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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5章

琼瑶文集-第6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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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坐起来,浑身全是冷汗,一个念头闪电般在他脑子里穿过:“我在谋杀她!她要为我而死了!”

    茵茵听到他坐起来,立即遏止了哭声,慢慢的,她也坐起来,轻轻的拉住他的手,掩饰的说:

    “我……我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茵茵!”他叫,抱著她的头痛哭了起来,到这时,他才体会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滋味。

    第二天,他出去了一整天,深夜,才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茵茵迎上去,发现他已喝得酩酊大醉,他酒气冲天,举步不稳,茵茵知道他本很善饮,奇怪他何以一醉至此。她扶他到卧室里去躺著,他又哭又笑,胡言乱语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正经话:“茵茵,我找到工作了。”

    “哦!”茵茵高兴的喊:“是吗?”

    “是的!我有工作了!”孟玮仰天大笑,眼泪溢出了眼角,口齿不清的说:“你别愁,茵茵,我总养得活你!”说完,他就大大的呕吐了起来。到第二天,茵茵才知道他致醉的原因,他所找到的工作,是一家广告公司里画广告的,待遇很苛刻,每天还要上八小时班。而这种画广告的工作,还是孟玮生平最不齿的,他认为那是“画匠”的工作,稍有志气的人都不屑于干的,孟玮在上班以前,对茵茵惨然一笑说:

    “茵茵,从此,你的天才画家丈夫,只是一个画画火柴盒、香烟罐、京戏广告的画匠了。”

    茵茵说不出劝他不干的话来,虽然她知道他希望她阻止他去。但是,米缸里已经空了,而肚子问题,总比骄傲和自尊更严重些。夜深了,窗外起著风。

    茵茵听到大门响,她疲倦的爬起床来,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院子里去开开大门。孟玮几乎是跌了进来,她慌忙伸手扶住他,用尽力气把他半拖半扶的弄进房里。他跌跌冲冲的向前走,满眼睛都是血丝,怀里还抱著一瓶酒,茵茵扶他坐在床上,他坐不稳,倒到棉絮上,怀里的酒瓶滚了出去,他慌忙抓住酒瓶,嘻嘻的笑著说:

    “你别想跑,你才跑不掉哩!”

    “玮,”茵茵摇著他:“你又喝醉了,你答应过我不再喝酒的,你怎么又喝了?”孟玮醉眼迷离的望著茵茵,把她拉倒在床上说:

    “茵茵,我看得出来,你快变成个老太婆了,你脸上已经都是皱纹了,等你老得超了生,下辈子你就可以嫁一个真正的画家!”“玮,”茵茵含满了泪,痛苦的说:“如果你不高兴那个工作,你就辞职吧!我们苦一点没关系,你再去画画,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茵茵,嘘!”孟玮神秘的说:“别说话!纺织娘就要来了!”

    “玮,你在说些什么呀?”

    “茵茵,别愁,我养得活你,你会过得很快乐……你放心,我养得活你……”“玮,玮,孟玮,我跟你说,别再喝酒,怎么苦我都愿意,请你!玮,玮,唉!”孟玮已经呼呼大睡了,茵茵长叹了一声。给他脱去了鞋子和外衣,用毛毯盖住他,自己呆呆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语的说:“这种生活怎么过下去呢?”

    “玮,你答应我,不再喝酒好不好?”

    “不喝酒,干什么呢?”孟玮粗鲁的说。

    “你可以画画……”“画画?有谁要我的画?”

    “慢慢来呀,没有一个成功的人是不经过奋斗的。”

    “在我奋斗的时候,我给你吃什么?”

    “但是,喝酒并不能解决问题。”

    “别对我说大道理,茵茵,我现在只有喝酒一个乐趣!”

    “如果你不停止喝酒,我们要永远穷困下去!”

    “你嫌我穷了是不是?神鞭公主,你嫌我穷就去找你那个有钱的爸爸好了!”“孟玮!你不公平!”“这世界没有公平!”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孟玮已走了出去。

    “茵茵,别哭!”“茵茵,是我不好,别哭了。”

    “茵茵,你原谅我,我发誓再也不喝酒。”

    茵茵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抽噎的问:

    “你的誓言能维持几天?”

    “这一次,是永远。”“玮,我不怕跟你吃苦,但是,要有价值。”

    “我知道,茵茵,我不会辜负你。”

    “但愿你能维持你的誓言,真的不再喝酒。”

    “这次一定是真的。”孟玮推开家门,摇晃著走进去,跌坐在客厅的椅子里,把头埋进手心里,手指深深的插在头发中。茵茵从厨房里赶了出来,急急的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接著就紧蹙了一下眉说:“玮,你又喝了酒?”“别说!”孟玮从齿缝里叫。

    “你怎么了?”孟玮抬起头来,一把拉住了茵茵的手,握紧了她,仰著头说:“今天,我把最近完成的画拿去给杭州艺专的教授看,被批评得一钱不值。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有天才,现在,我知道我只是个最平凡的人!茵茵,你的眼光错了!”

    “别这么说,”茵茵仆伏在他的脚前,把手腕放在他的膝上。“慢慢来,慢慢努力。梵高当初不是也被批评得一钱不值吗?你会成功的,最起码,我相信。”

    “世界上只有你相信,茵茵,你是个傻瓜!”孟玮流泪了。

    “真正的艺术总会被发现的,玮,千万别灰心!巴哈死后一百年才被人发掘出来呢!”

    “我不想作巴哈,”孟玮含泪说:“我也不能让你像巴哈的妻子那样死于饥饿。你要快乐的活著,快乐的,永不被饥饿穷困所苦。我不愿看到你操作,我要让你享受,你懂吗?死后的名利对我们有什么用呢?”

    “玮,不要为我担心,不要为我痛苦,我过得很快乐,真的。假如我绊住了你,使你无法努力,我就罪孽深重了。”

    “你过得很快乐?快乐使你脸上失去了健康的颜色?使你憔悴消瘦,使你日见枯羸?”

    “你不要为我操心……”

    “我能吗?看到你就让我心痛……”他猛然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去,一会儿,他拿了一瓶酒出来。茵茵赶上去,握住他的手,乞求的说:“你不要喝酒,行吗?你答应过多少次了。”

    “让我喝一点!”孟玮推开她,握著酒瓶坐进椅子里,说:“广告公司的老板今天把我叫去大训了一顿,他说他不是雇我去发挥艺术的,是要我画广告,必须收到广告效果。他对我穷吼:‘把颜色画浓一点,那些灰秃秃的山呀水呀用不著,画个女人提著裙子站在水里面就行了……’哼,我学了这么久的艺术,现在来受这种窝囊气!”他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酒,眼眶浮肿,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玮,酒瓶给我……”

    “不,你走开一点,让我痛快的醉一醉,如果我不喝酒,我就要爆炸了!”他高举著酒瓶,对著嘴灌进去,然后,他击著桌子,直著喉咙高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茵茵摇摇头,跑进了卧室里,痛苦的把头埋进枕头里。孟玮大唱的声音依然传了进来:

    “……岑夫子,丹丘生,将尽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茵茵用手掩住了耳朵,闭上眼睛,沉痛的自语:

    “怎么办呢?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这样的岁月何时能止?何时能休?”孟玮大唱大闹,一直吵到深夜。然后,他突然冲进画室里,没一会儿,茵茵看到他抱出一大堆平日精心所绘的画来,向外面走。茵茵追过去,拉住他说:

    “你把这些画拿到那里去?现在已经是半夜了!”

    “我把它沉到西湖里去!”孟玮说,踏著醉步,跄踉的向外走。“不要!”茵茵叫:“你发疯了!把画给我!”“你不要管我!”孟玮想推开茵茵,但是,茵茵死死的抱住他的脚,不放他出去,他挣扎著,嘴里乱嚷乱骂:“混蛋!快松手!你这个臭女人!给我滚开!滚得远远的!”

    “你不能去!你醉了!”茵茵哭著叫:“你淹掉了画,明天清醒了就要后悔!”“你给我滚开!听到了没有!混蛋!简直混蛋!”孟玮一面推茵茵,一面挣扎的向门口走,茵茵缠得很紧,他无法脱身,脚步又跄踉不稳,一阵挣扎之后,他站不住脚,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园子里,画散了一地。孟玮摇晃著站起来,剧烈的喘著气,在酒醉中大怒起来。他瞪著血红的眼睛,抓起了茵茵胸前的衣服,咬牙切齿的说:

    “你这个贱人,我今天要你的命!”

    茵茵惊叫了一声,孟玮已给了她兜胸一拳,她眼前一阵发黑,倒在地下。孟玮又直扑了过来,像一只野兽般对她大声咆哮,拳打脚踢。茵茵在地上打滚,哭著喊:

    “孟玮,别打!求你,孟玮!”

    可是,孟玮在狂怒中殴打不止,直到茵茵力竭声嘶,蜷缩在地下无法动弹,他才收了势,喘著气走进卧室,立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茵茵勉强支持著站起身来,眼前发黑,四肢连同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撕裂般的痛楚著,她不稳的扶著墙走进客厅,就力乏的倒在一张椅子里,她抓住椅背,在痛苦中泪下如雨。

    “不能这样过下去了,明天,我一定要走了。”她酸楚的想。“我可以和一个穷艺术家一起生活,但无法和一个酒鬼一起生活。”

    第二天早上,孟玮醒了过来,昨夜的事在他脑子里朦朦胧胧的,一点都不清楚,只模糊的感到好像发生了什么。他叫了两声“茵茵”,没有人答应。他下了床,走进客厅里,一眼看到茵茵正睁著一对大而无神的眼睛,呆呆的靠在椅子里。他走过去,不禁大吃一惊,茵茵鼻青脸肿,头发零乱,满面泪痕。他骇然的蹲下身子,抓住她的手臂,她瑟缩了一下,他才看到她手臂上也是伤痕累累,他惶然的问:

    “茵茵,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他问怎么回事,茵茵心中一酸,热泪立即夺眶而出。看到孟玮那惊恐无助的表情,她知道他并不明白昨夜做了些什么,一种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又油然而生。她抽噎的说:

    “你难道不知道?”“真的,我不明白,是怎么弄的?”

    “问你自己!”“问我?”孟玮蹙起了眉头。

    “忍饥挨饿,我都可以受……”茵茵流著泪说:“但是,孟玮,你别再打我!”“我打你?”孟玮骇然的叫,于是,昨夜的经过,模糊的出现在他的脑子里,眼望著遍体鳞伤的茵茵,他不禁心如刀绞,五内如焚。抚摸著茵茵的伤痕,他抱头痛哭起来。

    “茵茵,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他反覆哭叫著这两句,捶胸捣足,泪下如雨。反而是茵茵拉住了他,于是,他抱著茵茵,又泣不可抑。诅咒发誓的对茵茵说:

    “如果我再喝酒,我就不是人!假若我再碰伤你一根毫毛,我就死无葬身之地!”“玮,别发誓,”茵茵哀婉的说:“如果你能真心戒酒,我们再好好的开始。你记不记得我们离开杜美大厦时,在爸爸面前说的豪语?我发过誓,死在外面,也不回杜美路的!玮,别让我真的死在外面,别让我对爱情灰心!”

    “茵茵!茵茵!”孟玮痛悔的说:“我对不起你!但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但愿如此!”茵茵祈祷似的说。

    事隔三天,孟玮被广告公司裁退了,因为他的画不收广告效果。他又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当茵茵上前责备他违誓的时候,他给了她一耳光,咆哮的说:

    “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茵茵回到房里,含泪收拾东西,预备立刻离开。但,当她提著包裹走出来,看到孟玮已倒在地下睡著了,她的心又软了下来。她望著那年轻而漂亮的脸,不由自主的坐在他身边,怜悯、同情,和那未曾熄灭的热爱都同时在胸中蠢动。她用手抚摸他,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抚摸她的孩子。一时,她泪如泉涌,喃喃的说:“知有而今,何似当初莫!”然后,她哭倒在他的身旁,一再的说:“叫我怎么离开你?叫我怎么离开你?生死不渝的恋爱难道就这么禁不起考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忍离开你?在你如此落拓潦倒的时候?”

    于是,这一缕柔情,又把她系在他身边,而日以继日,他的酗酒殴妻,却变成了家常便饭。

    在西湖边的第二年春天,茵茵生了一个女孩子,取名小葳。生活变得更加困苦了,三餐不继,衣履无著。孟玮酗酒如故,喝醉了就回家打人,醒了再痛哭流涕的后悔。茵茵接了许多抄写的工作来,勉强维持家庭,孟玮也偶尔卖一两张画,买的人纯粹是同情茵茵而勉强购买,孟玮了解这一点,心中沮丧郁闷到极点。这天晚上,孟玮醉醺醺的回到家里,才走进大门,就看到茵茵仓皇的抱著小葳,躲在壁角。他向她们走过去,茵茵立刻受惊的喊:“别!玮,你会打伤孩子!你别过来!请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她还那么小!”孟玮瞿然而惊,他站住,酒醒了一大半。这才发现茵茵对他是如此之恐惧,好像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个魔鬼。她抱著孩子,浑身颤栗,用一对防备的眸子惊恐的望著他。他感到心中一寒,立即全身冷汗,在茵茵眼睛里,他看出了自己,那个酗酒、打人、咒骂……的恶汉!他打了一个冷颤,跄踉的退到园子里。园中月明如昼,夜凉似水,清新的空气使他脑中再一爽,他不由自主的在庭心跪下,仰首向天,喃喃自誓:

    “我孟玮如再喝酒打人,将永劫不复了!”

    他跪著,从深夜一直跪到天亮。茵茵不放心,出来看他,他说了许多懊悔的话,他们在曙色中拥抱痛哭,共同祈望著光明的未来。她始终认为,她的孟玮不会沉沦的。

    他改好了三天,第四天,他又酗酒如故,于是,茵茵开始明白,她所爱的孟玮已经死去。

    这是个大风大雨的夜晚。

    孟玮握著酒瓶,七颠八倒的冲回了家里,茵茵正在灯下抄写。他的样子使她害怕,她站起来,想躲开他,但他一把抓住了她,叫著说:“你每次看到我就跑,难道我会吃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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