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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百年孤独-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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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一些照片上,他已换上了深色大衣,围着一条绸围巾,这时,他脸色苍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仁立在一条无名船的甲板上,这条船刚刚脱离夜间的险境,徘徊在秋天的公海上。杰尔曼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都给老头儿回了信。在开始的几个月里,老头儿也经常来信,使他的两个朋友觉得他仿佛就生活在他们身边,比在马孔多时离他们更近;他的远别在他们心里引起的痛苦,也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信里告诉他们,说一切犹如以往,家乡的小屋里至今还保存着那只粉红色的贝壳;面包馅里夹一片熏鱼片,吃起来还是那种味道;家乡的小溪每天晚上依然芳香怡人。在两个朋友面前重又出现那一张张练习簿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满了紫色草体字,他们每一个人都单独收到了一些。这些信洋溢着一个久病痊愈者那样的振奋精神,们连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自个儿也没有觉察到,它们渐渐变成了一首首灰心丧气的田园诗。冬天的晚上,每当壁炉里的汤锅咝咝冒气时,老头儿就不禁怀念起马孔多书店后面暖融融的小房间,怀念起阳光照射下沙沙作响的灰蒙蒙的杏树叶丛,怀念起令人昏昏欲睡的晌午突然传来的轮船汽笛声,正象他在马孔多的时候那样,曾缅怀家乡壁炉里嗤嗤冒气的汤锅,街上咖啡豆小贩的叫卖声和春天里飞来飞去的百灵鸟。这两种怀旧病犹如两面彼此对立着的镜子,相互映照,折磨着他,使他失去了自己那种心驰神往的幻想。于是他劝朋友们离开马孔多,劝他们忘掉他给他们说过的关于世界和人类感情的一切看法,唾弃贺拉斯(公元前65一8年,罗马诗人及讽刺家)的学说,告诫他们不管走到哪儿,都要永远记住:过去是虚假的,往事是不能返回的,每一个消逝的春天都一去不复返了,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也只是一种过眼烟云似的感情。阿尔伐罗第一个听从老头儿的劝告离开马孔多,他卖掉了一切东西,甚至把他家院子里那只驯养来戏弄路人的美洲豹都卖了,才为自己购得一张没有终点站的通票。不久他便从中间站上寄来一些标满惊叹号的明信片,描述了车窗外一掠而过的瞬息情景,这些描述好象是一首被他撕成碎片、丢置脑后的长诗篇:黑人在路易斯安那*棉花种植园里若隐若现;骏马在肯塔基*绿色草原上奔驰;亚利桑那*的夕阳照着一对希腊情人,还有一个穿红绒线衣、用水彩描绘密执安湖*泊四周景物的姑娘,向他挥动着画笔——在这种招呼中,并没有告别,而只有希望,因为姑娘并不知道这辆列车将一去不复返。过了一些日子,一个星期六,阿尔丰索和杰尔曼也走了,他们打算在下一周的星期一回来,但是从此谁也没有再听到他们的消息,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离开之后过了一年,他的朋友中只有加布里埃尔还留在马孔多,他犹疑不决地待了下来,继续利用加泰隆尼亚人不固定的恩赐,参加一家法国杂志组织的竞赛,解答有关的题目。竞赛的一等奖是一次巴黎之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订了这份杂志,便帮他填写一张张印着题目的表格。他有时在自己家里,但更多的时间是在加布里埃尔暗中的情妇梅尔塞德斯的药房里干这件事,那是马孔多唯一完好的药房,里面摆着陶制药罐,空气中弥漫着缬草的气息。城里只有这家药房幸存下来。市镇的破坏总是不见结束,这种破坏是无休无止的,好象每一刹那间都会完全结束,但最后总是没有结束。市镇透渐变成了一片废墟,所以,加布里埃尔在竞赛中终于获胜,带着两件换洗衣服、一双皮鞋和一套拉伯雷全集,准备前往巴黎的时候,他只好不停地向司机招手,让他把列车停在马孔多车站上。此时,古老的土耳其人街也变成了荒芜的一隅,最后一批阿拉伯人已把最后一码斜纹布卖掉多年,在那晦暗的橱窗里只剩下了一些无头的人体模型;这些阿拉伯人依然按照千年相传的习俗,坐在自己的店铺门口静静地等候着死神。在那有着种族偏见、盛产醋汁黄瓜的边远地区——在亚拉巴马*的普拉特维尔城*,也许帕特里西亚·布劳恩还在一夜一夜地给自己的孙子们讲述这座香蕉公司的小镇,没想到它如今已变成一片杂草丛生的平原。那个代替安格尔神父的教士——他的名字谁也不想弄清楚,——受到风湿和精疑引起的失眠症的折磨,一夜一夜地躺在吊床上,等待上帝的恩赐。跟他作伴的蜥蜴和老鼠,昼夜不停地互相厮杀,争夺教堂的统治权。在这个连鸟儿都嫌弃的市镇上,持续不断的炎热和灰尘使人呼吸都感到困难,房子里红蚂蚁的闹声,也使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每夜都难以成眠。他们受到孤独和爱情的折磨,但他们毕竟是人世间唯一幸福的人,是大地上最幸福的人。
(以上“*”均为美国城名。)
有一天,等候飞机等得不耐烦的加斯东,把一些必需的东西和所有的信件装进一个箱子,暂时离开马孔多回布鲁塞尔去了,他打算把特许证和执照交给一个德国飞机设计师之后,就乘飞机回来,那个德国飞机设计师向政府当局提供了一项比加斯东自己的设计更宏伟的设计规划。于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在第一夜的爱情之后,开始利用加斯东外出的难得机会相聚,但这些相聚总是笼罩着危险的气氛,几乎总是被加斯东要突然归来的消息所打断。他们只好竭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他俩只是单独在一起时,才置身于长期受到压抑的狂热的爱情中。这是一种失去理智、找害身体的情欲,这种情欲使他们始终处于兴奋的状态,甚至使得坟墓里的菲兰达惊得发抖。每天下午两点,在午餐桌旁,每天半夜两点,在储藏室里。都可听到阿玛兰塔·乌苏娜的号叫声和声嘶力竭的歌声。“我觉得最可惜的是咱们白白失去了那么多的好时光,”她对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笑着说。她瞧见蚂蚁正在把花园劫掠一空,正在用屋子里的梁柱解除它们初次感到的饥饿;她还瞧见它们象迸发的熔岩似的重新在长廊里川流不息,然而被情欲弄得麻木不仁的阿玛兰塔·乌苏娜,直到蚂蚁出现在她的卧室里,她才动手去消灭它们。此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搁下羊皮纸手稿,不离开房子一步,只是偶尔给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写回信。一对情人失去了现实感和时间观念,搞乱了每天习惯的生活节奏。为了避免在宽衣解带上浪费不必要的时间,他们关上门窗,就象俏姑娘雷麦黛丝一直向往的那副走路模样,在屋里走来走去,赤裸裸地躺在院子的水塘里。有一次在浴室的池子里亲热时,差一点被水淹死。他们在短时期内给房子造成的损害比蚂蚁还大:弄坏了客厅里的家具,撑破了那张坚韧地经受了奥雷连诺上校行军中一些风流韵事的吊床,最后甚至拆散了床垫,把里面的蕊子掏出来放在地板上,以便在棉絮团上相亲相爱。虽说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作为一个情人,在疯狂的爱情上并不逊于暂时离开的加斯东,但在极乐世界中造成家中一片惨状的却是阿玛兰塔·乌苏娜和她特别轻率的创造才能以及难以满足的情欲。她在爱情上倾注了不可遏止的一切精力,就象当年她的高祖母勤奋地制作糖动物一样。阿玛兰塔·乌苏娜望着自己的发明,常常快活得唱起歌来,笑得忘乎所以,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却变得越来越若有所思、沉默寡言,因为他的爱是一种自我陶醉的、使一切化为乌有的爱。不过,他俩都掌握了爱情上的高度技巧,在他们炽热的激情耗尽之后,他们在疲倦中都得到了能够得到的一切。
阿玛兰塔。乌苏娜总是在头脑清醒的时刻给加斯东复信。在她看来,他是陌生而遥远的,根本没有想到他可能回来。在最初的一封信里,他告诉她说,他的合伙人确实给他发过飞机,只是布鲁塞尔的海上办事处把飞机错发到坦噶尼喀转交给了马孔多出生的一些人了。这种混乱造成了一大堆麻烦,单是取回飞机就可能花上两年时间。于是阿玛兰塔·乌苏娜排除了丈夫突然回来的可能性。此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跟外界的联系,除了同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通信之外,只有从郁郁寡欢的药房女店主梅尔塞德斯那儿了解到加布里埃尔的消息。起先这种消息还是实在的。为了留在巴黎,加布里埃尔把回来的飞机票兑换成一些钱,又卖掉了在多芬街上一家阴暗的旅馆门外捡到的旧报纸和空瓶子。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不难想到朋友的样子:现在他穿的是一件高领绒线衫,只有到了春天蒙帕纳斯*路边咖啡馆里坐满一对对情人时,他才会从身上脱下这件绒线衫,为了对付饥饿,他在一个散发着花椰菜气味的小房间里,白天睡觉,晚上写东西,据说罗卡马杜尔*就是在那个房间里结束一生的。但是没过多久,加布里埃尔的消息渐渐渺茫了,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的来信也渐渐稀少了,内容也忧郁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对他们两人的思念不知不觉跟阿玛兰塔·乌苏娜对她丈夫的思念一样了。一对情人沉浸在环顾无人的世界中,对他们来说,每天唯一的、永恒的现实就是爱情。
*法国地名。
*罗卡马杜尔,现代阿根廷作家胡里奥·柯塔萨尔一部长篇小说中的人物。
忽然,在他俩幸福得失去知觉的这个王国里,箭一般地射来了加斯东将要回来的消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睁着眼睛,面面相觑,他们搁心自问时,才明白他俩已经结为一体,宁死也不愿分离了。
于是,阿玛兰塔·乌苏娜给丈夫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充满了矛盾:她向加斯东保证说,她很爱他,十分希望重新见到他,但同时又承认她怎样受到了命运的不幸安排,没有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她就活不下去,跟他俩的担忧相反,加斯东回了一封平静的信,几乎象是父亲写的信,整整两页纸提醒他们防止变化无常的感情,信的结尾毫不含糊地祝愿他俩幸福,就象他自己在短暂的夫妻生活中感到的那样。加斯东的行为完全出乎阿玛兰塔·乌苏娜的意料。她认为自己给了丈大托词,使丈夫抛弃了她,任命运去支配她。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半年以后,加斯东从利奥波德维尔*又写了封信给她,说他终于重新找回了飞机,信里除了要她把他的自行车寄去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内容,因为在他看来,他留在马孔多的一切,只有自行车才是唯一珍贵的。这封信使她更加恼火,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耐心地劝慰大发雷霆的阿玛兰塔·乌苏娜,竭力向她表示他能成为一个跟她同甘共苦的好丈夫,加斯东留下的钱快要用完时,各种日常的操心事就落到了他俩身上,一种休戚与共的感情把他俩紧紧地联结在一起——这种感情虽然没有那种令人目眩、吞噬一切的情欲力量,却能使他俩象情欲最炽烈时那样相亲相爱,无比幸福。在皮拉·苔列娜去肚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等待自己的孩子了。
*扎伊尔城名。
怀孕期间,阿玛兰塔·乌苏娜曾想用鱼脊骨编制一些项链去卖,可是除了梅尔塞德斯买去大约一打之外,其他主顾一个也没找到。奥雷连诺·布思蒂亚这才第一回明白过来,他那语言上的才能、渊博的知识以及罕见的记性(他能把那些似乎是他不熟悉的遥远的地方和各种琐碎事情一一记住),都跟他妻子收藏的世代相传的首饰箱一样无用,想当初单是箱里首饰的价值大概就抵得上马孔多最后一批居民的全部存款。但他俩终于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阿玛兰塔·乌苏娜既没有失去良好的情绪,也没有失去爱情上的创造才能,却养成了饭后坐在长廊上的习惯,仿佛要把晌午时刻昏昏欲睡、浮想联翩的神态保持下去似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总是陪伴着她。有时他俩就那么默默无语、面对面地坐到深夜,彼此凝望着休息。在这种恰然自得的沉静中,他俩的爱情仍跟早先在响声不停的廖战中一样炽烈。只是渺茫的未来使他俩的心灵总是转向过去。他俩常常忆起失去的天堂中连绵不断的雨景;他们怎样在院子的水塘里僻哩啪啦地戏水,怎样打死一只只蜥蝎,把它们挂在乌苏娜身上;怎样跟乌苏娜老太婆逗乐,假装要活埋她的样子。这些回忆向他们揭示了一条真理,从他们能够记事的那一刻起,他俩在一块儿就始终是幸福的。阿玛兰塔·乌苏娜想起,有一天午后,她走进首饰作坊,菲兰达向她悦,小奥雷连诺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他是从一个漂在河上的柳条筐里捡来的。在他俩看来,这个解释不足为信,但是他俩没有更可靠的材料来代替这种说法,在探讨了一切可能性之后,他俩深信不疑的一点是,菲兰达决不可能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母亲。阿玛兰塔·乌苏娜倾向于这样一种看法:他可能是佩特娜·柯特生的儿子,但关于这个妇人的情况,她记得的仅仅是各种污秽丑恶的流言蜚语,所以这种猜测在他们心里不免引起反感。
他怀疑自己可能是妻子的弟弟,这种想法不时折磨着他,使他忍不住钻到神父的屋子里去,在那些潮气侵蚀、虫子至坏的文献中,寻找自己的出身的可靠线索。他发现,一本最老的出生登记簿上提到一个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说他在少年时代曾受过尼康诺。莱茵纳神父的洗礼,又说他当时曾想通过玩巧克力把戏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顿时产生一线希望,以为他自己可能就是十七个奥雷连诺当中的一个,他在四大本厚书里寻出这十七个奥雷连诺受洗礼的记录,但他们受洗礼的日期,离他的年龄实在太远,正在一旁受着风湿痛折磨的神父,从自己的吊床上望见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激动得不住地哆嗦,被血统的问题搞得晕头转向,便同情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他说。
“那么,你就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了,”神父满有把握地大声说:“多年以前,这儿就有一条街用过这个名称,当时的人都习惯用街名来给自己的儿女起名字。”
奥雷连诺不觉气得浑身颤抖。
“哼!”他说。“这么说,你也不相信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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