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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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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卑感?
  “要不要去游泳?”我试着问她。
  “现在?”
  “太阳还很高啊。”
  “好是好,只是没带游泳衣怎么办?”
  “酒店的商店就可以买到。”
  我们抱着蛋糕盒子,穿过酒店的走廊走向商店,星期天下午,酒店门厅里挤满了参加结婚典礼的客人和家族。
  “晦!你说‘密西西比’这单词真的有四个S吗?”
  “我怎么知道!这种事情。”她说。她的头发飘散着美妙的香水气味。 
计程车上的吸血鬼
  倒楣的事往往接二连三跟着来。
  我相信换成你也会这样做。
  所谓一般而论,结果就是这么回事。
  因此要跟别人好好相处,并不简单。我常常想,如果能像玄关那块踏脚垫一样,躺在那里就能过一辈子,那真是太棒了。
  不过玄关踏脚垫的世界也还是有玄关踏脚垫的一般论,大概蛮辛苦的吧?唉呀!管他怎么样。
  总之我在交通阻塞的道路上,被关在计程车里动弹不得。秋天的雨打在屋顶啪啪啪啦响。计费表每跳一下,发出的味呼声,就像喇叭枪口射出来的散弹一样,直穿过我的脑浆。
  唉呀,完了!
  更加上这是我戒烟的第三天,要试想一点快乐的事,都想不起半点。没办法,我只好从女孩子脱衣服的顺序起,其次是手表,叮叮哈哈响的手阈,然后是……
  “先生!”突然司机开口道。我好不容易跋涉到衬衫的第一个扣子的时候。“你认为真的有吸血鬼吗?”
  “吸血鬼?”我呆呆望着倒后镜里司机的脸。
  司机也望着倒镜里的我的脸。
  “吸血鬼,你是说那个会吸血的……”
  “对。你觉得真的存在吗?”
  “你是指吸血鬼式的存在,或无形的吸血鬼,或吸血蝙蝠,或妖精,还是真正的吸血鬼?”
  “当然是真的。”司机说完,只向前移动了五十公分左右。
  “搞不清楚。’我说:“这个我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就伤脑筋了,相不相信总要决定一下啊!”
  “不相信。”我说。
  “你是说不相信有吸血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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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相信。”
  我从口袋掏出香烟,含一根在嘴上,也不点火,只在嘴唇上打转。
  “幽灵呢?你相信吗?”
  “幽灵好像有的样子。”
  “不能好像什么的样子,你能不能回答Yes或比?”
  “YeS。”没办法我只好说:“我相信有。”
  “你相信有幽灵存在噢?”
  “Yffi”
  “但是不相信吸血鬼的存在?”
  “不相信。”
  “那么幽灵跟吸血鬼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所谓幽灵,也就是对肉体存在的antithese(对照)啊。”我信口开河地说。这我最拿手。
  “哦!”
  “而所谓吸血鬼,却是以肉体为轴心的价值转换哪。”
  “也就是说,你承认antihese,却不承认价值转换,对吗?”
  “因为麻烦事一承认,简直就没完没了嘛。”
  “先生,你真高明。”
  “哈哈哈,因为大学念了七年才毕业呀。”
  司机~面望着前面大排长龙的车队,一面在嘴上含一根细长的烟,用打火机点起火。车里飘来一阵薄荷味道。
  “不过,如果真的有吸血鬼,你怎么办?”
  “大概很伤脑筋吧?”
  “只是这样吗?”
  “不行吗?”
  “不行啦。所谓信念,应该是更崇高的事。如果你相信有山,就是有山。如果你相信没有山,就是没有山。”
  听起来好像是那首(Lbllovan)的老歌似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
  我嘴上还含着那根没点火的香烟,叹了一口气。
  “那你相信吸血鬼的存在步?”
  “相信。”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因为相信哪。”
  “有证据吗?”
  “信念跟证据毫不相干。”
  “说的也是。”
  我索性再回去想女孩子衬衫的钮扣。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不过证据倒是有噢。”司机说。
  “真的?”
  “真的。”
  “怎么说?”
  “因为我就是吸血鬼呀!”
  片刻之间我们都安静下来。车子从刚才到现在才前进不到五公尺。雨还照旧啪啪啪啪地下着。计费表已经超过一千五百元。
  “对不起,打火机借一下好吗?”
  “没问题。”
  我用司机递过来的白色Paher打火机点上烟,让停了三天的尼古丁,再送进肺里去。
  “车子塞得好厉害噢。’同机说道。
  “就是嘛,”我说:“不过,刚才你说吸血鬼……”
  “噢”
  “你真的是吸血鬼吗?”
  “是啊。说谎也没什么好处啊。”
  “那,我是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当起吸血鬼的?”
  “已经有九年了吧。正好从慕尼黑奥运会那年开始。”
  “‘时光请留步,你真美丽。”
  “对,对,就是这年。”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请便!请便!”
  “你为什么要当司机?”
  “因为不想被吸血鬼这概念绑住,披着大斗篷、坐着马车、住在城堡里,这样不好。我也照样缴税、照样做印鉴登记哟。什么的士高、打电子游戏机,我都来。你觉得奇怪吗?”
  “不,没什么奇怪呀。可是,有点搞不清楚。”
  “先生,你不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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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我是吸血鬼……你不相信,对吗?”
  “当然相信哪。”我赶快说:“相信有山,就有山。”
  “嗯,这还差不多。”
  “那,你常常要吸血噢?”
  “这个嘛,既然是吸血鬼,当然要哇。”
  “可是,血也有味道好的跟不好的吧?”
  “那当然。像先生你的就不行,香烟抽太多了。”
  “我戒了几天烟呢,到底还是不行啊。”
  “假如要吸血的话,说什么还是女孩子的好。吸起来好舒服。”
  “我好像可以了解。那么,女明星又是什么感觉?味道怎么样?”
  “岸本加世子,那味道真好!真行寺君技也不错嘛。不敢领教的是桃井黄。差不多就这样。”
  “希望你吸得称心如意啊。”
  “但愿如此。”
  十五分钟后我们分道扬镳。我打开房门,开了灯,从冰箱拿出啤酒来喝。然后打电话给刚才阴错阳差没见面的女朋友。听她一讲,原来阴错阳差也有阴错阳差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这么回事。
  “我跟你讲噢,你最近最好暂时不要搭练马区车牌号码的黑色计程车。”
  “为什么?”她问。
  “因为有司机是吸血鬼。”
  “真的吗?”“真的。”“你在替我担心?”“那当然。”“练马区车牌号码的赤色计程车吗?”“对”“谢谢。”“不客气。”“’晚安。”“晚安。” 
1963/1982年的伊帕内玛姑娘
苗条的身段晒黑的肌肤
  年轻又漂亮的伊帕内玛姑娘
  向前走着
  踏着森巴的舞步
  冷冷地摇着
  柔柔地摆着
  想说我喜欢她
  想献上我的心
  她却没注意我
  只顾望着那大海出神


  1963年,伊帕内玛姑娘就这样望着大海出神。而现在,1982年的伊帕内玛姑娘,依然同样地望着大海出神。她自从那时候以来一直没有变老。她被封闭在印象之中,静静地飘浮在时光之海里。如果她会变老的话,现在应该也将近四十了。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这样,不过她应该已经不再苗条、也不再晒得那么黑吧?她已经有三个孩子,肌肤也多少被阳光晒伤了。也许还勉强算漂亮,却不比二十年前年轻…了吧。
  但是唱片中的她,当然不会老。在史坦盖茨(StanGetz)吹的天鹅绒般的次中音色土风里,她永远是十八岁,又冷又温柔的伊帕内玛姑娘。我把唱片放在唱盘上,唱针一接触,她的姿态立刻出现了。
  “想说我喜欢她
  想献上我的心……”
  每次我一听这首曲子,就会想起高中学校的走廊。暗暗的、有点潮湿的高中的走廊。天花板报高,走在水泥地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回音。北侧有几扇窗,但是因为紧靠着山,所以走廊永远是暗的。而且大都静悄悄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走廊大都是静悄悄的。
  为什么每次听到“伊帕内场姑娘”就会想起高中的走廊,我也不清楚,简直没有一点脉络可寻。到底1963年的伊帕内玛姑娘,在我意识的深井里,投下了什么样的小石头呢?
  一提起高中的走廊,又使我想起综合沙拉。生菜、番茄。小青瓜、青辣椒、芦笋、切成圆圈圈的洋葱,还有粉红色的千岛沙拉酱。当然高中走廊尽头并没有生菜沙拉的专门店。高中走廊的尽头有一道门,门外是一个不太起眼的二十五公尺的游泳池。
  为什么高中走廊会使我想起综合沙律呢?这也一样无脉络可寻。
  综合沙律,让我想起从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不过这联想倒是十分有道理,因为她每次都只吃生菜沙拉。
  “你的、咯啦咯啦、英语报告、咯啦咯啦、写完没?”
  “咯啦咯啦、还没有、咯啦咯啦、还剩下、哈啦咯啦咯啦。
  一点点。
  因为我蛮喜欢吃青菜的,因此只要跟她见面,就那样老是吃着青菜。她是一个所谓信念型的人,她绝对相信只要均衡地摄取青菜,其他一切都会顺利。人类如果继续吃青菜,世界就永远和平美丽、健康而充满爱心。就好像“草莓白书”(StrawerryWhitePap。)似地。
  “从前、从前,”一个哲学家这样写道:“有一个时代,物质和记忆被形而上学的深渊所隔开。”1963/1982年的伊帕内玛姑娘无声地继续走在形而上学的热沙滩上。非常长的沙滩,而白色的浪花和缓地翻着,几乎没有风,水平线上什么也看不见。有海浪的气味,太阳非常热。我躺在海滩太阳伞下,从冰箱拿出罐头啤酒,拉开盖子。不知道已经喝了几罐?五罐?六罐?唉呀!算了。反正马上就会化成汗流出来的。她还继续走着,她被晒黑的修长的身上,紧紧贴着原色的比基尼。
  “晦!”我开口招呼。
  “你好。”她说。
  “要不要喝一点啤酒?”我试着邀她。
  “好哇。”她说。
  于是我们躺在沙滩太阳伞下一起喝啤酒。
  “嗯…”我说:“1963年我确实看过你哟。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赠。”
  “那不是很久以前了吗?”
  “对呀。
  她一口气喝掉半罐啤酒,然后望着罐头开口的洞。
  “不过或许真的见过。你说1963年对吗?噢…1963年……
  嗯,可能见过。’
  “你的年龄不会增加,对吗?”
  “因为我是形而上学的女孩呀。”
  “那时候你根本就没注意我,老是一直望着海。”
  “很可能噢。”她说,然后笑笑:“晦,再来一罐啤酒好吗?”


  “好哇。”我说,我把罐头盖子拔掉。“从那以后一直在沙滩上走吗?”
  “是啊。”
  “脚底不热吗?”
  “没问题。因为我的脚底长得非常形而上学,你要不要看一看?”
  “嗯”
  她把苗条的腿伸直,让我看她的脚底。那确实是美妙的形而上学的脚底。我在那上面用手指轻轻摸一下,既不热、也不冷。摸到她的脚底时,传来一阵轻微的海浪声,连那海浪声,都非常形而上学。
  她和我什么也没说,只喝着啤酒。太阳一动也不动,连时间都停止了,简直像被吸进镜子里去了似的。
  “我每次想到你,就想起高中学校的走廊。”我说。“不晓得为什么?”
  “因为人的本质是复合性的啊。”她说:“人类科学的对象不在于客体,而在于身体内部的主体。”
  “哦!”我说。
  “总之好好活吧!活着、活着、活着,如此而已。我只不过是,拥有形而上学脚底的女孩而已。”
  然后1963/1982年的伊帕内玛姑娘,拍拍屁股上放着的沙,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啤酒。”
  “不客气。”
  偶尔,我会在地下铁的车厢里遇见她。她总是送我一个上次谢谢你的啤酒式的微笑。自从那次以后,我们没有再交谈过,虽然如此,却觉得内心某个地方是相连的。至于什么地方是相连的,我也不清楚。一定在某个遥远的世界一个奇妙的场所有那么一个结存在吧?而那个结又在另外某个地方和高中的走廊、或综合沙律、或素食主义者的“草莓白书”的女孩子互相联系着吧。这样一想,很多事情,很多东西都渐渐令人怀念起来。一定在某个地方,我和我自己也有一个互相联系的结存在。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在遥远的世界一个奇妙的场所遇见我自己。而且,希望那最好是一个温暖的场所,如果那里也有几罐冰啤酒的话,那就更没话说了。在那里我就是我自己,我自己就是我。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种类的间隙。一定在某个地方有这样一个奇妙的场所。
  1963/1982年的伊帕内玛姑娘,如今依然继续走在灼热的沙滩上,直到最后一张唱片磨平为止,她会永远不停地继续走着。 
5月的海岸线
  朋友寄来一封信和结婚喜帖,把我引到古老的地方。
  我请了两天假,预订了酒店的房间。忽然觉得好像身体的一半都变透明了似的,好不可思议。
  晴朗的五月早晨,我把身边的日用品塞进旅行袋,搭上新干线。坐在窗边的位置,翻开书,然后会上,喝干了罐装啤酒,稍微睡了一下,然后干脆眺望窗外的风景。
  新干线的窗户映出来的风景总是一样。那是强迫切开的,没有脉络可寻而一直线排开的干巴巴的风景。简直就像大量兴建来销售的住宅墙上挂的画框里的画一样,那种风景令人觉得厌烦。
  一切都和十二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透过强化玻璃的五月阳光,于巴巴的火腿三文治的味道,和好像很无聊地看着经济新闻的邻座年轻业务员的侧面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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