远都是这片大地的子女儿孙……想到这儿,我的血就热了,我的眼眶就湿了!这么些年来,我写了许多恋爱故事,却没有任何一个故事像这片绵亘的土地,这么深刻地撞击着我的心!

    在飞机上忽忧忽喜地想着,也依稀回忆着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情景,十一岁的我,跟着父母,由湘桂铁路,到广州,到台湾,从此一别,居然就这么长久的岁月!我脑海中反复着古人的诗句,但句中却已经必须改一个字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鬓毛衰。”

    我离开湖南时,说的是四川话。现在,我说的是略带南方音的国语,乡音,我甚至不知道,我的乡音是怎样的?小时候,我的语言是复杂的,为了适应环境,我说过四川话,说过湖南话,说过上海话,说过北京话……如今,已演变成我目前唯一会说的“国语”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飞机已开始下降,播音员报出目前正往北京机场降落,我睁大眼睛,努力地去看“北京”,心跳得更快了,我不知道,当第一脚踩上北京的土地时,我会有怎样的感觉!北京,三十九年来,它是历史课本里的名字,是地图上的一个小圆点,是我心中一个遥远的梦!但是……我却终于要踩上这块土地了!

    飞机终于降落了。我看鑫涛,他正看我。我们之间的默契已深,两人都隐在深深的感动里。初霞承赉已多次来北京,自然不会像我们两个这样激动,初霞轻快地说:“好快啊,三小时就到了!”

    三小时,原来香港至北京,只需三小时。这咫尺天涯,却经过了三十九年,才能飞渡!我满怀感慨,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承赉看看我,忽然说:“你最好准备一下,说不定机场有记者!”

    有记者?我的心顿时乱如麻,我并没有准备见记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的酸甜苦辣,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我正恍惚着,飞机已停稳,我跟着人群,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下了飞机,一脚踏上了故国的土地!

    踩上北京的土地,悸动的是心灵,那土地就是土地!抬头走入机场大厅,一样要经过海关人员验护照、盖章,大家正预备排队,有位海关人员说:“走这边,我单独给你们办!”

    是杨洁的安排吧!我模糊地想着。从下机那一刹那起,我的神志就不太清楚。太久的期盼一旦成为事实,人就有些昏昏沉沉。手续办完,我们走出海关,蓦然间,一大群人对我们冲了过来,首先,有三位老太太,白发萧萧的,冲过来就抓住了鑫涛的手,哭着叫出来:“二弟呀!二弟!”

    鑫涛整个人傻掉了,他在北京并无亲人。我脑中一转,已大致明白过来,我拉住一位老太太说:“你大概认错人了,她姓平!你要找的人是谁?”

    三位老太太一怔,才知道接错了人,立刻又哭着往人群中搜寻去了。鑫涛被这样一搅和,看来更加迷惑了。就在此时,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我,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拉住我,兴奋地嚷着:“你是不是琼瑶?我们在机场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了!”

    我点头。这一下不得了。我在几秒钟内,就被人群包围住了。闪光灯一直对我闪个不停。耳边响着各种各样的“京片子”,十分悦耳,十分动人。有的问我到北京的感想,有的问我要停留多久,有的问我这是第几次来北京,有的问我知不知道我在大陆的“知名度”……我根本来不及回答任何问题,就又有许多人拿着大陆出版的我的小说,请我签字,我只得走往一张柜台,去给那些读者或记者签字,可是,这样一来,更不得了,人似乎越来越多了,我几乎无法脱身了。就在此时,我忽然听到一声巨吼,声如洪钟,十分惊人:“各位让开!要访问要签字,都等明天再说!现在车子在门外等!”

    随着这声巨吼,我看过去,只见一位身高约一八○公分的女巨人,长手长脚,大踏步地“冲”进人群,一面冲、一面用双手往两边分,就把人群“分”开了,她笔直地走向我,对我也大声地下了声命令:“不再再签名了!你签不完的!”

    一位女记者请求地看着我,直往我手中塞纸条:“请为我们的报纸写两句话吧!一句话也可以!”

    盛情难却呀!这些在机场上等候了我好久的记者读者们,我心不忍,低下头又去写字。才写完,另一本书又塞了过来,我正预备签最后一个名字,只觉得身子一轻,脚已离地,老天!那位“女巨人”把我像拎小鸡般拎了起来,不由分说地一路拉出机场大厅。在我意识还没恢复之前,我就被塞进一辆小汽车,再一看,鑫涛、承赉、初霞都在车上等我。车门“砰”的关上,女巨人这才从车窗外伸出一只巨灵之掌给我,对我大声说:“我是杨洁!”

    我愕然地伸出手去,要和杨洁握手,谁知她等不及握手,这手就抽回去了。只听到这只手在车顶上“砰”的一敲,那洪钟般的嗓子大吼了一句:“开车!”

    车子尚未开动,一张年轻的、美丽的女孩的脸又急急凑向窗口,我看到一对亮丽的大眼睛,一双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未施脂粉的脸庞清秀动人,好一位北国姑娘!我心中赞美。同时,我的心中为海峡这端的同胞而颤动了。那小女死命攀着车窗,对我请求地说:“我能访问你吗?我是××报记者!”

    我来不及答话,杨洁一连串地敲车顶:“开车!开车!开车!”

    那少女眼看访问不成,眼中流露着失望。我心中一阵激荡──为这些热情的欢迎而激荡,也是初到北京的激荡──我拉住那少女的手,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真心的悄悄话:“我到北京的第一个印象,北方的女孩也美丽,例如你!”

    我松手,车子绝尘而去。

    我回头向车窗外望,那少女脸红红的,伫立在北京特有的风沙中。我心中好生歉然,对那机场所有没有跟我接触到的人,都感到歉然。车子走了好长一段,我回头,那小女还伫立在街头,对我遥遥挥手──十天以后,我终于在北京饭里,接受了她的访问,她的名字叫应红。

 第四章   北京的“小梧桐”

    抵北京的第一天,忙于看北京的街道,忙于看北京的建筑,忙于用全心去體會這又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心里始終亂亂的。車子離開了機場,就開始覺得熱氣逼人。誰說北京的四月是春寒料峭?陽光晒在身上簡直是灼熱的,我脫掉了珍珠呢的短大衣,里面有毛線衣,熱得直冒汗,問身邊的人,大家異口同聲說:“前几天還下雪呢!今年的天氣最反常,從洠в兴脑聼岢蛇@樣!”

    我就在這個反常的四月,來到北京的熱浪下。第二天,我們去頤和園,大家都喊熱。頤和園的湖光山色、樓台亭閣以及那匪夷所思的“長廊”……簡直讓人目不暇給。鑫濤拿著照相機,忙著拍屋檐,拍牆角,拍回廊,拍玉蘭花,拍花窗及格子門……他一向熱愛中國的古建筑,頤和園的畫棟梁,已經把中國古建筑的美,發摚У綐O致,他就狂熱地拍個洠A恕

    我的“北京”印象,從“頤和園”打開序幕,卻從“小梧桐”開始了第一章。“小梧桐”是有典故的。

    我自從抵北京,就認識了許多初霞的朋友,這些朋友待我的熱情,簡直讓我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覺得,我這一生,也交游廣闊,但,從洠в信笥眩瑫疹櫸业綗o微不至,而且事無巨細,體貼入微。劉平和沈寶安是夫妻,也是老北京了。劉平敦厚,也照顧我。知道我愛吃梨,她每天買新鮮的梨送到我房間來。北京起風,她送紗巾來教我擋風的辦法,北京烈日當空,她送洋傘來……

    除了劉平和沈寶安,我們還認識了韓美林與朱婭這對夫婦。韓美林是畫家,也是陶藝家。鑫濤一見到他的作品后,就對他大為傾倒。我們總以為他年齡很大,見面后才知道他只有四十多歲,他不愛說話,卻用無數行動,來表現他的熱情。

    鑫濤初次參觀他的工作室,對他所燒的一件耍x窯──是個十分巨大的碗──愛不忍釋,那件作品是韓美林遠去河南禹縣燒出來的,里面的“魚子點”是經過窯變,才能產生的特殊效果,所以是可遇而不求的。韓美林見鑫濤如此愛它,一句話也不說,拎了它就送進了我們的旅館里。(我們把它一路帶來台灣,如今正供在鑫濤的書桌上)韓美林長于畫馬,他畫的馬,絕不雷同,讓我嘆為觀止。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文革時期,被紅衛兵用酷刑修理過,把他兩只手的筋茫黄鹛魯啵K身不能作畫,又把他的雙腿的腿筋,也一起挑斷。所以,至今,他不能爬山上坡,他握筆畫畫時,畫筆常會掉下去。盡管如此,他的作品仍然很多,他自己說:“現在是我創作的顛峰期,我不能浪費這段時間,只有拼命去創作!”

    因而,他一年有好几個月在宜興,埋首在窯爐邊燒茶壺。

    而朱婭,他那可愛的、年輕的、溫柔的妻子,就留在北京等他。對于韓美林,朱婭有次很坦白地對我說:“他比我大了很多歲,我嫁他的時候,家里都反對。但是,他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又那么有才華,我對他,是憐惜加是崇拜,不管怎樣,我都要跟著他的!”

    平淡的敘述后面,有多少故事?一個翻江倒海的時代(文革時期的摧毀力,簡直不是我們所能想象的。在大陸,大家用“十年浩劫”四個字來稱這十年,“浩劫”二字,才能形容那種災難。我在大陸四十天,所交的朋友,几乎都是“劫后余生”的。)在這時代中,發生的故事一走動人心魄,怪不得大陸作家的作品,絕大部分用文革為背景。

    除了韓美林與朱婭,我們又認識了李世濟與唐在霸夫婦,。他們這一對的故事,更加曲折離奇,驚心動魄,感人肺腑,而且是匪夷所思的。李世濟,在台灣,可能洠в屑競人知道她的名字,在北京就不同了。大街小巷,上自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知道李世濟。她是程硯秋的嫡傳弟子,是京劇界的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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