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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浮生六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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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珍如拱壁,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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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 

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次取杜鹃, 

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 

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 

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 

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 

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 

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 

 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况取不乱;梗取不强;用 

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粳,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 

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 

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 

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 

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 

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 

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 

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 (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 

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 

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 

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 

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 

患梗倒,敲一二钉以菀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 

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 

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 

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枝一节, 

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 

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 

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 

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 

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 

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 

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壁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 

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 

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葛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 

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蓬子磨 

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 

搞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 

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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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 

四宇,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 

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 

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 

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 

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 

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 

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 

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 

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 

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 

气象也。”是诚然欤?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 

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 

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 

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 

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 

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 

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 

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 

 “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 

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 

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 

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 

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 

宣。每有入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 

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 

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 

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 

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 

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 

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 

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 

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 

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 

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拍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 

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晦明风雨,可以 

远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 

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 

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 

便有意外昧.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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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 

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 

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 

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 

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 

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 

不堪回首矣!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尽可怜”者乎!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 

必罚酒五厅。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 

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 

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 

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 

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 

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 

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 

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 

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 

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 

 “花影能如入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 

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三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 

冷饮,殊无意昧。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 

众议末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 

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 

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 

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串罐柄,去 

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 

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 

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 

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 

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 

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 

将颓,余思粥,但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 

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 

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 

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 

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之, 

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遍圆 

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 

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 

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 

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姜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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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横,留*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 

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偶可遮拦饰 

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 

皆有用,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 

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卷三 坎坷记愁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 

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 

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 

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 

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余虽居 

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 

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 

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 

仍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 

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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