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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浮生六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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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 

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日:“夫粪, 

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映之。腐不敢强, 

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益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 

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 

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 

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余曰:“始恶 

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余启堂弟妇, 

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 

之,芸日:“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 

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 

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 

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门“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 

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 

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锤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 

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 

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 

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 

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 

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 

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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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 

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 

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 

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 

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 

邀神鉴耶?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 “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 

院窄墙高,一无可取。 

 后有厢谈,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 

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 

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 

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 

往不置,谓余曰:“自自别沧浪,梦魂常绕,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 

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 

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劳曰:“恐堂上不许。”余 

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 

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 

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 

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 

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 

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 

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 

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 

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 

 “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 

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 

之。今即得有境地,预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中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 

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 

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 

照”。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 

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 

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 

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鬓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鬃,尚可 

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 

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 

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 

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 

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 

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 

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 

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 

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试为措 

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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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放,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调余曰:“吴江必经太湖, 

妾欲偕往,一宽跟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 

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 

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 

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 

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 

想闺中人有终身中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 

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 

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芜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 

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 

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末落山。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绒扇罗衫,剖瓜解暑。 

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瞻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 

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 

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 

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 

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 

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 

 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 

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 

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鬃所簪莱 

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 

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 

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 

益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 

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 

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 

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 

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 

子知之否?”姜口:“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 

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亲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 

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 

秀峰口:“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芸口:“然。”从此痴心物色,而 

短于资。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 

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 

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 

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 

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 

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 

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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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 

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倾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 

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菩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 

欢,并舟而泊。及解维,劳谓众出:“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 

返棹至都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丽韵者矣, 

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于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 

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 

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缝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 

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 

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铡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 

结其心也。”余姑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 

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铡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 

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 

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 

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篙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 

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园不断之 

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 

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 

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卷二 闲情记趣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盛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 

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 

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 

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 

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 

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 

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 

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蛤蟆,鞭数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 

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 

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 

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癣,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 

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 

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 

余珍如拱壁,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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