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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知道的老兵故事-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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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坛隼矗可辖伞!
这时候来了个日本官,指着高粱地“咿哩哇啦”一通吼叫,意思是要那里面的人赶紧出来。俞大算盘也催着王三官去喊人,不过还是悄悄交待了一句:“女人藏着,别出来。”
回到大洼村,村子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鸡毛、猪头和牲畜的毛皮身子随处可见。小鬼子吃鸡只吃腿,撕下鸡腿烤着吃,杀猪只要肉,用铡刀把猪砍死,割下几块肉挑在枪上,别的就不要了。
王三官家的耕牛也被杀了,牛屁股上的肉被切去了两块。院子里满是破碗烂瓷,粮食、被褥、衣服弄得乱七八糟,墙上还写着几个字:“大日本皇军在此路过,昭和十九年。”
这帮鬼子,有柴草不用,把各家的纺车、桌椅板凳拿来烧水做饭,吃饱喝足之后就在面缸里、灶台上拉屎撒尿,真是可恶至极。看见老百姓回村,一帮鬼子又兴奋起来,跑到路口比划下流动作,嘴里嚷着:“花姑娘的,塞古塞古。”等发现回来的人不是大老爷们就是老太太,顿时气急败坏:“哭啦,八格牙路。”
一个大胡子日本兵拿着根硬木秤杆,见人就打。那时候,豫中的男人大都剃着光头,秤杆敲在脑袋上“噼啪噼啪”的响,逗得其他鬼子哈哈大笑。打到罗大扁担头上,秤杆断了,鬼子兵就端着刺刀在他头顶上来回猛挫,老头的头皮刺烂了,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人们又气又怕,可是谁也不敢反抗。
王三官的心里一阵阵的痛,他明白:从今以后,要当亡国奴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王三官娶亲了,新娘子姓谢,是保和乡卸甲店人,比他小十岁。
他依然是十六保的保长,罗小扁担也还是他的副手,只有俞二算盘到县里做事去了,他哥哥“俞大算盘”在日本人开办的“大信公司”里当总办,捎带着把一家人都弄到县城里“做官享福”。
王三官没有享福的运气。日本人在县城东南的望城岗建造飞机场,同时还加固城墙、维修公路、垒筑碉堡、开挖壕沟,征用大量民夫。保长的任务是召集青壮劳力替鬼子干活,这让王三官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
农历十月十五,是下元水官“洞阴大帝”的生日。
水官是主管“解厄”的,往年这时候,人们都要到三官庙来祈求消灾,可今年却办不成了,大洼村的三官庙已经被日本人拆掉,砖头和木料都拿去修了炮楼。“洞阴大帝”连自己的灾祸都不能免,当然也就更帮不上凡人的忙了。
这天,罗小扁担倒是挺高兴的,一大清早就满世界嚷嚷:“屎壳郎掉进面缸里,又是个白胖小子!”——他老婆的本事大,还真的给他生了个“土豆”。
王三官打发新媳妇到罗家帮忙,顺便通知罗小扁担今天不用干活,他自己带民夫出工就行了。
民夫出工一定要有人带队,不然的话,鬼子看见四五个人走在一起就会开枪。
向据点行进的路上,王三官走在前头,胳膊上戴着写有“保和乡十六保”的袖箍,手里举着膏药小旗——这是白天的道具。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得打着灯笼、手敲小锣,一路走一路喊:“平安喽,没事喽……”
自从修起了炮楼,稀里糊涂被打死的人太多了。王三官的岳父是个裁缝,每天夹着布包袱、走村串户的招揽生意,有次经过据点的时候脚步快了点,炮楼顶上的日本人起了疑心、冲着他一阵喊叫,裁缝听不明白,就想从包袱里把“良民证”掏出来,鬼子见他的手往掖下摸,立刻开枪,当场把他给打死了。从那以后,王三官每次出门都要提醒大家:“手直点、头低点,遇见鬼子走慢点。”
民夫的集合地点在尹集,据点前的哨卡是个要命的关口。
王三官远远就把手举得高高的,一手挥舞膏药旗、一手拿着香烟,走到跟前鞠个躬,先说“太君,我们是苦力”,然后递上烟卷,算是“心交心交的”——这是规矩,每次都要给鬼子送点东西,如果不“心交”、他就发脾气打人。
进了据点就排队,等日本人来派工。
管工的军曹个子很矮、样子很丑,不像个当兵的。也许正是怕别人蔑视他,他就用更加凶恶、更加残暴的行为来表现自己的勇猛。几个月里,各乡的“苦力”被这个名叫勾口右京的矮鬼子打死了十多个,打伤打残的更是不计其数(抗战胜利后,好多人都想找勾口右京报仇,可惜让他跑掉了)。
勾口右京指挥民工就像带兵一样,先点验人数,然后喊口令:“列子开”( 立正) !——“西塔里母开西塔里”( 向左转) !——“马野撕卖”(开步走) !……大队人马就出发,一路上还不停地催促:“合牙苦、合牙苦”(快点)!稍不留神,大棒子就打过来了。
按规矩,民夫干活,保长也要跟着监工。可这一天王三官却没去,他要去县城办事。
王三官去县城,是想把十六保的几个村民保出来。
舞阳县维持会成立以后,保和乡一带被划为“模范治安区”,是最先被要求办理“良民证”的地方。这良民证是两面对折起来的小纸片,一边写着姓名、年龄、住址、职业,另一边贴照片、摁手指印。鬼子的要求是每个村民都必须照相办证,可问题就出在这照片上了。
那时候的河南农村,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照过相。且不论忌讳照相“丢了魂”,就是这每张照片十元钱(储备券)的“照相费”就叫人开销不起。所以,好多人都采取了一家只办一张证、几兄弟合用一个证的办法,谁出门谁就揣着良民证。
这办法平时胡乱应付还将就,可遇到大检查就没戏了。前两天,游击队打死了鬼子兵,日军立即拦住路口盘查过往行人,结果,十六保有三个村民的良民证露了馅,被抓到县城关了起来。
王三官进县城,先去求俞二算盘帮忙。
俞家兄弟如今在日本人手下当差,说起话来也是拿腔拿调的:“虽说是乡里乡亲,可也难保是不是游击队的探子,真让我做难呢。”
王保长赶紧陪笑脸:“哪里会是探子,无非是相片对不上、证件不合规矩,这都是因为穷嘛。别说他们了,就连我也是头一次照相。”
俞二算盘乐了:“真是的,要不是为了办良民证,我也没开过这洋荤。”
王三官趁他高兴,连忙把篓子里的二十斤猪油拿出来:“俞先生在城里生活也不易,一点小意思,瓜子不大是个心。麻烦你好歹把事情给熄灭了。”
俞二算盘这才说:“不是外人,别害怕。我去便衣队听个信,你就放心吧。”
下午,俞二算盘回来说:“成了,带上手印,跟我去领人。”
舞阳县的看守所在西大街(现在的舞阳文化站),院子中间蹲着大狼狗。关在牢里的人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样子凄惨极了。十六保的三个村民看见保长就咧着嘴巴哭,牢里的其他人有的哀求“把我也保出去吧”,有的说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请好心人给家里捎个口信”……
办完手续,领着人出来,在大门口正遇上“山连山”崔巍。这家伙先是愣了愣,接着就笑起来:“巧了,我还想抓你呢,你倒送上门了。”王三官这时也看见五花大绑的罗小扁担被拖进了看守所,顿时就懵了。
原来,这天上午,一伙日伪军从大洼村外路过,别人都往东南方向走了,却有个鬼子兵脱离队伍、跑到村里来“发癫”。他先是把“王翘鼻子”的媳妇追得满村跑,后来实在撵不上了,一扭头就钻进了罗家。
罗小扁担的老婆刚生了孩子,好些女人都在那里帮忙。鬼子突然间冲进去,屋里顿时炸了锅,老婆媳妇东躲西藏、日本鬼子上窜下跳,折腾得鬼哭狼嚎、乱七八糟。外面的罗小扁担再也忍不住了,喊一声:“这畜生,不让咱活了!”拎起院子里的铁锹冲进去,搂头就打。
可是,屋里的人太多、铁锹施展不开。才打了几下,小鬼子就带着伤跑了出去,守住院子向屋里开枪,子弹穿过窗子飞进来,把缩在炕上的罗小扁担老婆和王三官的新娘子都打死了。
没过多久,鬼子兵和便衣队也闻声赶来,一把火烧了罗家的房子。金豆、铁豆和刚出生的小土豆都被关在屋里烧死了,罗小扁担被打得皮开肉绽、押到县城等候处决。
按“保甲连坐”的规定,管事犯事,保长要负连带责任,罗小扁担活不成,王三官也被关进了死牢。俞二算盘吓得面无人色,他要不是到城里当差,这回也得跟着送命。
罗小扁担的腿断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岔子,神智也有些不清楚了,一会儿哭一会儿骂。清醒的时候,要么说:“保长啊对不起,我把你老婆害死了,把你也害了。”要么就骂:“王三官,你这个笨蛋,为什么把我的枪收缴了?要不然,我今天非打死几个小鬼子不可……”
王三官欲哭无泪。
天黑的时候,死牢里的人被押到“五二部队”的营地,这里原先是个书院(解放后的舞阳县中心粮店),院子外边的操场就是行刑的地方。
那时候,舞阳县城里的日本驻军很多,除了“五二部队”,还有“四七部队”、“五八部队”、“红部队”,弄不清是什么编制,反正都属于第三十七师团。日军中有老兵,也有没打过仗的新兵,鬼子就用中国人“练手”,让新兵拿刺刀捅人来提升胆量。
操场上立着四根柱子,相互间隔五米左右,罗小扁担和另外三个人被蒙着眼睛、绑在柱子上。操场边有一群日本兵,四个人一组、站成好多排,都端步枪、插着明晃晃的刺刀。当官的把小旗一挥,当兵的就一拨接一拨地往上扑,这个捅完了那个捅,把柱子上的人扎得不成样子。每次杀人之前,日本教官都要先比划一下,杀过之后还要点评一番,鬼子们哄笑着,完全不把柱子上的生命当回事。
面临死亡,王三官并不害怕,他只是感觉到几分沮丧——这样的任人宰杀,就是亡国奴的滋味啊——想起柴志兰临走时说的话,“我不当亡国奴,凭你怎么样,就是不能当亡国奴!”心里不由得好一阵懊恼:大老爷们的见识还不如一个女孩儿,事到如今,又能怪谁呢。
接连杀了两批人,王三官估摸着快轮到自己了。
就在这时,外面跑来一个日本娘们,嘴里喊着:“乔都吗代(等一等),王保长的有?”
和这女人一起的还有个名叫柳赖的日本浪人,这家伙不是什么好鸟,在县城开办“警察训练班”,是便衣队的头子。可是,柳赖跟日本军官叽里咕噜一番,鬼子居然就把王三官给放了,那日本娘们还过来鞠躬,请王保长去“敷啦敷啦”。
王三官莫名其妙拣回了一条命,虽然不懂这“敷啦敷啦”是啥意思,但比起“死啦死啦”肯定要舒服一些。他弄不明白,这日本女人为什么要救他?
舞阳城北大街有个日本“慰安所”,平时,王三官从没想过要看那里一眼。可现在,这女人带着他走了进去,还准备好“热汤”、要帮他洗澡,原来所谓“敷啦敷啦”,是这么个玩意。
王三官既害羞又害怕,死活不肯在这日本女人面前脱衣服,那女人急了,悄声说:“王先生,您别担心,我也是中国人。”
事情是这样的。
吃晚饭的时候,“大信公司”在慰安所旁边的饭店里宴请贵宾。“大信公司”是日本人借商贸名义开办的特务机构,隶属于郑州的十二军军部,今天的客人是总经理重本仪一的亲戚、日军骑兵第四旅团的吉田大佐。
席间,吉田大佐说到1941年日军从舞阳县撤退的时候,他的战马和几个部下的尸体没来得及运走,可这次去大洼村附近重游,发现士兵和马匹早已被掩埋好了,还立上了坟标,不知是哪位“义士”所为……
陪坐的“俞大算盘”正好知道这件事,立刻报告这是王三官干的,还说他现在已经被便衣队抓起来、马上就要没命了。当时,便衣队的柳赖也在酒桌上,重本仪一当即派他去刑场看看,如果人还活着,先送去“敷啦”一下,再带到饭馆里来见面。
柳赖知道,在死囚牢里呆过的人,即使没死也一定很埋汰,所以他直接叫了个慰安妇跟着去刑场。舞阳县“慰安所”里有四五十个慰安妇,大多是从北平、保定抓来的女青年,日军强迫她们穿和服、说日语,所以外人还以为她们是日本女子。给王三官洗澡的这位,以前是保定女子中学的学生,两年前就被鬼子“征用”了,最近才随军到了舞阳。
便衣队的人给王三官准备了一套新行头,硬底鞋子、瓜皮帽、斜纹洋布的衣服裤子,上下一身青,质量不错,可王保长却觉得穿起来浑身的别扭。
来到饭店包间,俞大算盘大呼小叫:“恭喜兄弟了,大难不死,还享受了艳福,真是好人有好报啊。快来谢谢各位太君!”
王三官挨个给鬼子们敬酒,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酒桌上的人都以为他是喜极而泣,纷纷开怀狂笑,可是,只有王三官自己清楚,他是为了亡国奴而哭。
他哭被打死在炕头的新婚妻子是亡国奴,哭被烧死在家里的金豆、铁豆、土豆是亡国奴,哭被刺刀捅死的罗小扁担是亡国奴,哭在慰安所里受侮辱的说日本话的女学生是亡国奴,哭这个没羞没臊的俞大算盘是亡国奴,更哭自己也成了个亡国奴。
他哭,是因为不知道这亡国奴还要当多久,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再当亡国奴?
第十八章
舞阳县的地形,总的说来是北低南高,从北边的北舞渡到县城是平原,再向南就逐渐进入山区,过了南山(今舞钢市)就是嵖岈山了。
1944年11月的一天,王三官听说嵖岈山来了共产党的军队。
那天下午,他从乡公所办事回来。正走在路上,前面一个人的包袱皮散开了,一摞纸掉下来,随即被风吹得到处乱飞。王三官也是好心,东奔西跑地帮他把散落的纸张拣回来,一低头就看见了纸上写的字:抗日宣言……
那人先是说了声谢谢,然后又说:“对不住了,要请你陪我走段路。”王保长看见人家的衣服底下露出的半截枪管,还有啥办法,只得乖乖地跟着走。
那人一路走,一路讲抗战的大好形势,还说:新四军的“挺进兵团”已经开辟了嵖岈山抗日根据地,马上就能和北边的八路军联起手来,舞阳境内的日本鬼子眼看就要被消灭,帝国主义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说得王三官满心欢喜。
接连过了几个路口,已经能望见山区了,那个共产党才说:“就送到这里,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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