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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刺杀结之丞-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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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嘴!」
和歌子站起身来,身体颤抖。以女人来说,她算身材高挑的。
「居然说我失去理智,简直是目无尊长!你只不过是妾生下的孩子,少跟我要嘴皮子。你听好了,千万别忘记!继承樫井家的人是保孝,不是你这种卑贱的人。正室之子保孝、保孝他……为病所苦,而你却活泼乱跳,岂有此理!无论谁放任这种情形发生,我都不容许!」
透马也站了起来。
束缚这个女人的是什么?
他忽然心想。
身为家臣之长的正室的自尊吗?对于出身的骄傲吗?对于儿子的执著吗?无处渲泄的满腔怒火吗?事与愿违吗?
受到什么束缚,挑起怒火,为了寻找心灵依靠而如此愤怒。
透马在心中暗自摇头。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和歌子的借口狗屁不通。透马事先就充分预料到了,她会抛出一堆不合理的借口。透马原本打算嗤之以鼻,也打算警告她,阻止她继续做出愚蠢的行为。
自己于理站得住脚。透马原本胜券在握,认为对方八成会不堪一击。结果呢?大娘站得笔直,抬头挺胸地睥睨自己,而自己震慑于她的气势,节节败退。
女人不讲道理,相对强势;顽强又难搞。不只是大娘,连从容接受命运的母亲也一样,说不定连阿房这名女佣也不例外。如果认为女人柔弱,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总之,我希望您稍微保持平静的心。」
透马边后退边说。
「否则的话,下次说不定会有人白白丧命。那并非母亲大人的本意。」
这不是威胁。今天勉强只有一人受伤了事。然而,透马隐约有预感,下次不会如此轻易收场。
下次会有人丧命。
无论是家老的正室,或者名门出身的女儿,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因为区区一个女人心中的怒火而失去性命。
「死人……欸,透马,你打算杀人吗?」
和歌子的表情突然一变。黑眼珠游移,转为类似迷路幼童的面容。
「那可不行唷,武士不可以胡乱拔出腰刀。那必须要有相当的觉悟和决心。意气用事地杀人是愚蠢至极的行为,你要谨记在心。」
「啥?是……」
「人不分身分贵贱,都有生命,你不可以草率对待人命。你不知道爱惜生命这句话吧?它的意思是……」
「是……哎呀,我十分清楚,敬请放心,我一点也不想杀人。那么,我告辞了。」
透马一面后退,一面来到走廊上;阖上纸拉门,汗一口气飘了出来。
居然叫我爱惜生命?!亏你说得出口!
透马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凉爽的晚风令汗涔涔的肌肤感到舒服。
总觉得被反将了一军。说不定和歌子的演戏功力比自己技高一筹。被她巧妙地含糊带过了吗?不,也许正好相反,和歌子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派出歹徒,却又劝人爱惜生命的前后矛盾。说不定她天生爱装糊涂。无论如何,只要她的宝贝儿子身体情况稳定,八成就不会再做出今天这种愚蠢行为。应该不会有下次了。和歌子看起来正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这次的举动感到羞耻。
她虽然心高气傲、讨人厌又傲慢,但是没有泯灭人性。起码她知耻……不是吗?
我也太天真了吗?
透马将双手揣在怀里走路。
可是啊,那个女人做的事也不是毫无意义。
心思从大娘咻地飘到了紧抿嘴唇的少年身上。他一脸看起来钻牛角尖、过于耿直的神情。
新里林弥啊。
片桐袭击他的那一刹那,林弥避开白刀,顺势转守为攻。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冗赘。在新里家的庭院以竹剑交手时,他拖泥带水、磨磨蹭蹭的动作简直像是骗人的。林弥仅以一刀就封制住敌人的攻击,打倒对方。有两下子。尽管如此,林弥似乎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行动的。
有趣,真是个有趣的男人。
透马以舌尖舔了舔嘴唇。或许是因为汗水的缘故,有点咸。林弥仰慕亡兄,热切地想要穷究剑道。他一心一意、憨直地想往前冲。
起先,林弥不懂得转弯的热情令透马厌烦。透马之前认为,为了剑道付出自己的一切很愚昧。如今他也那么认为。
然而,和结之丞练剑,却是黑白日子中唯一色彩缤纷的时光。结之丞充分带给了透马没有人给过他的亢奋与满足感。
我有无限的进步空间。
自觉到且能够相信自己体内有超乎常人的天分那一瞬间,心情爽快,人生充满了色彩。身心填满了清新的空气。有一阵子,透马以那种自觉、那份自信为心灵支柱而活。确实有过那么一段时期。
但是如今……
透马将手搭在刀柄上。腰际沉甸甸的。原来刀这么沉。为何要在腰上悬挂这种重物行走呢?透马问自己:这种重量具有什么意义吗?
结之丞离去之后,透马去了几间道场。师父留下教诲:切勿厌倦、怠于磨链自己!要随时琢磨剑术!透马想遵照这些教诲。但是,那些道场中既没有剑道,也没有为人之道。
道场外到处都是道场之间的势力斗争与勾心斗角,而道场内则是充满了门人之间的嫉妒,以及假借练习之名,行阴险的严酷训练之实。
小鬼头一个,少得意!
透马经常被人这么骂。被人嘲笑是妾生下的孩子、商人之子的次数更是数不清。透马的剑术越是出类拔萃,越是树大招风,处境艰困。他也曾被几名弟子围殴,被痛打到失去意识为止。
武士空有一身武艺,内心修为匮乏。
熊屋也有嫉妒。有时因乖僻、嫉妒、嫉恨而互相擦出火花,有时在心里闷烧。有谄媚、揶揄、吵架。透马也曾看过激烈的口角争执,以及鲜血飞溅的互殴。不过,经过那种龃龉和争吵之后,会完成漂亮的一幅挂轴,或做出雅致的源氏阵子(译注:正中央有糊纸木窗的纸拉门),一定会有物品产生;能够产生物品。越是亲眼目睹工匠令人赞叹的工作情形,透马心中越是刻画出武士的没内涵。
好重、好重。只能用来砍人的道具多么沉重啊。
透马早已对武士这种身分死了心。他确信,武士迟早会消失;冷眼旁观一心想穷究剑道的林弥。甚至有一股嘲笑他的心情,觉得这家伙一无所知。
但是……
透马如今觉得,他真是个有趣的男人。
深不见底,高深莫测。令人无法预测,他会在何时如何脱胎换骨。
难道师父看出了他的天分吗?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
师父看出来了吗?透马轻声呢喃。
像师父这样的杰出人物,是否看出了弟弟的本质呢?倘若师父看出来了,打算怎么引导他呢?
透马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即使频频揣测,也掌握不到一丝真相。如果想要掌握真相,就必须采取行动。没错,唯有展开行动才能获得想知道的真相,以及想掌握的事实。
透马又舔了舔嘴唇。
这是他内心雀跃时的毛病。佐吉经常骂他那是坏习惯。说那看起来狡滑、擅于耍诈。
「你娘也一样,有用舌头舔嘴唇的毛病。每次我都会对她说:好端端的一个美女,形象全毁了。然后,阿菊这家伙就会露出像是受到惊吓的狸猫表情,回嘴:那爹爹你也改掉乱挖鼻孔的毛病。真是的,我说一句、她应一句!」
佐吉嘴上抱怨,但是语气柔和。从母亲悄然端坐的身影,看不出豁达、泼辣的这一面,透马好像接触到母亲的真实个性,佐吉毒舌的说法,令他感到愉悦。他曾经为了听佐吉说这件事,故意舔嘴唇,而被佐吉用沾满浆糊的毛刷重击脸部。
透马缓缓地舔嘴唇。
自己刚才露出了何种表情呢?
八成在暗自窃笑。
他在内心一一细数接下来必须探听的事。看来没有时间无聊了。
继续在被悬挂纸灯照亮的走廊上前进。父亲的寝室在内侧。如果见得到,透马打算见他一面,告诉他自己要暂时在新里家打扰。他心想:事先明确告知自己的所在地,以免事后麻烦。他最不希望的是父亲瞎猜,以为自己跟和歌子处不好而离家出走。他才不和心胸狭窄的大娘一般计较。年轻的透马受到自尊心驱使,往内侧前进。
他停下脚步。
走廊弯曲的前方笼罩在黑暗中,没有半盏悬挂纸灯,勉强残留在空中的夕阳余辉也没有照进那里,走廊和庭院都没入了黑漆漆的黑暗深处。回头一看,烛火刺眼。
明明同样是宅邸内,但两个世界之间却像是画上了明确的楚河汉界。漆黑的阴暗前方浮现着若有似无的灯火,那里是信卫门的房间,他似乎在房内。
透马对霎时伫足的自己咂嘴,朝微光迈步前进。
明明特地将自己叫来小舞,信卫门却刻意不和透马见面。他打定主义要跟透马在江户时一样,对他漠不关心。透马猜不透,那是为什么。
抵达小舞的两天后见到父亲,他出乎意料地苍老。脸和身体明显失去肌肤弹性,白发也很显眼。他看起来不只是上了年纪,而且疲惫不堪。反倒是佐吉显得相当年轻,神采奕奕。
那一天,透马只是简短地向父亲打声招呼就告辞了。十多天后,父亲把透马叫到寝室,展开了以下的对话。
「你稍微习惯这个地方了吗?」
「渐渐习惯了。」
「是嘛,各方面都跟江户不一样吧?」
「好像截然不同,又好像完全一样。」
「是嘛,你有许多必须学习的事。要加油!」
「是。」
两人只进行了这段交谈。从此之后,两人连眼神也没有交会过。透马只有一次从远方看过父亲出勤的身影。
信卫门虽然言明有许多事情要学习,但既没有命令儿子什么,也没有指点他任何方向。没有叫他去私塾,也没有说要替他请老师。
总之,透马和在江户藩邸时一样,放牛吃草。明明在来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会受到某种程度的束缚,但是绑在身上的绳索松弛,有绑等于没绑。
谢天谢地,这种情况正合我意。透马忍不住又舔了舔嘴唇。
每天能够随性度日,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惬意的生活了。透马十分清楚其价值可贵。不是凭道理,而是以自己的厌觉理解。那种东西无法透过修练获得,也不是刻苦努力就有收获。孤独背后自由自在的日子,是需要运气和觉悟才能到手的东西。透马不信神佛,但他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
而新里家则存在着那份恩赐。空气柔和,没有束缚人的枷锁,能够轻松地呼吸。透马从以前就比一般人更擅长寻找那种地方,他对此比对剑术更有自信。
在那么舒适的家庭出生长大,假如新里林弥不是一般的开朗少年、假如他心中抱持着类似这种漆黑的阴影,是为什么呢?和仰慕的大哥离奇死亡有关吗?不,八成不是。林弥是否从刚出生时,心中就抱持着那种阴影呢?
说不定是我想太多了。但是……
除了林弥之外,今天另外两个同行的少年脸孔忽然掠过脑海。上村源吾黝黑的国字脸和山坂和次郎思虑周严的白皙面孔,恰似鱼鹰和白鹭鸶。
小舞这个地方有许多奇怪的家伙。是因为人文风情?或者是因为三个怪胎碰巧凑在一块儿呢?
起风了。潮湿的风发出水的气味。小舞的风总是如此。不像江户的风,又干燥又轻盈。富含河川、雨水、山雾等各种水的气味,令人心情沉重。
透马打了个哆嗦,背脊窜过一阵凉意,全身起鸡皮疙瘩,耳朵内侧火辣刺痛。透马腰杆一沉,手按刀柄。
「谁?!」
透马对黑暗质问。
「谁在那里?!」
没有回应。没有传来人在动的动静或气息。然而,有人,有人潜藏在没入黑暗中的庭院里。尽管是一瞬间,全身都感觉到了异状,不是心理作祟。
透马闭上双眼,调整呼吸。
什么也触碰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睁开眼睛,拔刀出鞘,同时跳到庭院,刀往黑暗一挥。白刃挥舞的那一刹那,晚上的空气仅仅摇晃了一下。
连一片枯叶也没有落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
透马还刀入鞘,自言自语。
刚才那是什么?
有人吗?或者潜藏着魔鬼呢?
魔鬼?胡说八道。人世是属于人的。既然没有神佛,也不存在鬼怪。人世是属于人的。如果有东西,就只可能是人。可是,刚才那是……?
转动的视线碰上了胭脂色的灯火。那是从信卫门的房间透出来的烛火颜色,令眼睛刺痛。
怎么可能。
透马在庭院奔跑,冲上走廊,将手指搭在黑檀木的把手上。
「打扰了。」
话还没说完,就先拉开门。正要踏进房内的脚停在门槛上。
这次惹眼的是女人裸露的小腿肚,肤白胜雪。
信卫门脸颊松驰的脸一半隐没在黑暗中,面向透马;指尖没入女人的双腿间,没有要挪开的打算,以和之前见面时一样、没有抑扬顿挫的语气问透马:
「有什么事?」
透马自认为自己胆识过人,对于大部分的事都处变不惊。然而,跃入眼帘的丑态却令他有些慌张。比起来,父亲浑身是血的尸体反而还处于想像的容许范围内。
「不,呃……我太鲁莽无礼了。」
透马正想阖上纸拉门退出房门外时,女人抬起头来。
是阿房。
她衣领不整,气息紊乱,头发披散在脸颊上。先前的凛然韵味荡然无存。
男人奸诈,女人也不遑多让,是狡猾的生物。
不知何故,心情突然静如止水。透马对于一时慌了阵脚的自己感到羞耻。
「父亲大人。」
透马隔着纸拉门跪在地上。
「有没有发生怪事?」
「什么怪事?」
透马弓身,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女人的衣服从鼻尖掠过,闻到甘甜的气味。不只是香气。其中杂夹着若有似无的野兽气味;芳香与体臭。原本平静的心脏「噗嗵」地跳了一下,透马屏住呼吸。比起床上丑态及白皙小腿肚,蕴含野兽气味的香气更加媚惑淫靡。透马热血沸腾,心跳变得更加剧烈。腰部一带冒汗,黏呼呼的感觉挥之不去。
阿房的背影映入透马的眼中,宛如融入黑暗中般远去,唯独余香令他满脸发烫。从纸拉门对面发出父亲的声音。
「透马,你指的怪事是什么?」
语气中好像略带微笑。透马总觉得父亲完全看穿了自己心中蠢动的情绪,脸颊泛红;以略低于平常的嗓音回答:
「刚才,我在庭院感觉到了一股诡异的气息。」
「有人在吗?」
「没有。」
「既然这样,应该是你的错觉吧。」
错觉?意思是我一个人在对幻影发神经?
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微笑。
不可能。
「户外一片漆黑。人们不是常说,黑暗有时会模仿人的气息吗?你是不是被暗夜欺骗了呢?」
「……或许是如此。」
父亲大人,我才不会被黑暗或人欺骗。
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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