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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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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与疯狂时的悲恸。
也许看了太多无辜者莫名其妙地在战争中丧命,小说中坏蛋的不得好死,竟让我们有了解脱之感。如果说命运巨轮未曾让好人得到善报,那么老舍至少希望坏人要有恶报。的确,坏蛋如果不受到惩罚,他的爱国煽情剧就无法收场。于是老舍又转回喜剧轨道,津津有味地为他的坏蛋“发明”各种死法,好让他们走得大快人心。大赤包儿被她的追随者推翻,下狱后发了疯,又抓又撕地把自己给弄死了,恐怖至极。她的继任者是祁瑞丰的前妻,后来变成妓女,日本战败前夕在一家低级妓院中死于梅毒。祁瑞丰被另一个汉奸出卖后处死。冠先生被活埋,他的二女儿则被老情人勒死。最壮观的死法留给《饥荒》中的头号恶棍蓝东阳。他在战败前夕逃往日本,却在广岛被原子弹炸死。
这些死亡事件中有三个场面特别值得注意。冠先生并不是一个人死的。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得了一种传染病,所以被送到隔离监狱去。与他一起的还有邻居孙七,一个自尊、勤奋的理发师傅。孙七瞧不起冠先生死期将近,还到处宣传日本人的好处。最后日本人一声令下,冠先生被孙七给活埋了,而下一个轮到被埋的就是孙七。“就是这样,我们的天字号的顺民冠晓荷,与我们的好邻居,朋友,理发匠,都被消了毒。”(56)这是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日军暴行,但是也清楚地说明了老舍怀疑论的立场:好人与坏人的命运永远纠结在一起,都被一个更诡秘的无形力量所左右。

《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刊载于《小说》(4卷1期〔1950年5月〕)
另一个引发道德暧昧问题的死亡是祁天佑——祁家的第二代,祁瑞宣的父亲——的自杀。祁天佑是个老式的生意人。他诚实无欺,斯文温和,在这个充满英雄、烈士、恶棍的故事里只是个配角。在日军占领北平后,他的生意一落千丈,被迫遣散他一向善待的员工。他的生意以及他的挣扎都让人想起老舍早期小说《老字号》中那个好商人的悲剧。祁天佑最后的重击来自日本人;明明是日本人狗腿子犯了错,祁反而被指责是奸商。他被拉到街上,被迫穿上一件写着“奸商”的坎肩,还要对着来往行人大喊“我是奸商”。
这个天外飞来的羞辱使这个生意人沮丧至极,他一直认为自己正直无私,处处为人着想。要维持自尊,似乎只有一个法子了:
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他的老父亲,久病的妻,三个儿子,儿媳妇,孙男孙女,和他的铺子,似乎都已不存在。他只看见了护城河,与那可爱的水;水好像就在马路上流动呢,向他招手呢。他点了点头。他的世界已经灭亡,他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在另一世界里,他的耻辱才可以洗净。……他将永远是祁家与铺子的一个很大很大的一个黑点子,那黑点子会永远使阳光变黑,使鲜花变臭,使公正变成狡诈,使温和变成暴戾。
……漂,漂,漂,他将漂到大海里去,自由,清凉,干净,快乐,而且洗净了他胸前的红字。(57)
《四世同堂》既然提倡全民抗日,则祁天佑的自杀很可以受到老舍的批判。但与《浴奴》中那个无辜的澡堂老板之死比起来,祁天佑自杀的决定毕竟带有自尊自重的意味。
老舍在文化大革命的白热时期受到红卫兵无情的侮辱与殴打,因而在一九六六年自沉而死,所以《四世同堂》中的祁天佑的自沉诡异地成了老舍自己的“预知死亡纪事”(58)。这样的读法虽然有传记索隐派的嫌疑,不过我们必须注意老舍在他的战前小说里,其实已经发展出一系列的自杀主题。《月牙儿》里,女主角跳进济南的大明湖,结束自己当妓女的悲惨生命;《骆驼祥子》里的小福子是祥子的知己,当日子苦得过不下去时,也上吊自杀了。《猫城记》的小蝎与她的爱人在城陷时双双自杀。当然,我们也不会忘记《火葬》的游击队石队长的自焚。老舍用各种方式来度量自杀的情状与结果。他笔下自杀的角色也都不顾一切地以死明志。生命的战争大势已去,他们至少能够以自己生命的结束来表明最后自觉的抗议姿态。
但在《四世同堂》中,连自杀这微弱的悲剧潜力也被老舍消挫了。祁天佑并非在“自由,清凉,干净,快乐”的海洋中飘荡。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被冰、水藻,与树根,给缠冻在河边儿上”。祁天佑心高气傲地赴死,但身后的一切,是好是坏,哪里由得了他?老舍那实用的、犬儒的一面又一次压过了他通俗剧的一面。祁天佑与老舍本人自杀后的情况相似,令我们惊讶之余也唏嘘不已。老舍之子舒乙的回忆录记得清清楚楚,老舍尸首在他自杀后第二天发现时,其惨状与祁天佑并无二致(59)。这里人生苦涩地模拟了文学。至于老舍是否终于追求到他向往的“自由,干净,快乐”,恐怕是千古疑案。
第三个值得注意的死亡是祁家附近一个日本家庭的家长之死。日军占领北平之后,这家人与其他日本家庭一起搬到小羊圈胡同居住。小说的前两部并未仔细处理这家人,只说他们是这个胡同矮小、可笑的侵略者。但是在《饥荒》的中间,老舍竟大胆描述祁瑞宣如何被这个日本家庭发生的死亡所感动:
……更使他难堪的是他发现了自己的眼已经湿了。他知道他不应当替他的敌人伤心,他的敌人已杀害了千千万万中国人,包括着他的父亲与弟弟。可是,他也知道,为死亡而难过,也不算什么过错;敌人也是人。(60)
这样一段话暗示老舍对战争的态度已经做了巨大的修正。他试着由一个更包容的角度来看待痛苦与死亡。《饥荒》的写作进行至此,战争其实早已结束。很可能是因为时空的转换,让老舍对敌人也有了哀矜勿喜的态度。由祁瑞宣发出如此的同情思考可谓恰如其分。但回头看看老舍当年和梁实秋的关于抗战文学的论战,我们不禁怀疑,时光如果倒流的话,老舍在《饥荒》中的立场会受到多么严厉的批判。不论如何,《饥荒》试图呈现更宽广的历史景观,同时正视人生情境无限复杂的可能;在这一点上,老舍重现了早期中国现代小说中的人道主义精神。
行文至此,我们尚未谈到老舍两部未完成的小说。一九三八年老舍写了《蜕》,处理的是一座小镇中一群流亡学生的抗日活动,这些学生为打这场救国圣战而离乡背井。正如小说的题目所提示的,他们在小说结束时应该会完成一个成长仪式。一九四五年老舍又写了《民主世界》,以夸张的语气讽刺后方的战时生活,极尽揭露官僚腐败与社会伪善之能事。从《蜕》到《民主世界》,从爱国的政治倡导到犬儒式的闹剧大关,这两部小说恰恰标示了老舍抗战八年中的心路历程。老舍所经营的“抗战文艺”论述要比他这段时期创作的小说更来得耐人寻味。由此我们看到一位五四作家如何在国难时期尝试重建写实主义的社会、政治使命。他努力引发了复杂的结果,从而使他要定义的“现实”也变得歧义横出。当他在一九三八年起草攻击梁实秋的公开信时,老舍将自己塑造成“抗战文艺”的竭力捍卫者,誓言文学应当“纯粹”为这场圣战而存在。然而随着战争的发展,他也不得不写作与战争表面“无关”的题材,才能见证他自己以及他的国家“真正”在发生的事情。然而,即便老舍自始就理解理论与实践之间的抵牾,他是否又能挣脱这意识形态的禁锢呢?
老舍起初是个爱国主义的热切宣传者,最后却陷在一个社会上或意识形态上都“不成问题的问题”中。这也是他的写实主义所产生的“不成问题的问题”。套用“北平哈姆雷特”祁瑞宣的话,就是“生与死,爱与恨,笑与泪,爱国与战争,都像一对对的双生的婴儿,他认不清哪个是哪个,和到底哪个好,哪个坏!”(61)。耐人寻味的是,这种犹疑之感反而成为老舍对战争以及战时文学最真切的告白。
【注释】

(1)老舍,《茶馆》(北京:中国戏剧,一九五八;成都:四川人民,一九八〇,重印)。
(2)老舍,《八方风雨》,收入胡絜青编,《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3)同前注。
(4)萧伯青,《老舍在武汉、重庆》,《新文学史料》二期(一九八六年五月)。
(5)王惠云、苏庆昌,《老舍评传》(石家庄:花山文艺,一九八五)。
(6)老舍,《闲话我的七个戏剧》,收入胡絜青编,《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有关老舍在战时的活动,参见马小弥,《试探老舍对抗战文艺的贡献》,收入孟广来等编,《老舍研究论文集》(济南:山东人民,一九八三)。
(7)老舍在美期间曾写过长篇小说《鼓书艺人》,由郭镜秋(Helena Kuo)译为英文。然而此书的中文手稿却遗失了。与《四世同堂》最后一部分的情況一样,这部小说后来是由马小弥于一九八一年前从英文翻回中文的。近年来,老舍的部分战时作品又被发现了,如《小人物自述》就是一例。可参见这个作品在《十月》一期(一九八六年一月),页二一八的重刊;同前注。一般认为这部作品是《正红旗下》的前身。
(8)例如,参见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1917…1957)一书中的评论。
(9)Vicente L。Rafael,“Nationalism,Imagery,and the Filipino Intelligentsia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Critical Inquiry 16。3(Spring 1990):592。
(10)此处乃借用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认为民族主义是文化产品的概念。将民族主义(以及爱国主义)视为文化产品,亦即反对将其本质化(essentialize);我们观察老舍表面上义无反顾的爱国修辞隐含的怀疑,这个看法因此特别有启发作用。参见Benedict Anderson,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London:Verso,1983)。亦可参见Homi Bhabha,“DissenmiNation:Time,Narrative,and the Margins of the Modern Nation,”in Nation and Narration,ed。Homi Bhabha(London;New York:Routledge,1990)。
(11)梁实秋,《编者的话》,《中央日报》副刊“平明”,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一日;收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卷四(上海:上海教育,一九七九)。
(12)例如,参见罗荪,《与抗战无关》,收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卷四;宋之的,《谈抗战八股》,收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卷四;张天翼,《论无关抗战的题材》,收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卷四。
(13)老舍,《给《中央日报》的公开信》,收入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上册。由于张道藩等人的居中斡旋,此信并未公开发表。直至一九六一年这封信才在罗荪的《〈抗战文艺〉回忆片断》(收入上海文艺出版社编,《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卷一〕〔上海:上海文艺社,一九六二〕)中发表。
(14)录自《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宣言》,收入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下册(北京:作家,一九五六)。
(15)例如,参见李欧梵的描述,Voices from the Iron House。
(16)侯健,《梁实秋先生的人文思想来源——白璧德的生平与志业》,《联合文学》三卷七期(一九八七年五月)。
(17)Ranbir Vohra,Lao She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Cambridge,Mass。:East Asian Research Center,Harvard University;distributed b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4)。
(18)老舍,《赵子曰》(上海:商务印书馆,一九二八)。
(19)老舍,《我怎样写〈赵子曰〉》。
(20)老舍,《我怎样写〈二马〉》。
(21)老舍,《猫城记》。
(22)老舍,《茶馆》。
(23)舒乙,《老舍最后的两天》。
(24)同前注。
(25)例如,参见尹雪曼,《抗战时期的现代小说》,《抗战时期的现代小说》(台北:成文,一九八〇)。亦可参见老舍,《我怎样写〈火葬〉》,收入胡絜青编,《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26)老舍,《我怎样写〈火葬〉》。
(27)同前注。
(28)同前注。
(29)参见鲁迅在《溃败》译本中的道论与跋语,收入《鲁迅全集》卷一八(北京:人民文学,一九八一)。
(30)连老舍本人也承认自己不太会写女性角色。参见《我怎样写〈赵子曰〉》。
(31)尹雪曼,《抗战时期的现代小说》。
(32)例如,参见老舍,《火葬》(上海:晨光,一九四四;香港:汇通,一九七五,重印)。
(33)例如,参见老舍,《火葬》(上海:晨光,一九四四;香港:汇通,一九七五,重印)。
(34)同前注。
(35)同前注。
(36)老舍,《我这一辈子》,收入《老舍文集》卷九。
(37)老舍的表哥“福海”很可能是该老巡警的角色塑造的模型之一。参见老舍,《正红旗下》。
(38)老舍,《八方风雨》。
(39)老舍,《“火”车》,《老舍文集》卷九。
(40)同前注。
(41)老舍,《“火”车》,《老舍文集》卷九。
(42)老舍,《浴奴》,《老舍文集》卷九。
(43)老舍对《战争与和平》称赏有加,可参见《我怎样写〈火葬〉》。
(44)舒乙,《老舍作品中的北京城》,收入孟广来等编,《老舍研究论文集》。
(45)Ranbir Vohra,Lao She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
(46)老舍,《偷生》,《四世同堂》第二部(上海:晨光,一九四六;香港:汇通,一九七九,重印)。
(47)老舍,《闲话我的七个戏剧》。
(48)老舍,《偷生》。
(49)老舍,《偷生》。
(50)老舍,《惶惑》,《四世同堂》第一部(上海:良友图书,一九四六;香港:汇通,一九七五,重印)。
(51)同前注。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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