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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喻世明言-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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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见阎罗王,只教你有口难开。”重湘道:“你阎罗王自不公正,反怪他人谤
毁,是何道理?”众鬼不由分说,一齐上前,或扯手,或扯脚,把重湘拖下坐来,
便将黑索子望他颈上套去。重湘大叫一声,醒将转来,满身冷汗。但见短灯一盏,
半明半灭,好生凄惨!
重湘连打几个寒禁,自觉身子不快,叫妻房汪氏:“点盏热茶来吃。”汪氏
点茶来,重湘吃了,转觉神昏体倦,头重脚轻。汪氏扶他上床。次日,昏迷不醒,
叫唤也不答应,正不知什么病症。捱至黄昏,口中无气,直挺挺的死了。汪氏大
哭一场,见他手脚尚软,心头还有些微热,不敢移动他,只守在他头边,哭天哭
地。
话分两头。原来重湘写了《怨词》,焚于灯下,被夜游神体察,奏知玉帝。
玉帝见了,大怒道:“世人爵禄深沉,关系气运。依你说,贤者居上,不肖者居
下;有才显荣,无才者黜落;天下世世太平,江山也永不更变了?岂有此理!小
儒见识不广,反说天道有私。速宜治罪,以儆妄言之辈。”时有太白金星启奏道:
“司马貌虽然出言无忌,但此人因才高运蹇,抑郁不平,致有此论。若据福善祸
淫的常理,他所言未为无当,可谅情而恕之。”玉帝道:“他欲作阎罗,把世事
更正,甚是狂妄!阎罗岂凡夫可做?阴司案牍如山,十殿阎君,食不暇给。偏他
有甚本事,一一更正来?”金星又奏道:“司马貌口出大言,必有大才。若论阴
司,果有不平之事。几百年滞狱,未经判断的,往往地狱中怨气上冲天庭。以臣
愚见,不若押司马貌到阴司,权替阎罗王半日之位,凡阴司有冤枉事情,着他剖
断。若断得公明,将功恕罪;倘若不公不明,即时行罚,他心始服也。”
玉帝准奏,即差金星奉旨,到阴司森罗殿,命阎君即勾司马貌到来,权借王
位与坐。只限一晚,六个时辰,容他放告理狱。若断得公明,来生注他极富极贵,
以酬其今生抑郁之苦;倘无才判问,把他打落酆都地狱,永不得转人身。阎君得
旨,使差无常小鬼,将重湘勾到地府。
重湘见了小鬼,全然无惧,随之而行。到森罗殿前,小鬼喝教下跪。重湘问
道:“上面坐者何人?我去跪他?”小鬼道:“此乃阎罗天子。”重湘闻说,心
中大喜!叫道:“阎君,阎君,我司马貌久欲见你,吐露胸中不平之气,今日幸
得相遇。你贵居王位,有左右判官,又有千万鬼卒,牛头、马面,帮扶者甚众。
我司马貌只是个穷秀才,孑然一身,生死出你之手。你休得把势力相压,须是平
心论理,理胜者为强。”阎君道:“寡人忝为阴司之主,凡事皆依天道而行。你
有何德能,便要代我之位?所更正者何事?”
重湘道:“阎君,你说奉天行道,天道以爱人为心,以劝善惩恶为公。如今
世人有等慳吝的,偏教他财积如山;有等肯做好事的,偏教他手中空乏。有等刻
薄害人的,偏教他处富贵之位,得肆其恶;有等忠厚肯扶持人的,偏教他吃亏受
辱,不遂其愿。作善者,常被作恶者欺瞒;有才者,反为无才者凌压。有冤无诉,
有屈无伸,皆由你阎君判断不公之故。即如我司马貌,一生苦志读书,力行孝弟,
有甚不合天心处?却教我终身蹭蹬,屈于庸流之下。似此颠倒贤愚,要你阎君何
用?若让我司马貌坐于森罗殿上,怎得有此不平之事?”
阎君笑道:“天道报应,或迟或早,若明若暗:或食报于前生,或留报于后
代。假如富人慳吝,其富乃前生行苦所致;今生慳吝,不种福田,来生必受饿鬼
之报矣。贫人亦由前生作业,或横用非财,受享太过,以致今生穷苦;若随缘作
善,来生依然丰衣足食。由此而推,刻薄者虽今生富贵,难免堕落;忠厚者虽暂
时亏辱,定注显达。此乃一定之理,又何疑焉?人见目前,天见久远。人每不能
测天,致汝纷纭议论,皆由浅见薄识之故也。”
重湘道:“既说阴司报应不爽,阴间岂无冤鬼?你敢取从前案卷,与我一一
稽查么?若果事事公平,人人心服,我司马貌甘服妄言之罪。”阎君道:“上帝
有旨,将阎罗王位,权借你六个时辰,容放告理狱。若断得公明,还你来生之富
贵;倘无才判问,永堕酆都地狱,不得人身。”重湘道:“玉帝果有此旨,是吾
之愿也。”
当下阎君在御座起身,唤重湘入后殿,戴平天冠,穿蟒衣,束玉带,装扮出
阎罗天子气象。鬼卒打起升堂鼓,报道:“新阎君升殿!”善恶诸司,六曹法吏,
判官小鬼,齐齐整整,分立两边。重湘手执玉简,昂然而出,升于法座。诸司吏
卒,参拜已毕,禀问要抬出放告牌。重湘想道:“五岳四海,多少生灵!上帝只
限我六个时辰管事,倘然判问不结,只道我无才了,取罪不便。”心生一计,便
教判官分付:“寡人奉帝旨管事,只六个时辰,不及放告。你可取从前案卷来查,
若有天大疑难事情,累百年不决者,寡人判断几件,与你阴司问事的,做个榜样。”
判官禀道:“只有汉初四宗文卷,至今三百五十馀年,未曾断结,乞我王拘审。”
重湘道:“取卷上来看。”判官捧卷呈上。重湘揭开看时,一宗屈杀忠臣事,原
告:韩信、彭越、英布;被告:刘邦、吕氏。一宗恩将仇报事,原告:丁公;被
告:刘邦。一宗专权夺位事,原告:戚氏;被告:吕氏。一宗乘危逼命事,原告:
项羽;被告:王翳、杨喜、夏广、吕马童、吕胜、杨武。重湘览毕,呵呵大笑道:
“恁样大事,如何反不问决?你们六曹吏司,都该究罪。这都是向来阎君因循担
阁之故。寡人今夜都与你判断明白。”随叫直日鬼吏,照单开四宗文卷原、被告
姓名,一齐唤到,挨次听审。那时振动了地府,闹遍了阴司。有诗为证:
每逢疑狱便因循,地府阳间事体均。今日重湘新气象,千年怨气一朝伸。
鬼吏禀道:“人犯已拘齐了,请爷发落。”重湘道:“带第一起上来。”判
官高声叫道:“第一起犯人听点!”原、被共五名,逐一点过、答应:原告韩信,
有,彭越,有,英布,有;被告刘邦,有,吕氏,有。
重湘先唤韩信上来,问道:“你先事项羽,位不过郎中,言不听,计不从。
一遇汉祖,筑坛拜将,捧毂推轮,后封王爵以酬其功。如何又起谋叛之心,自取
罪戮,今生反告其主?”韩信道:“阎君在上,容信一一告诉。某受汉王筑坛拜
将之恩,使尽心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与汉王定了三秦;又救汉皇于荥阳,
虏魏王豹,破代兵,禽赵王歇;北定燕,东定齐,下七十馀城;南败楚兵二十万,
杀了名将龙且;九里山排下十面埋伏,杀尽楚兵;又遣六将,逼死项王于乌江渡
口。造下十大功劳,指望子子孙孙,世享富贵。谁知汉祖得了天下,不念前功,
将某贬爵。吕后又与萧何定计,哄某长乐宫,不由分说,叫武士缚某斩之;诬以
反叛,夷某三族。某自思无罪,受此惨祸,今三百五十馀年,衔冤未报,伏乞阎
君明断。”重湘道:“你既为元帅,有勇无谋,岂无商量帮助之人?被人哄诱,
如缚小儿!今日却怨谁来?”韩信道:“曾有一军师,姓蒯,名通。奈何有始无
终,半途而去。”
重湘叫鬼吏:“快拘蒯通来审。”霎时间,蒯通唤到。重湘道:“韩信说你
有始无终,半途而逃,不尽军师之职,是何道理?”蒯通道:“非我有始无终,
是韩信不听忠言,以致于此。当初韩信破走了齐王田广,是我进表洛阳,与他讨
个假王名号,以镇齐人之心。汉王骂道:‘胯下夫,楚尚未灭,便想王位?其时
张子房在背后,轻轻蹑汉皇之足,附耳低言:‘用人之际,休得为小失大。’汉
皇便改口道:‘大丈夫要便为真王,何用假也?’乃命某赍印,封信为三齐王。
某察汉王终有疑信之心,后来必定负信。劝他反汉,与楚连和,三分天下,以观
其变。韩信道:‘筑坛拜将之时,曾设下大誓:汉不负信,信不负汉。今日我岂
可失信于汉皇?’某反复陈说利害,只是不从,反怪某教唆谋叛。某那时惧罪,
假装风魔,逃回田里。后来助汉灭楚,果有长乐宫之祸,悔之晚矣。”重湘问韩
信道:“你当初不听蒯通之言,是何主意?”韩信道:“有一算命先生许复,算
我有七十二岁之寿,功名善终,所以不忍背汉。谁知夭亡,只有三十二岁!”
重湘叫鬼吏:“再拘许复来审。”问道:“韩信只有三十二岁,你如何许他
七十二岁?你做术士的,妄言祸福,只图哄人钱钞,不顾误人终身。可恨,可恨!”
许复道:“阎君听禀:常言人有可延之寿,亦有可折之寿。所以星家偏有,寿命
难定。韩信应该七十二岁,是据理推算。何期他杀机太深,亏损阴骘,以致短折,
非某推算无准也。”重湘问道:“他那几处阴骘亏损?可一一说来。”许复道:
“当初韩信弃楚归汉时,迷踪失路,亏遇两个樵夫,指引他一条径路,往南郑而
走。韩信恐楚王遣人来追,被樵夫走漏消息,拔剑回步,将两个樵夫都杀了。虽
然樵夫不打紧,却是有恩之人。天条负恩忘义,其罚最重。诗曰:
亡命心如箭离弦,迷津指引始能前。有恩不报翻加害,折堕青春一十年。
重湘道:“还有三十年呢?”许复道:“萧何丞相三荐韩信,汉皇欲重其权,
筑了三丈高坛,教韩信上坐,汉皇手捧金印,拜为大将,韩信安然受之。诗曰:
大将登坛阃外专,一声军令赛皇宣。微臣受却君皇拜,又折青春一十年。重
湘道:“臣受君拜,果然折福。还有二十年呢?”许复道:“辩士郦生,说齐王
田广降汉。田广听了,日日与郦生饮酒为乐。韩信乘其无备,袭击破之。田广只
道郦生卖己,烹杀郦生。韩信得了大功劳,辜负了齐王降汉之意,掩夺了郦生下
齐之功。诗曰:说下三齐功在先,乘机掩击势无前。夺他功绩伤他命,又折青春
一十年。”重湘道:“这也说得有理。还有十年?”许复道:“又有折寿之处。
汉兵追项王于固陵,其时楚兵多,汉兵少;又项王有拔山举鼎之力,寡不敌众,
弱不敌强。韩信九里山排下绝机阵,十里埋伏,杀尽楚兵百万,战将千员;逼得
项王匹马单枪,逃至乌江口,自刎而亡。诗曰:
九里山前怨气缠,雄兵百万命难延。阴谋多杀伤天理,共折青春四十年。
韩信听罢许复之言,无言可答。重湘问道:“韩信,你还有辩么?”韩信道:
“当初是萧何荐某为将,后来又是萧何设计,哄某入长乐宫害命。成也萧何,败
也萧何,某心上至今不平。”重湘道:“也罢,一发唤萧何来,与你审个明白。”
少顷,萧何当面。重湘问道:“你如何反覆无常,又荐他,又害他?”萧何
答道:“有个缘故:当初韩信怀才未遇,汉皇缺少大将,两得其便。谁知汉皇心
变,忌韩信了得。后因陈豨造反,御驾亲征,临行时,嘱咐娘娘,用心防范。汉
皇行后,娘娘有旨,宣某商议。说韩信谋反,欲行诛戮。某奏道:‘韩信是第一
个功臣,谋反未露,臣不敢奉命。’娘娘大怒道:‘卿与韩信,敢是同谋么?卿
若没诛韩信之计,待圣驾回时,一同治罪!’其时某惧怕娘娘威令,只得画下计
策:假说陈豨已破灭,赚韩信入宫称贺,喝教武士拿下斩讫。某并无害信之心。”
重湘道:“韩信之死,看来都是刘邦之过。”分付判官,将众人口词录出。“审
得汉家天下,大半皆韩信之力;功高不赏,千古无此冤苦,转世报冤明矣。”立
案,且退一边。
再唤大梁王彭越听审:“你有何罪,吕氏杀你?”彭越道:“某有功无罪。
只为高祖征边去了,吕后素性淫乱,问太监道:‘汉家臣子,谁人美貌?’太监
奏道:‘只有陈平美貌。’娘娘道:‘陈平在那里?’太监道:‘随驾出征。’
吕氏道:‘还有谁来?’太监道:‘大梁王彭越,英雄美貌。’吕后听说,即发
密旨:‘宣大梁王入朝。’某到金銮殿前,不见娘娘。太监道:‘娘娘有旨,宣
入长信宫议机密事。’某进得宫时,宫门落锁。只见吕后降阶相迎,邀某入宫赐
宴。三杯酒罢,吕后淫心顿起,要与某讲枕席之欢。某惧怕礼法,执意不从。吕
后大怒,喝教铜锥乱下打死,煮肉作酱,枭首悬街,不许收葬。汉皇归来,只说
某谋反,好不冤枉!”
吕后在傍听得,叫起屈来,哭告道:“阎君,休听彭越一面之词。世间只有
男戏女,那有女戏男?那时妾唤彭越入宫议事,彭越见妾宫中富贵,辄起调戏之
心。臣戏君妻,理该处斩。”彭越道:“吕后在楚军中,惯与审食其私通。我彭
越一生刚直,那有淫邪之念!”重湘道:“彭越所言是真,吕氏是假饰之词,不
必多言。审得彭越,乃大功臣。正直不淫,忠节无比,来生仍作忠正之士,与韩
信一同报仇。”存案。
再唤九江王英布听审。英布上前诉道:“某与韩信、彭越三人,同功一体。
汉家江山,都是我三人挣下的,并无半点叛心。一日,某在江边玩赏,忽传天使
到来:吕娘娘懿旨,赐某肉酱一瓶。某谢恩已毕,正席尝之,觉其味美。偶吃出
人指一个,心中疑惑,盘问来使,只推不知。某当时发怒,将来使拷打,说出真
情,乃大梁王彭越之肉也。某闻言凄惨,便把手指插入喉中,向江中吐出肉来,
变成小小螃蟹。至今江中有此一种,名为‘蟚蚏’,乃怨气所化。某其时
无处泄怒,即将使臣斩讫。吕后知道,差人将三般朝典:宝剑、药酒、红罗三尺,
取某首级回朝。某屈死无申,伏望阎君明断。”重湘道:“三贤果是死得可怜!
寡人做主,把汉家天下三分与你三人,各掌一国,报你生前汗马功劳,不许再言。”
画招而去。
第一起人犯,权时退下,唤第二起听审。第二起恩将仇报事,原告丁公,有;
被告刘邦,有。丁公诉道:“某在战场上围住汉皇,汉皇许我平分天下,因此开
放。何期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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