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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醒世恒言-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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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叹道:“我虽不及若兰才貌,却也粗通文墨。纵有织锦回
文,谁人为寄,使他早整归鞭,长谐伉俪乎?”乃口占《回文词》一首,题于亭
柱上。词云:“阳春艳曲,丽锦夸文。伤情织怨,长路怀君。惜别同心,膺填思
悄。碧凤香残,青鸾梦晓。”若倒转来,又是一首好词:“晓梦鸾青,残香凤碧。
悄思填膺,心同别惜。君怀路长,怨织情伤。文夸锦丽,曲艳春阳。”
白氏题罢,离了寄锦亭,不觉又过荆州,来到夔府。恰遇天晚,见前面有所
庙宇,遂入庙中投宿。抬头观看,上面悬一金字扁额,写着“高唐观”三个大字,
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庙。便于神座前撮土为香,祷告道:“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
东京居住。只为儿夫独孤遐叔去访西川节度韦皋,一别三年,杳无归信,是以不
辞跋涉,万里相寻。今夕寄宿仙宫,敢陈心曲。吾想神女曾能通梦楚王,况我同
是女流,岂不托我一梦。伏乞大赐灵感,显示前期,不胜虔恳之至!”祷罢而睡,
果然梦见神女备细说道:“遐叔久寓西川,平安无恙。如今已经辞别,取路东归。
你此去怎么还遇得他着?可早早回身家去,须防途次尚有虚惊。保重!保重!”
那白氏飒然觉来,只见天已明了。想起神女之言,历历分明,料然不是个春梦。
遂起来拜谢神女,出了庙门,重寻旧径,再转东都。在路晓行暮止,迤逦望东而
来。此时正值暮春天气,只见一路上有的是红桃绿柳,燕舞莺啼。白氏贪看景致,
不觉日晚,尚离开阳门二十馀里。便趁着月色,趱步归家。忽遇前面一簇游人,
笑语喧杂,渐渐的走近。你道是甚么样人?都是洛阳少年,轻薄浪子。每遇花前
月下,打伙成群,携着的锦瑟瑶笙,挈着的青尊翠幕,专惯窥人妇女,逞己风流。
白氏见那伙人来得不三不四,却待躲避。原来美人映着月光,分外娇艳,早被这
伙人瞧破。便一圈圈将转来,对白氏道:“我们出郭春游,步月到此,有月无酒,
有酒无人,岂不孤负了这般良夜!此去龙华古寺不远,桃李大开。愿小娘子不弃,
同去赏玩一回何如?”那白氏听见,不觉一点怒气,从脚底心里直涌到耳朵根边,
把一个脸都变得通红了,骂道:“你须不是史思明的贼党,清平世界,谁敢调弄
良家女子!况我不是寻常已下之人,是白司农的小姐,独孤司封的媳妇,前进士
独孤遐叔的浑家,谁敢罗唣!”怎禁这班恶少,那管甚么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
咙,也全不作准。推的推,拥的拥,直逼入龙华寺去赏花。这叫做铁怕落炉,人
怕落套。正是:
分明绣阁娇闺妇,权做征歌侑酒人。
且说遐叔因进城不及,权在龙华寺中寄宿一宵。想起当初从此送别,整整的
过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因诵襄阳孟浩然的诗,说道:“近家心转
切,不敢问来人。”吟咏数番,潸然泪下。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听得墙外人
语喧哗,渐渐的走进寺来。遐叔想道:“明明是人声,须不是鬼。似这般夜静,
难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间,只见有十馀人,各执苕帚粪箕,将殿上扫除干
净去讫。不多时,又见上百的人,也有铺设茵席的,也有陈列酒肴的,也有提着
灯烛的,也有抱着乐器的,络绎而到,摆设得十分齐整。遐叔想道:“我晓得了,
今日清明佳节,一定是贵家子弟出郭游春,因见月色如昼,殿庭下桃李盛开,烂
熳如锦,来此赏玩。若见我时,必被他赶逐,不若且伏在壁后佛棹下,待他酒散,
然后就寝。只是我恁般晦气,在古庙中要讨一觉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
后壁,声也不敢则。又隔了一回,只见六七个少年,服色不一,簇拥着个女郎来
到殿堂酒席之上,单推女郎坐在西首,却是第一个坐位。诸少年皆环向而坐,都
属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富贵家游春的,果然是了。只这女郎不是
个官妓,便是个上妓,何必这般趋奉他?难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们到此饮宴?
莫不是强盗们抢夺来的?或拐骗来的?”只见那女郎侧身西坐,攒眉蹙额,有不
胜怨恨的意思。遐叔凝着双睛,悄地偷看,宛似浑家白氏。吃了一惊,这身子就
似吊在冰桶里,遍体冷麻,把不住的寒颤。却又想道:“呸!我好十分懞憧,
娘子是个有节气的,平昔间终日住在房里,亲戚们也不相见,如何肯随这班人行
走?世上面貌厮像的尽多,怎么这个女郎就认做娘子?”虽这般想,终是放心不
下。悄地的在黑影子里一步步挨近前来,仔细再看,果然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
白氏,再无疑惑。却又想道:“莫不我一时眼花错认了?”又把眼来擦得十分明
亮,再看时节,一发丝毫不差。却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梦儿里见他?”
把眼霎霎,把脚踏踏,分明是醒的,怎么有此诧异的事!“难道他做闺女时尚能
截发自誓,今日却做出这般勾当!岂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来了,遂改了节操?
我想苏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机迎接。后来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认他。不知我
明早归家,看他还有甚面目好来见我?”心里不胜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将出去。
因见他人多伙众,可不是倒捋虎须。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场。
只见一个长须的,举杯向白氏道:“古语云:一人向隅,满坐不乐。我辈与
小娘子虽然乍会,也是天缘。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请放开
怀抱,欢饮一杯。并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强逼来的,心下十分恨他。
欲待不歌,却又想:“这班乃是无籍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一时撒
泼起来,岂不反受其辱?”只得拭干眼泪,拔下金雀钗,按板而歌。歌云:“今
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自古道:词出佳
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拟成歌曲,配着那娇滴滴的声音,呜呜咽咽歌将出来,
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座无不称赞。长须的连
称:
“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尽。遐叔在黑暗中看见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
宝钗按拍歌曲,分明认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关,也不听曲中之意,
又要抢将出去厮闹。只是恐众寡不敌,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们。
只见行酒到一个黄衫壮士面前,也举杯对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顿醒,
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却!”白氏心下不悦,脸上通红,说道:“好没
趣!歌一曲尽勾了,怎么要歌两曲?”那长须的便拿起巨觥说道:“请置监令,
有拒歌者,罚一巨觥。酒到不干,颜色不乐,并唱旧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见
长须形状凶恶,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歌云:“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
一去不复返,今日坐愁鬓如雪。”
歌罢,众人齐声喝采。黄衫人将酒饮干,道声:“劳动!”遐叔见浑家又歌
了一曲,愈加忿
恨。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连这龙华寺都烧个干净。那酒却行到一个白面少
年面前,说道:“适来音调虽妙,但宾主正欢,歌恁样凄清之曲,恰是不称!如
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众人都和道:“说得有理!歌一个新意儿的,劝我们一
杯!”白氏无可奈何,又歌一曲云:“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
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白氏歌还未毕,那白面少年便嚷道:“方才讲
过要个有情趣的,却故意唱恁般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觥!”长须人正待要
罚,一个紫衣少年立起身来说道:“这罚酒且谩着。”白面少年道:“却是何为?”
紫衣人道:“大凡风月场中,全在帮衬,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罚,反觉我辈俗了。
如今且权寄下这杯,待他另换一曲,可不是好?”长须的道:“这也说得是。”
将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白氏料道推托不得,勉强挥泪又歌一曲
云:“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绝音书,遥天雁空度。”
歌罢,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凄怆怨暮之声,再没一毫艳意。”紫
衣人道:“想是他传派如此,不必过责。”将酒饮尽。行至一个卓帽胡人面前,
执杯在手,说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凭小娘子歌一个儿侑这杯酒下去罢
了。但莫要冷淡了俺。”白氏因连歌几曲,气喘声促,心下好不耐烦!听说又要
再歌,把头掉转,不去理他。长须的见不肯歌,叫道:“不应拒歌!”便抛一巨
觥。白氏到此地位,势不容已,只得忍泣含啼,饮了这杯罚酒。又歌云:“切切
夕风急,露滋庭草湿。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皂帽胡人将酒饮罢,却行到一个绿衣少年,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
浅。更求妙音,以尽通宵之乐。”那白氏歌这一曲,声气已是断续,好生吃力!
见绿衣人又来请歌,那两点秋波中扑簌簌泪珠乱洒。众人齐笑道:“对此好花明
月,美酒清歌,真乃赏心乐事,有何不美?却恁般凄楚,忒煞不韵。该罚!该罚!”
白氏恐怕罚酒,又只得和泪而歌。歌云:“萤火
穿白杨,悲风入荒草。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白氏这歌,一发前声不接后气,恰如啼残的杜宇,叫断的哀猿。满座闻之,
尽觉凄然。只见绿衣人将酒饮罢,长须的含着笑说道:“我音律虽不甚妙,但礼
无不答。信口诌一曲儿,回敬一杯,你们休要笑话!”众人道:“你又几时进了
这桩学问?快些唱来。”长须的顿开喉咙,唱道:“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那声音犹如哮虾蟆、病老猫,把众人笑做一堆,连
嘴都笑歪了。说道:“我说你晓得什么歌曲!弄这样空头。”长须人到挣得好副
老脸,但凭众人笑话,他却面不转色。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见笑,我也
是好价钱学来的哩。你们若学得我这几句,也尽勾了。”众人闻说,越发笑一个
不止。长须的由他们自笑,却执起一个杯儿,满满斟上,欠身亲奉白氏一杯,直
待饮干,然后坐下。
遐叔起初见浑家随着这班少年饮酒,那气恼到包着身子,若没有这两个鼻孔,
险些儿肚子也胀穿了。到这时见众人单逼着他唱曲,浑家又不胜忧恨,涕泣交零,
方才明白是逼勒来的,这气到也略平了些。却又想:“我娘子自在家里,为何被
这班杀才劫到这个荒僻所在?好生委曲不下,我且再看他还要怎么。”只见席上
又轮到白面饮酒,他举着金杯,对白氏道:“适劳妙歌,都是忧愁怨恨的意思,
连我等眼泪不觉吊将下来,终觉败兴。必须再求一风月艳丽之曲,我等洗耳拱听,
幸勿推辞!”遐叔暗道:“这些杀才,劫掠良家妇女,在此歌曲,还有许多嫌好
道歉!”那白氏心中正自烦恼,况且连歌数曲,口干舌燥,声气都乏了,如何肯
再唱!低着头,只是不应。那长须的叫道:“违令!”又抛下一巨觥。这时遐叔
一肚子气怎么再忍得住!暗里从地下摸得两块大砖橛子,先一砖飞去,恰好打中
那长须的头。再一砖飞去,打中白氏的额上。只听得殿上一片嚷将起来,叫道:
“有贼!有贼!”东奔西散,一眼间蚤不见了。那遐叔走到殿上,四下打看,莫
说一个人,连这铺设的洒筵器具,一些没有踪迹。好生奇怪!吓得眼跳心惊,把
个舌头伸出,半晌还缩不进去。
那遐叔想了一会,叹道:“我晓得了!一定是我的娘子已死,他的魂灵游到
此间,却被我一砖把他惊散了!”这夜怎么还睡得着?等不得金鸡三唱,便束装
上路。天色未明,已到洛阳城外。捱进开阳门,经奔崇贤里,一步步含着眼泪而
来,遥望家门,却又不见一些孝事。那心儿里就是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
的跳一个不止。进了大门,走到堂上,撞着梅香翠翘,连忙问道:“娘子安否如
何?”口内虽然问他,身上却担着一把冷汗,诚恐怕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来。只
见翠翘不慌不忙的答道:“娘子睡在房里,说今蚤有些头痛,还未曾起来梳洗哩!”
遐叔听见翠翘说道娘子无恙,这一句话就如分娩的孕妇,底一声,孩子头
落地,心下好不宽畅。只是夜来之事,好生疑惑。忙忙进到卧房里面问道:“夜
来做甚不好睡!今蚤走不起?”白氏答道:“我昨夜害魇哩!只因你别去三年,
杳无归信,我心中时常忧忆。夜来做成一梦,要亲到西川访问你的消息。直行到
巫山地面,在神女庙里投歇。那神女又托梦与我,说你已离巴蜀,蚤晚到家,休
得途中错过,枉受辛苦。我依还寻着旧路而回,将近开阳门二十馀里,踏着月色,
要赶进城。忽遇一伙少年,把我逼到龙华寺玩月赏花。饮酒之间,又要我歌曲,
整整的歌了六曲,还被一个长须屡次罚酒。不意从空中飞下两块砖橛子,一块打
了长须的头,一块打了我的额角上,瞥然惊醒,遂觉头痛。因此起身不得,还睡
在这里。”遐叔听罢,连叫:“怪哉!怪哉!怎么有恁般异事!”白氏便问有何
异事?遐叔把昨夜寺中宿歇,看见的事情,从头细说一遍。白氏见说,也称奇怪,
道:“元来我昨夜做的却是真梦?但不知这伙恶少是谁?”遐叔道:“这也是梦
中之事,不必要深究了。”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世上说谎的也尽多,少不得依经傍注,有个边际,从
没有见你恁样说瞒天谎的祖师!那白氏在家里做梦,到龙华寺中歌曲,须不是亲
身下降,怎么独孤遐叔便见他的形象?这般没根据的话,就骗三岁孩子也不肯信,
如何哄得我过?看官有所不知,大凡梦者,想也,因也,有因便有想,有想便有
梦。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记挂着丈夫,所以梦中真灵飞越,有形有像,俱为实
境。那遐叔亦因想念浑家,幽思已极,故此虽在醒时,这点神魂,便入了浑家梦
中。此乃两下精神相贯,魂魄感通,浅而易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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