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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生死疲劳-莫言-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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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里灌满了水。吕小坡身体摇晃着,嘴巴大张,吐出气流和酒精分子,往后仰倒,
半截身体在船里,半截身体在船外,腰部正好硌在坚硬的钢板船舷上,然后他就
大头朝下扎到河水中,河水飞溅,无声,依然犹如青蓝的玻璃碎屑。我在船上跳
动着,我五百斤的体重使小船大摇大摆。那个多年前就与我有过关系的猎猪队顾
问乔飞鹏,双腿一软,跪在船底,连连叩头,状甚滑稽。我没有思想,更没去从
脑海深处追寻那些陈谷烂糠,我一低头又一抬头,就把他扔到了船外。没有声音,
河水如碎玻璃溅起。只有赵勇刚,这个生着好汉脸相的人,持一根木棍子——散
发着也许是新鲜松木的香气,我不去想——对准我的脑袋就擂。我听到一声响,
似乎是从头脑深处传导到耳鼓的。那根棍断成了两截,一截落水,一截在他手中。
我无暇去顾及头痛与否,我盯着他手中那半截挑着月光犹如挑着化开的绿豆淀粉
的棍子。棍子对着我戳过来,戳到我的嘴里。我咬住了它。他拽着它。用力。他
的力量真大。我看到他涨红的脸宛如一盏与月光抗衡的灯笼。我一松口,类似奸
计,实则无意,他仰面朝天跌到河里去了。这时,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颜色、所
有的气味都轰然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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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纵身跳下河,溅起数米高的浪花。河水冰凉而黏稠,犹如窖藏多年的酒浆。
我一眼就看全了那四个在水面沉浮的人。柳勇、吕小坡,本来就醉得四肢无力头
脑不清,此刻已经无需我帮他们死亡。赵勇刚,很像条汉子,假如他能挣扎上岸,
就让他活着吧。乔飞鹏在我身边扑腾,紫色的鼻子露出水面,咻咻出气,令人厌
憎。我用爪子敲了一下他的秃头,他不动了,头钻下水,屁股浮了上来。
    我顺流而下,河水与月光混合成的银白液体,犹如临近冰点的驴奶。后边,
船上的柴油机发疯般狂叫,岸上一片惊呼之声。有一个声音在喊叫:“开枪啊,
开枪!”
    猎猪小组的枪,早就被那六个先期进城的复员士兵带走,和平时期,为了消
灭野猪,动用如此先进的武器,决策者日后受到了处分。
    我猛然潜入水底,像一个伟大小说家那样,把所有的声音都扔到了上面和后
面。
    第三十六章浮想联翩忆往事奋不顾身救儿童
    三个月后,我死了。
    那是一个下午,没有太阳。在西门屯后边的河道里,灰白的冰面上,有一群
孩子在嬉戏。有十几岁的孩子,有七八岁的孩子,还有几个三四岁的孩子。他们
有的坐在木爬犁上疾行,有的用鞭子抽打着木陀螺玩耍。我蹲在树丛中,看着这
些西门屯的后代。我听到一个亲切的声音在岸上喊叫:“开放啊——改革啊——
凤凰啊——欢欢啊——宝贝们,回家啦——”
    我看到站在对岸的那个苍老的女人,阴风吹拂着她头上那条蓝色的围巾。我
认出了她,是迎春。这是我临死前的一个小时,几十年来的往事倒海翻江般地涌
上心头,使我忘记了自己的猪身体。我知道开放是蓝解放和黄合作的儿子,改革
是西门宝凤与马良才的儿子,欢欢是西门金龙和黄互助抱养的儿子。凤凰是庞抗
美和常天红的女儿。我知道凤凰实际上是西门金龙的种子,播种的地点是杏园里
那棵著名的浪漫树下。杏花盛开月光皎洁的时候,西门金龙将时任公社党委书记
的庞抗美顶在杏树干上,把我们西门家的基因优良的种子播进高密县第一美人的
子宫。据莫言那小子的小说所说,当金龙撩起庞抗美的裙子时,庞抗美双手扯住
了金龙的耳朵,低沉但是严厉地说:我是党委书记!金龙把她的身体用力挤压到
树干上,说:干得就是你这个书记,别人用金钱贿赂你,我用鸡巴贿赂你!然后
庞抗美就瘫软了。杏花如雪,落在他们身上。二十年后,庞凤凰成为绝代美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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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的事:种好地好,播种时的环境充满诗情画意,她不美,天理难容!
    孩子们玩兴正浓,不肯上岸,那迎春,竞战战兢兢地走下河堤来。此时,河
面冰层坼裂,孩子们落人冰河之中。
    我此时不是猪,我是一个人,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一个心地善良、见义勇为
的人。我跳人冰河,用嘴叼住——用嘴叼我也不是猪——一个女孩的衣服,游到
尚未塌陷的冰面附近,把她举起,扔上去。迎春返回河堤,对着村庄大叫。谢谢
你,迎春,我最爱的一个老婆——我感到河水不冷,甚至还有些温暖,周身血脉
流畅,游动起来快捷有力。我并没有特意去营救这三个与我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小
崽子,我是遇到哪个救哪个。此时我的脑子不空白,我想了许多,许多。我要与
那种所谓的“白痴叙述”对抗。我像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
卡列尼娜卧轨自杀前想得一样多,我像莫言的小说《爆炸》中那个挨了父亲一记
响亮耳光后的儿子想得一样多,我像“文革”前夕那部著名小说《欧阳海之歌》
中的欧阳海跃上铁轨、奋推惊马即将被火车撞死的一瞬间里想得那样多。一日长
于百年,一秒钟胜过二十四小时。我咬住一个小男孩的棉裤把他甩上冰面。我想
起了许多年前看着迎春一手揽着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叼着她一个乳头吃奶时的甜
蜜情景,那股令人心醉神迷的婴儿身上特有的奶香味仿佛就溶解在冰河之中。我
把一个、又一个孩子拖上冰面。孩子们往前爬着,聪明的孩子们,非常正确,往
前爬,千万不要试图站起来啊。我叼住这群孩子中最胖的那个小子的脚,把他从
水底拖上来。上浮时他嘴里吐出成串的气泡,仿佛一条鱼。上浮的瞬间我猛然想
起县长陈光第,他与驴独处时,眼中充满温情。这胖孩子刚上冰面又把冰压塌了,
我用嘴拱着他柔软的肚子,四蹄奋力划水——四蹄划水我也是人——头努力上扬,
把他抛到远处,感谢冰,没有塌陷。巨大的惯性使我坠入水底,我的鼻孔进水,
呛了。浮上水面,我咳嗽,我喘息。我看到一群人,从河堤上奔下来。愚蠢的人
们,千万别下来啊!我再次潜入水底,拖上一个孩子。一个圆脸的孩子,一出水,
他的脸上就仿佛结了冰,好像挂了一层透明的糖浆。我看到那些被我救出的孩子
在冰上爬着。有哭声,哭,说明他活着。孩子们,都哭起来吧。我想到几个女孩
一个跟着一个,爬到西门家大院中那棵杏树上的情景,最上边那个女孩竟然放了
一个屁,一片笑声,然后她们从树上滑下来,笑成一团,我马上就看到了她们的
笑脸,宝凤的笑脸、互助的笑脸、合作的笑脸。我潜入水底,追赶那个已经被河
水冲远了的男孩。我们上方,是厚厚的冰层,水底氧气匮乏,我感到胸膛像要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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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一样。我拖着他上浮,猛撞冰面,没有撞破。再撞,还没有撞破。急忙回头,
逆流上行,上行,浮出水面时,我感到眼前一片血红。是夕阳吗?我把这孩子,
已经窒息的孩子勉强地推上冰面。一片血红中我看到,那些人,有金龙,有互助,
有合作,有蓝脸,还有许多……都像血人一样,那么红,手持着长竿,绳子,铁
钩子,拥上前来,他们在冰面上爬着,向孩子靠拢……真聪明,好人们,我此时
对他们心怀感激,连那些整治过我的人都感激。我想到躲在一片金枝玉叶的珍奇
树林里看一个仿佛搭建在云端里的戏台上的神秘演出的情景,戏台上乐声缭绕,
一个身穿荷花瓣儿连缀成的彩衣的女旦在咿咿呀呀地唱,我真的好感动啊,不明
白为什么感动。我感到身体很热,水很温暖,是那么舒适,我想着,慢慢地沉入
水底。两个似曾相识的蓝面鬼卒微笑着说:“哥们儿,你又来了!”
    第三十七章老冤魂轮回为狗小娇儿随母进城
    两个鬼卒扯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冰河里提上来。我怒冲冲地说:“你们这两
个混蛋,快带我去见阎王,我要跟这条老狗算账!”
    “嘿嘿,”鬼卒甲笑嘻嘻地说,“多年不见,脾气还是如此暴躁!”
    “正所谓‘猫改不了捕鼠,狗改不了吃屎’!”鬼卒乙嘲讽地说。
    “放开我,”我恼怒地说,“你们以为,我自己就找不到那条老狗吗?”
    “息怒,息怒,”鬼卒甲道,“咱们也算老朋友了,多年不见,真还有点想
念呢。”
    “我们这就带你去见那条老狗。”鬼卒乙道。
    二鬼拖着我,在西门屯大街上狂奔,我感到凉风扑面,有一些轻薄的雪花,
像羽绒般粘到脸上。在我们身后,一片片枯叶,贴着地面翻滚。路过西门家大院
时,二鬼猛然停住脚步,鬼卒甲扯着我的左臂与左腿,鬼卒乙扯着我的右臂和右
腿,把我抬起来,前后悠动着,像悠动一根撞钟的圆木。他们同时撒手,使我飞
一般地向前蹿去,我听到二鬼齐喊:“见你的老狗去吧!”
    我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响,就如真的撞到了钟上,眼前一片漆黑,神志暂时昏
迷。等我醒来时,不用我说你也猜到了,我变成一条狗,降生在你母亲迎春的狗
窝里。这个流氓阎王,为了避免我闹他的公堂,竟然采取了如此卑鄙的措施,简
化了轮回转生的程序,几乎是直接地把我送进了狗的子宫,然后让我跟随着前面
那三条小狗,从狗的阴道里钻了出来。
    那狗窝实在是简陋之极:房檐下用碎砖头垒了两道短墙,短墙上横放着几根


木棍,木棍上铺上一层沥青油毡纸。这就是我那狗娘的窝——没办法,从它的腚
里钻出来,就得叫它为娘——也是我童年时期的窝,窝里塞上一簸箕夹杂着鸡毛
的树叶,这就是我们的被褥。
    雪纷纷扬扬地下大了,地面很快被覆盖,在房檐下那盏电灯的照耀下,狗窝
里充满光明。我看到雪花从油毡纸的缝隙露下来。寒冷刺骨,禁不住哆嗦。我往
狗娘温暖的怀抱里挤,我的哥哥姐姐们也往狗娘的怀抱里挤。几次转生,使我懂
得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入乡随俗。生在猪圈里不吃猪奶就要被饿死,生在狗窝里
不往狗娘怀里挤也很可能被冻死。我们的狗娘,是条白色的大狗,但两个前爪和
尾巴尖儿却是黑的。
    毫无疑问,我们的娘是一匹杂种,但我们的爹,却是孙氏兄弟家那匹凶猛的
纯种的从德国进口的狼狗。此狗后来我见过,它身材高大,黑背,黑尾,肚腹和
腿爪则是甘草黄色。它——就算是我们的爹吧——被一根粗重的铁链子,拴在孙
氏兄弟“红”牌辣椒酱加工厂的院子里,面前的食盆里,摆放着显然是从宴席上
撤下来的食物:有整只的烧鸡,有整条的鱼,还有一个完整的青色鳖盖。但它都
视而不见。它生着两只金黄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两只尖削的耳朵,脸上布满阴
险而凶残的表情。
    爹是纯种,娘是杂种,我们四个,是彻头彻尾的杂种。尽管长大后我们体态
相貌各异,但刚出生后却区别不大。大概只有迎春,才能记住我们的出生次序。
    你的娘迎春端着一盆骨头汤来喂我的狗娘。汤盆里的腾腾热气,在她面前缭
绕;雪花儿犹如白蛾,在她头上飞舞。因我初出生视力不佳,看她的脸有些模糊。
但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独特的、仿佛揉烂的香椿树叶的气味,浓烈的猪骨汤的气味
也盖不住它。我的狗娘小心翼翼地舔着骨头汤,发出“呱嗒呱嗒”的声响。你的
娘拿起扫帚,清扫着狗窝顶上的雪,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窝顶上的雪被清
除,天光从缝隙透下来,寒冷也透下来,你的娘好心办了坏事。她是农民,难道
不知道雪是麦苗的被子?既然知道雪是麦苗的被子,难道还联想不到狗窝顶上的
雪也是狗的被子?这个愚蠢的女人,在喂养孩子方面经验丰富,但缺少自然科学
知识。如果她像我一样博学多才,知道爱斯基摩人就住在雪堆成的屋子里,知道
北极探险队里那些拉雪橇的狗夜里就钻到雪窝里御寒,她就不会扫去我们窝顶的
雪,我们也就不会在清晨的时候,冻得奄奄待毙。当然,我们如果不被冻得奄奄
待毙,也就不会享受到去她的热炕头上取暖的隆重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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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娘把我们抱上她的热炕头,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宝贝们,小可怜们…
…”
    她不但把我们抱上了热炕头,还把我们的狗娘放进了屋。
    我们看到,你的爹蓝脸,蹲在灶门口烧火。外边风狂雪骤,烟囱抽劲超猛,
灶膛里火焰熊熊,发出呜呜的声响,一点烟也不外溢,室内散发着燃烧桑树枝条
时的奇香。他的脸色如古铜,白发上闪烁着金黄的光泽。他身穿厚厚的棉衣,抽
着旱烟,已经是一个幸福大爷的模样。自从分田到户后,农民自家做自家的主,
实际上恢复到了当年单干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你爹与你娘,又吃在一个锅里,
睡在了一个炕上。
    炕头非常温暖,我们冻僵的身体很快缓过来。我们在炕上爬动。从我的狗哥
狗姐身上,我知道了自己的模样,这跟我初生为猪时的情况一样。我们动作笨拙,
毛茸茸的,应该非常可爱。炕上有四个小孩,都三岁左右。一女三男。我们四条
小狗,三公一母。你娘惊喜地说:“他爹,你说巧不巧啊,就像对应着生的一样!”
    蓝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从灶膛中掏出一个烧焦的桑螵蛸,掰开,两排螳
螂卵冒着白气散着香气。“谁尿床?”你爹问,“谁尿床吃了它。”
    “我尿床!”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跟着说。
    唯有一个男孩不吭声。他生着两扇肥嘟嘟的耳朵,瞪着两只大眼,咕嘟着小
嘴,好像生气的模样。你当然知道,他是西门金龙与黄互助领养的孩子,据说孩
子的父母是一对高中一年级的学生。金龙钱能通神,势力广大,买通了一切,疏
通了一切。为此互助还提前几个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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