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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3章

琼瑶文集-第6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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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钱袋都丢进车厢里,说:“告诉你!不要胡乱使用金钱,虽然你有钱,但是有些事不是应该动用钱的!”

    说完,他看到马行速度很缓,就跳下了马车,气冲冲的走回去拿画具和画架。这儿,胡茵茵慢慢的放下了掩著脸的手,愣愣的坐在驾驶座上,忘了她的马鞭,忘了握缰绳,忘了一切和一切,只愣愣的坐著,愣愣的望著跑开的孟玮。今天所遭遇的,是她有生以来从没有遇到过的,这使她完全震慑住了。在她昏迷似的发怔之中,识途的马缓缓的踱过上海市区的街头,缓缓的走进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轮美奂的大厦,司阍者给她拉开了大铁门,马夫跑来扶她下马和卸马,她昏沉沉的走进她自己的房间,下人们都诧异的望著她,她挥退了使女,关上房门,和衣倒在床上。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这疼痛热辣辣的烧灼著,带著一种新奇的刺激压迫著她。孟玮用手枕著头,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仰视著天花板发呆。这是一间小小的阁楼,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层楼的顶端,上下楼没有电梯,每次外出爬楼梯都可以把人累死。但是,对孟玮而言,租这样的房间已经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这是栋坐落在江湾的古旧的楼房,这阁楼早已残破,四壁焦黄,门窗腐朽。但,孟玮却看上了那对海而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云的变幻,还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点点白帆。他喜欢倚窗而立,注视那些帆船的动静,虽然他没有所怀的人,也没有盼望著归来的人,可是,每当看到那些船,他依然会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感觉,这是一种寥落的情绪,只因为他太孤独,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独的人。往往,他会感到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视著海,就像凝视著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满,他的寂寞在晃荡,在挣扎,在澎湃,在喘息……这种感觉总使他情绪低沉,而至怆然欲泪。

    这天,又是一个情绪低沉的日子,天气酷寒,妨碍了他出外工作。闭门造车,画出的全是些不如意的作品。在彻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床上生闷气。室内是凌乱的,满地画笔和画纸、颜料的残骸及果皮,墙上钉满了画,却没有一张使他自己满意,触目所及,都是使他生气的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天才,怀疑自己的创造力。什么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气,冷冷的床,冷冷的房间,和冷冷的心情。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把脸仆在枕头里。

    有脚步声走到他门口,他没有动,只在心里揣测著是不是缴房租的日子,确定还有一星期,他就放下了心。有人敲门了,他没好气的说:“你找谁?找错了!”

    他确定这是找错了,只因为在孤独的天地里,从来不会有任何的访客。但是,门外有个女性的声音在问:

    “孟玮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吃了一惊,从床上跳起来,走到门口去打开房门。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了。门外,一个穿著件华丽的白色长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长发披肩,头上压著顶红色小呢帽,双手横握著一条马鞭,高昂著头,一对闪烁的大眼睛对他胜利的笑著。“哎呀,”她说:“爬楼梯把我累死了!”

    “你来干什么?”他问,声音冷冰冰的。

    少女一脚跨了进来,旁若无人的打量著他零乱的小房间,和床下乱堆的被褥,以及满墙的画。他皱紧眉头,望著这个不速之客,再强调的说了一句:

    “请问,胡小姐,你来此有何贵干?”

    胡茵茵转头对他嫣然一笑说:

    “我不能作友谊的拜访吗?”

    孟玮不得已的关上房门,耸耸肩,腾出一张椅子给她坐。他想倒杯水给她,好不容易把唯一一个茶杯从废纸堆里找了出来,水瓶里却倒不出一滴水,他无可奈何的望望她,她却微笑著转开头。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还不简单?到美专去查一查应届毕业生的通讯录就行了!”“上海有三个美专呢!”

    “每一个都查就行了!”“好,小姐,你这样找到我的住址,要干什么?”

    胡茵茵望著他,把马鞭绕在手上,说:

    “孟玮,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凶巴巴的吗?”

    “我?凶巴巴?”孟玮有些错愕,然后笑著说:“大概有点受你的传染。”“我今天一点都不凶,是不?”胡茵茵说。接著,叹了一口气,像解释什么似的说:“你不知道,有些人真可恶,我必须准备一条马鞭,要不然,他们会爬上我的马车,拉住我的马,我非防备一下不可。”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条马鞭又管什么用?”孟玮说:“就像那天,我夺下你的马鞭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奉劝你,别太信任你的马鞭。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并不真想冒犯你,否则,别说一条马鞭,十条马鞭也没用,你这样喜欢满街兜风,总有一天出毛病!”“那么,难道我关在家里?”

    “为什么不念书?”“高中念完了。”“大学呢?”“念书——目的是什么?”她问:“我又不需要那一张文凭。”“你的兴趣是什么呢?”

    “驾马车。”她干脆的说。

    他为之失笑。站到窗子旁边,望著窗外的海湾,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经很熟悉了。他沉思的问:

    “你为什么喜欢驾马车?”“让马拚命跑,车子在街上风驰电掣的驰过去,这是一种刺激。”胡茵茵站起身来,也走到窗边来站著,扑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她继续说:“当马在奔跑的时候,你必须全心都放在马的身上,你要握紧缰绳,以维持车子的平衡,那么,你就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思想。许多时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是吗?”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么思想呢?在你的生活里,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就感到好空虚,好慌乱,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于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马奔逐,让那种狂奔的刺激来平定内心的惶惑。”

    孟玮震动了一下,她的话使他对她有另一种了解。他眼前不再是个华丽任性的富家女郎,而是个弱小、孤独的小女孩,这使他有一种安慰她的冲动。他凝视著海湾,那儿盛满了他的寂寞,也有她的,还有所有人类的。他感到一阵迷茫的凄楚。“孟玮,”她在他身边说话了:“陪我出去兜兜风,我要让你参观一下我的技术。”他望望她,有些犹豫。

    “去吧!”她鼓励的说:“你会发现那很有趣!”

    “为什么你找到我来陪你?”他问。

    她把马鞭抖开,在门槛上抽了一下,有些生气的说:

    “你不高兴陪我就算了!”

    她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来望著他,眼光里有点儿恳求的味道,低低的说:“孟玮,你很讨厌我吗?”

    孟玮蹙著眉,没有说话,她压抑的说:

    “我总不知道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我很少和人谈话,除了在应酬的场合里听到别人恭维夸赞之外,我几乎不说什么。我不会说话,今天会说了这么多,真奇怪。大家捧著我,好像我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从没有一个人把我当朋友,我连交朋友都不会……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从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样做……”孟玮走到门边,披上他的大衣,拉住她的胳膊说:

    “走吧!我们驾车去!”他的手很自然的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揽到楼梯上,全公寓的人都把门开一条缝出来探头探脑,他咬咬嘴唇说:“你的车子是不是停在楼下大门口?”

    “是的。”“好吧!”他望著她说:“明天,恐伯连小报上都会登出新闻来了!”“我才不管呢!”她摔摔头,一条马鞭又习惯性的抽向楼梯的扶手,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这天,几乎全上海市的人都看到神鞭公主的马车在街上驰过,而她旁边,却并立著一个衣著破烂的青年。他们放马狂奔,却笑得像两个孩子,神鞭公主这样高声的大笑,可能还是人们听到的第一次。“孟玮!开门!”“小孟!快开门!”“再不开,我打进来了!”

    孟玮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的摔摔头。披上了衣服,门外的声音又响了:

    “孟玮!我要破门而入了!”

    孟玮匆促的把衣服穿好,走到门边去开了门,胡茵茵捧了一大堆东西走进来。他关上门,责备的说:

    “这么早,你就来干什么?大呼小叫的,把全公寓的人都吵醒了!你怕别人不知道你神鞭公主驾到了是不是?”

    “怎么,你每次见到我就要发脾气,”胡茵茵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堆到床上说:“不欢迎我是不是?”

    “你一来就惊天动地的,弄得整座楼的人都对我侧目而视。——你那些是什么东西?”

    “你来看!”胡茵茵兴高采烈的说:“为了挑选这些东西,我昨天晚上十二点多钟才回家。你看看喜不喜欢?”

    她打开第一个纸包,是两件男人的毛衣,和一件毛背心。第二个纸包里包括全部内衣裤和袜子,另外的全是衬衫裤子,还有两件长衫。她把长衫举起来,得意非常的说:

    “我就知道你不爱穿西装,这两件长衫是我偷偷量了你的旧长衫的尺码去做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咦,你怎么,你在生谁的气?”孟玮走过去,把那些衣服全抓起来,塞到胡茵茵怀里,冷冷的说:“你走吧,把这些东西拿去送给你的男朋友去!”

    “你是什么意思?”胡茵茵纳闷的问。

    “你要让钱袋的事重演是不是?”孟玮气呼呼的说。“这——”胡茵茵有些失措的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嘛,你看,你一件春天穿的衣服都没有,要不就太厚,要不就太薄。你是我的朋友,接受我一点礼物又有什么,你为什么那样死心眼呢?”“我孟玮可以穷,可以没衣服穿,但绝不接受施舍!”

    “这又不是施舍,你为什么讲得那样难听?难道朋友之间不能馈赠的吗?”“馈赠是彼此,你送我这东西,你让我用什么回报?”

    “送礼一定要回报吗?孟玮,你的思想真狭窄,你太重视物质了。这些衣服用不了什么钱,但是有我的一片心,你只看到衣服,看不到我的心。”

    “茵茵,”孟玮凝视著她的脸,坚决的说:“我接受你的好意,但是,衣服请你拿回去!”

    “你怎么这样固执!”胡茵茵跺了一下脚,涨红了脸说:“我为你跑遍百货公司,挑选了整整三小时,你要我拿回去?我拿回去干什么?又没有人能穿!”

    “随你拿回去干什么,给听差的,给司机都可以,反正,我绝对不能收!”“孟玮!”胡茵茵生气的叫:“你辜负我的好意!人家买都买来了,就算你受了委屈,你也得接受!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送东西给你,行不行?”“不行!你拿回去!”孟玮坚定的说:“我不能让人家说我交到了阔气的女朋友,就仰仗女朋友而生活。假若你嫌我穿得太破烂,不配和你这位高贵的小姐走在一起,以后我们不交往就是!”“孟玮!”胡茵茵气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著,好半天才叫著说:“你误会我!你故意冤枉我!我从没有嫌你穷!好吧!你不要就算了!不想跟我交朋友直接说好了,犯不著冤我!我早就知道你讨厌我,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说著,她在桌上拿了一把剪刀,赌气的把那些衣服抓起来,一件件的剪成碎片。剪著剪著,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睛,颤抖的手拿不稳剪刀,竟一刀剪在手指上面,血涌了出来,立即把那件白毛衣染红了一大块,孟玮叫了一声,跳过来握住了那个伤口,胡茵茵愤怒的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去,顺手抓住丢在床上的马鞭,故态复萌的对孟玮狠狠的抽过去。孟玮一动也不动,让她发泄乱打,直到她抽累了,丢下了马鞭,他才静静的说:

    “打够了没有?气消了没有?”

    胡茵茵抬起一对泪眼来望著他,在任性的发泄之后反显得茫然无助。他走近她,轻轻的拉住她,捧住她的脸,低声的说:“茵茵,我爱你,但是讨厌你的钱。”说完,他俯首吻她。然后又说:“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富有,希望你不是胡全的女儿,不是身系百万金元的女郎,我不要人家说我为了钱而接近你。”“孟玮,”胡茵茵狂热的说:“我可以跟你过苦日子,如果我们结婚……”“你父亲反对我,我知道。”

    “我父亲只认得钱,”胡茵茵皱著眉说:“但是,他赞不赞成是他的问题,我跟定了你。”

    “跟定我?跟我住到这小阁楼里来?必须亲自下厨,亲自洗衣,亲自做一切的苦事。我的公主,你行吗?”

    “我行!”她坚定的说。又加了一句,“不过,如果我们结婚,爸爸一定多少要给我一些陪嫁的。”

    “如果我们结婚,”孟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我不能接受你父亲一毛钱。记住,茵茵,我只要你的人,不要你的钱。如果你爱我,请别伤我的自尊。还有,我永不放弃绘画,永不会去经营你父亲的事业。你明白?”

    “我知道,孟玮,你曾经说我骄傲,你比我更骄傲。不过,你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我要做个好妻子,帮助你,扶持你。”

    这天晚上,孟玮正在屋里为一个出版公司画封面,这是他用来谋生的一种方法。突然,有人敲门,他开了门,外面,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两个衣冠楚楚,满面公事的绅士,其中一个提著一个大皮包,很世故的问:

    “请问,是孟先生吧?”

    “是的。”孟玮迷惑的说:“你是——”

    后者立即递给他一张精美的名片,上面印著金××律师,他诧异的把这两个客人迎了进来,金律师很会节省时间,立刻把话引入了正题,开门见山的说:

    “孟先生,我是代表胡先生来和你谈判的。”

    “胡先生?那一位胡先生?”孟玮不解的问。

    “孟先生,您别装糊涂了,就是胡全胡先生。”

    “哦,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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