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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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明代以来，不仅江湖游民有在自己群体内流行的隐语，而且，许多正当的职业行业也都有了自己的隐语，然而，任何一个群体的隐语都没有像天地会的隐语、暗号、隐字那样丰富、系统、神秘和富于意趣。因为它在内容与形式上从通俗文艺作品中吸取了不少有益的东西。
天地会中最重要的隐语、隐字、暗号就是“三”，这是在它建立时就规定下来的暗号，它可能是取“三才”“天、地、人”之义。《香花僧秘典》中“录自长林五祖曲词”的《源头曲词》有云：
■，为大公，人在其中。三才并立，一理皆同。■，威风，万水朝宗。伸头露脚，一心尽忠。会人曾僧，名山慧灯。十八口日，一片利人。
“秘典”也有“三滴水赞”，在一些重要的隐字上都要加上三点水，并在《净青黑神咒白文》一诗中写道：
红巾一条在手中，三指头中访英雄。招集五湖并四海，杀灭妖魔一扫光。
这首诗不仅申明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出天地会是以“三指头”访同志的。隐语和暗号的社会功能不单纯是一种消极的防卫手段，它也具有增进团体内的凝聚力和亲密感的积极作用。这些隐语在联系同党、召集同志时使用，能让同党、同志受到精神鼓舞。天地会在表明政治主张时也说：
◎秘密会社天地会内幕（28）
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复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
《天地会文献录》
两诗在精神实质上是完全一样的。
“姚大羔会簿”中所记“西鲁神话”的重要之处皆加三点水。如我们前面曾经征引过的“受职长林寺，开山第一枝。达宗公和尚塔”，以及五房标头名号都加三点水。乾隆五十三年（1788）被拿获的福建平和县天地会会众严烟供称：天地会内“相约见人伸三指，并有洪字暗号，口称五点二十一，便是同教之人”。乾隆五十二年被拿获的广东饶平县天地会会众许阿协供称：
如遇抢夺的人，伸出大拇指来，便是天字，要抢的必定将小拇指伸出，就是地字，彼此照会，便不抢了。
又说：
吃烟吃茶，都有暗号。
皆见《清史资料丛刊？天地会一》
严烟还说天地会内有说明其“根由”的诗句：
三姓结万李桃洪，九龙生天朱李洪。
许阿协及其同案也供出会内诗句：
日月车马三千里，……（二句缺）。木立斗世知天下，顺天行道合和同。触破机关定不可，忠义存心不可忘。
由此可见，天地会初期就形成了“开口不离本，出手不离三”的暗号隐语系统。
由于天地会内山头众多，各霸一方。不同的山头也各有其暗号系统。如嘉庆间发现的福建永定黄华增所传的天地会暗号有“发辫往左圈转”，武平朱风光所传的暗号有“外面布衫第二纽解开，发辫盘起，辫梢向上”，建阳江婢仔所传的暗号有“发辫盘至头上，辫尾系结红绳垂于右边”等。这些特殊的暗号虽然有严防被外人所知之意，但也反映了各个山头的独立性。
到了嘉庆间，天地会内的隐语、隐字、暗号已经十分丰富，而且自成系统。道光、咸丰之后随着斗争的激烈与复杂，天地会会众的许多活动，如日常交往、外出交游、娱乐、仪式，乃至从事各种斗争，几乎都离不开隐语与暗号了。
天地会隐语的最大特点是：它不仅有大量的秘密语词汇，而且，还有一整套与会务密切相关的歌谣、口诀等秘密套语。这些套语都与天地会的传说和历史有关。
天地会的隐语词汇很多，这里不能一一列举，只能就其构成方式作一些简单的介绍，并说明它们所反映的社会背景和文化心态。
天地会隐语的词汇许多是用比喻法创造的，所谓比喻也就是用一个常见事物去说明另一个事物。我们可以从这些比喻中看出天地会在制作和使用隐语时力求低俗化，反映了天地会会众普遍的文化水平。例如：
门大扇 桌平托子 面盆金盘子 扇弯月
面条千条 虾元宝 麻将方城子 开香堂演戏
月玉盘子 雪鹅毛 雾挂帐子 道路线子
有些比喻反映了天地会会众蔑视官府，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如称“拘留所”为小学堂，称“监狱”为书房，“坐牢”为进书房，“吃官司”为看书，“刑满”释放为办交卸，“被杀头”为做了子孙官，“枪”为牲口，“开枪”为牲口张口等等。游民对于冒险生涯是无所畏惧的，但从中也可见其生活的艰险。
与比喻相近似的是描绘。所谓描绘也就是描摹所要说明事物的声音、形状、颜色、味道、景色、情态等以构成隐语词汇，它也像比喻一样增强了所说明事物的具体性，这也是大多数隐语词汇的修辞方法。例如：
锅大老黑 烛亮光子 香熏斗子 油浮水子 生肉白瓜 鼠穿袜子、尖嘴子 鞋踹谷、踢土 袜子臭筒
◎秘密会社天地会内幕（29）
这是为了使那些没有什么文化的会众也能够理解。也有一些隐语的构成十分粗俗，甚至带有几分的痞气、匪气，反映了制造者和使用者的情趣和心态的低下。这在游民群体中是不可避免的。例如：
马高腿子 羊啃草子 妻底板子 狗叫皮条子炸 海咸沟子 饭收子 脸漂亮盘儿尖、盘儿足
有许多比这些还要匪气十足。
比喻和描绘的随意性很大，加之天地会的活动范围极其广泛，因此天地会所制造的隐语词汇便不像一些洪门会众所说的那样整齐规范。许多常见事物有多种隐语。如“米”可称为米粒子，又可称为大沙子。两者都是比喻，但是一誉一毁，其中差别很大。如“粥”可称为念沙子、念稀子；“饭”可称为散头子、亮沙子；“锅巴”可称为烤沙子、靠山子；“银元”可称为饼子、老方；“被子”可称为夜衣、归帐子；“塔”可称为锥子、绝子、钻天子；“箱子”可称为方盒子、铃铛子。这种缺少规范的隐语无疑是妨碍会内沟通的，它也反映了天地会晚期时山头林立、各霸一方、互不沟通的情况。
天地会有自己的历史和传说，因此，它的一些基本和重要的隐语是与会中的典故有关的，使用这些隐语对于会众具有双重测验作用。如“鸡”称为亚七，是用马二福叛变之传说；“集会之所”称为洪花亭，是用传说中的陈近南首次于此聚义之说；“会簿”称为海底或金不换、衫仔，是用郑成功之孙郑克爽在台湾被清兵围困之时，将郑成功所创之金台山规则及其他紧要文书沉入海底并于道光间被郭永泰发现的传说；称“会员”为洪英，是用“前五祖”与万云龙准备起事时明幼主朱洪英前来入伙的传说。还有一些典故来源于通俗小说如《水浒传》、《三国志演义》、《说唐》等。
构成隐语词汇还有许多方法，用“拆字法”的，如称“洪”字为三八二十一，称“胡”为古月子，称“吕”为双口子。用“藏字法”中的分藏去尾字的（它又名“缩脚隐”），如“母”称之为“梨山老”，这是梨山老母藏去了“母”字；“气”称为“酒色财”，这是酒色财气，藏去了“气”字；“口”称“樱桃小”，这是樱桃小口藏去了“口”字。用这种做法，“女”称为“金童玉”；“腿”称为“金华火”；“瓜”称为“刘全进”；“钱”称为“刘海戏”。有些还可以谐音取义，如“糖”称为“太子登”，“糖”与“堂”谐音；“茶”称为“半夜巡”，“茶”与“查”谐音；“辣”称为“九十冬”，“辣”与“腊”谐音；“肚”称为“袁樵摆”，“肚”与“渡”谐音；“店”称为“贺后骂”，“店”与“殿”谐音。从这些隐语词汇可见制造者的巧思。由“藏字法”构成的隐语词汇多取之于民间俗语与通俗戏曲小说，与民俗文化有着广泛而密切的联系。
6具有浓郁文学色彩的长篇隐语
长篇隐语是由大量的歌谣、口诀、口白组成的，大多用于对话或某种仪式上的独白。它的秘密不在于个别词汇，甚至其中所用的词汇多为情理明白的通用词汇，并不难懂。它也不取词汇的比喻或隐喻之义。它的难为外人所知之处在于：当它完整地，或伴以一定的动作和其他形式的标记（如茶阵）才能构成秘密符号。这种符号只有经过会内具体的传授和长期的演练才能弄懂、学会。这些经过编辑组合的长篇隐语就像已经写好的剧本一样，再也不能随意拆散、变换或改变其结构秩序，否则它将失去作为隐语的功能（因为对方接谈者或旁听的会众对随意的改变也不会认可）。这些长篇隐语更充分地显示出天地会所受到的通俗小说与戏曲的影响，展示出其江湖风采。它的趣味性强，足以耸动观听，熟练地掌握了长篇隐语，如同熟练地掌握了戏文的主角一样可以登台一展风采。究竟天地会内有多少长篇隐语，现在恐怕是很难统计了，我们仅据《海底》（李子峰编辑）一书所载，按其功能作用分类就有数十种之多。包括：
◎秘密会社天地会内幕（30）
拜码头交结 梁山高大典交结 三把半香 始祖洪盛殷出身交结 宿店诗 相逢试探 出山 访友交结 出门交接 四十八句总诗交结 赞酒诗 洗面交结 店主回 山岗令 陪堂传令五碑高升 送宝诗 赞刀斩旗 祭旗 祭红旗 洋烟开火 传令开山 相会和同 相逢试探 红旗安位 镇山令 接客安位 奉赠大爷 奉赠当家 奉赠老五 奉赠老六 禀见盟证大爷 叔嫂相认等等
如果同是天地会会众在道路上相遇，他们要相试探：
问：路上有沙三堆或五堆，你怎么办？
答：用左脚踢去中央一堆。（吟诗）
人皇脚下两堆沙，东门头上草生花。
丝线穿针十一口，羊羔美酒是我家。
（隐含“金兰结义”四字）
如果路上有五堆沙，也用脚踢去中央一堆，吟诗一首：
五色沙泥摆五堆，因何摆在路中来。半天有雨难行动，我系洪英脚踢开。见《洪门志》。
许多来自通俗小说和戏曲的长篇隐语更能激发参与者的兴趣，如“奉赠坐堂”条：
你老哥为坐堂，功德高大，好一似刘玄德，一点不差。兄弟们破黄巾，名扬天下，虎牢关战吕布，英勇可夸。我兄弟仰威光，来参大驾。同上。
又若“奉香长”条：
你老哥好比那学究先生，有智有谋识古通今。在山寨为军师人人尊敬，有三韬和六略筹算如神。秉侠心和义胆扶危济困，遗留下英雄名，四海同钦。满园的众哥弟齐来奉敬。同上。
“奉陪堂”：
你老哥为陪堂名扬天下，好一似卢俊义一点不差。在河北为员外声名浩大，曾头市擒文恭可算英豪，我兄弟仰威名来参大驾。同上。
奉赠内外八堂的拜见词大体如此，用词造语、结构语势以及押韵都近似于戏曲或曲艺，可见通俗文艺作品对天地会会众们的影响之深。所有奉赠的内容所用典故都取之于《水浒传》、《三国志演义》中的英雄故事，因此也就要求这些闯香堂、拜码头的会众熟悉这些小说，这样才能运用自如。再举一段拜码头时常用的长篇隐语：
甲：我兄弟来得卤莽，望你哥哥高抬一膀，恕我兄弟的左右。我闻你哥哥有仁义，有能有智，在此拈旗挂帅，招聚天下豪杰。栽下桃李树，结下万年红，将来与你哥随班护卫。初到贵市宝码头，理当先用草字单片，到你哥哥龙虎宝帐，请安投到，禀安挂号。兄弟交接不到，理义不周，子评不熟，钳子（指口齿）不快，衣帽不正，过门不请，长腿不到，短腿方齐，跑腿不称。所有金堂银堂，卫是门堂。上四排哥子，下四排兄弟，上下满园哥弟，兄弟请安不到，拜会不周，金伏称哥子金阶银阶，金副银副。与我兄弟出个满堂上副。
乙：好说，好说。
不知你哥哥到此来，未曾收拾多少安排。未曾接驾你见怪，副奈仁兄莫计怪。仁义胜过刘皇叔，威风胜过瓦岗寨，交接甚过及时雨，讲经上过批法台。好比千年开花，万年结果，老贤才。满园桃花共树开，早知你哥驾到，当三十里铺毡，四十里接你，五里排茶亭，十里摆香案，派三十六大满，七十二小满，摆队迎接你哥哥，才是我兄弟的道理。
平山周《中国秘密社会史》
这只是拜码头主客相见时的开场白，要想真的被对方认可还需要反反复复地盘诘，直到毫无漏洞为止。其中语句，有问有答，环环相扣，意趣盎然，十分戏剧化。这些看似平易俚俗、非常随意的长篇隐语，实际上都有固定的程式，不能随便移易。不懂内情的人们听来只是一番不着边际的胡吹乱捧的奉迎话，会内的兄弟都清楚它的真正含义。如果闯荡江湖、拜码头（或称“拜山”）者对于这些不够理解，或运用得不够熟练，很快就会被识别出来，这样他不仅会寸步难行，达不到此行的目的，甚至有生命之虞。
◎秘密会社天地会内幕（31）
能够运用长篇隐语的会众决非一般游民，他们多是经过江湖生活的反复磨练，具有丰富江湖生活经验的闯荡者，或者是有一定的文化、能说会道的游民知识分子。试想这些熟练地操着长篇隐语在香堂上对答如流的“哥们”，会受到多少与会者的欣羡！这又能给那些熟练的掌握者多少自豪感！
◎又一个典型的游民形象：韦小宝（1）
我们这里必须谈一下《鹿鼎记》的韦小宝的形象。他是自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所塑造的阿Q之后又一个游民的典型。他确实是一个不打折扣的游民，他的妈妈是扬州丽春院的妓女，不知其父为谁，在扬州妓院长大成人，养成一派游民习气。由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