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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相交调-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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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手指灵活地挑动着,嘴角微挑,鼻翼轻轻翕动,睫毛扑闪着,遮不住专注的目光。刚才抢冰弦,包头布抖松了,掉下一角搭在肩上。高容想帮他把包头布缠回去,却发现白布下的头发乌黑锃亮,发质粗硬有力,这是头倔驴呢。又细看他鬓下和腮帮,好在没长暴脾气的络腮胡子,高容才暗暗松口气,转而发觉自己在计较什么,不觉好笑。阿筌什么脾气自己不了解?居然也信了阿嫫那一套,凭发质和胡形来认人。
  高容正打量得仔细,一抬眼迎上阿筌疑惑的眼神,不免有些尴尬,板起脸问:“你刚才还不想要,现在又稀罕了?”
  “冰弦太昂贵,从我工钱里扣,要扣多少年?”
  “憨娃娃,哪个跟你算钱?”
  阿筌装好弦,调好音,又把琴放回琴盒。
  高容奇问:“你不弹?”
  是你嫌我弹的淫词艳曲!看少爷满眼期盼,阿筌叹气,少爷兴头上的事情容不得人反对。他只好又取出三弦,想了想,弹个平实点的“相交调”,免得让少爷联想到淫词烂调。
  手指舞动间,琴声清冽悦耳,与雨声相映相称。
  高容听得高兴,又提要求:“你咋不唱?”
  阿筌笑着开口唱:“相交要学长流水,细水长流不断根。相交要学松柏树,松柏常绿万年青……”(《鹤庆县志》1991年版,P645)
  阿筌不停手弹着,不停口唱着。越弹越胆大,花样也多,唱词也巧。
  高容抱膝听着。起初还边听边打算,这一曲教给阿俪哥最合适,这一曲又太巧,只怕阿莲也对不上来……听着听着就痴迷了,再无心计较那些,只觉得这琴声这曲子,就只能自己听了,不能再分给别人……直到眼前一刺,他才发觉不晓得什么时候雨停了,夕阳横过西屋顶抛来余光,洒得铸剑房满室金辉流光溢彩。
  他喃喃:“难怪阿莲对你的琴声念念不忘,果然是奇品。”话音将落,只听吱啦一个破音,琴声收了。他疑惑地转回视线,却见阿筌略显慌乱地收拾三弦。
  “怎么了?”
  “时候不早了。”
  “太阳还没落山。对了,弹个‘朝霞晚景’。”
  “不会!”阿筌僵硬应了句,冷冷扣上琴盒。
  这娃娃什么毛病?“你弹三弦还看天时?傍晚不弹,还是晴天不弹?”
  阿筌不理高容揶揄,木着脸揉捏手指:“只顾弹琴,阿容你可饿了?”说着,自顾自收拾起来。
  高容的满腹诗情画意被抽干抹净,很是气恼:“我耽误你吃饭了 
 16、16、能拿什么来回报 。。。 
 
 
  ?”
  阿筌没应声,算是默认了。他去厨房拿来两个洋芋埋进火盆,看着窗外喃喃:“鸟回巢了。”又摸摸高容的鞋子,“干了!”
  这是在撵人了!
  高容抢过鞋子蹬上,站起来就往外走。阿筌忙去牵马。
  高容跳上马,居高临下地吩咐:“土司在问你进度了,打铁又不看天时,抓紧些。”
  高容才转身,阿筌就销上门。他回到火盆边颓然坐下,狠狠抽了自己两耳光。眼角余光扫到立在旁边的琴盒,他一脚踢过去,琴盒哐啷倒地滚了两滚,弦声呜咽,他忍不住捞过三弦查看,只见半透明的冰弦颤抖着,满是委屈。
  都是你,都是你惹的祸,你还委屈什么?
  为何刚才会无意识地把“相交调”转成“相思调”?琴声缠绵曲子悱恻。发过誓要忘掉高家小姐,管得住心却管不住三弦。高容外行听个热闹,若换个人来——换高香莲来,只怕早被琴声中的露骨相思给臊走。
  千感林里相上的对象,真的要痴恋终生?!
  忆起千感林,思绪就收不住。这些日子不是没察觉自己的奇怪。以前当高容是爷,敬之怯之,后来熟识了,当老庚了,相交起来却不如在阿蒙等人面前随性。怕他不顺心,怕他气恼,怕他饿着,怕他凉着,所以更不敢多接受他的好。这间铸剑房已经是穷尽一世都无法报答的恩惠,再加这冰弦,自己拿什么来回报?刚才听到“阿莲”两个字,琴声忽然乱了,才猛醒,原来自己把一直压抑着的对高香莲的心思,宣泄到了高容身上,他俩是双生子,高容若穿上女装,不就是俏生生的高香莲?
  阿筌内省得羞臊不住,只觉四面墙壁头上青瓦都在臊他的脸皮,黑压压挤过来,挤得他没有立足之地,把他挤成了焦炭——焦?他手忙脚乱刨开炭火,看到烧成焦炭的洋芋,唉,得重新弄了。不晓得阿容少爷可回到家,他一早出来,午饭也没吃——打住,不要再想!阿筌狠狠咬嘴唇,怕自己又想到对高香莲的情思。瞥见脚边的三弦,更是气闷。
  弦断了,弦换了,三弦已不是原来的三弦,可是喻示那些附着其上的誓言,也无效了?




17

17、17、火烧芭蕉心不死 。。。 
 
 
  几雨几晒,秧苗长高了。
  阿蒙三人来校场住了两天,看阿筌不眠不休地玩命打铁,直叹高府活路不好做。夏季农闲时节,不铸剑又无农活,铸剑工们每天都像在过节,阿筌却苦成这样,叫三个老庚扎实不忍。
  阿各吉跑去跟阿撒耶请假,阿撒耶说“阿筌小师傅要做什么,还要跟我说?”阿各吉又去找阿铭,阿铭笑笑“阿筌的事情,他自己拿主张。”
  阿筌谋着不可过早张扬报春花师傅将给自己传艺的事,所以也不好解说自己拼命打马掌是为了赶在霜降前完事,方便以后专心铸剑。
  阿各吉跑一圈回来,冲阿筌发火。
  阿筌反骂回去“要你瞎张罗?”心里却甜甜的,老庚们相互惦记心疼,硬是叫人窝心舒服。又谋着高容其实也如老庚,以后就这般跟他相处。
  阿各吉扮哭脸:“好不容易说服我阿爹,同意我今年去逛洋芋花节,阿筌你拖我脚步。”
  阿蒙和阿迪牟也附和,阿筌没法,只得丢下锤子:“走走走,赶洋芋花节去。”
  “这个时候去,天黑才到得。”虽然有些抱怨,但愿意去就好。
  阿筌打扮清爽准备出门,阿各吉拉住他:“你不带三弦?”
  “我们骑马去,带三弦不方便。”
  一听骑马,三人来了兴趣,骑着马逛洋芋花节,路上轻省不说,还出风头,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不愁阿妹瞧不见。
  阿蒙嘟囔:“骑马带三弦不是更方便?”一转头见老庚们已跑远,忙追上去。
  四人骑了两匹菊花青,到会场时才过晌午,阿迪牟很高兴:“来得早,可以把每个阿妹都看清楚。”
  漫山遍野的洋芋花五彩缤纷如绸如霞,清淡香味不骚不腻,一坡接一坡直开到天上去。会场边有个小松坡上搭了台子唱大本曲,台子周围是些小摊,卖吃食、农具、衣料服饰等等。金沧很多山上都种洋芋,只有这里的洋芋花开得最热闹,一方面是因为这道山箐坡缓土肥,洋芋成片成坡,一起开出花来蔚为壮观,另一方面则是到了晚上,月满西坡时,这里将在弦子曲声中唱开月亮街。
  所以后生姑娘们赶洋芋花节,心思不在赏花,而是看赏花的人。后生们若发现心仪的姑娘,就找些话去搭讪,或故意踩对方一脚、撞人家一肩,或抢买下人家正讲价的东西,姑娘若有意,会含羞带笑骂几句,双方就算是认识了,然后约个时间地点,晚上月亮街再相会。
  四个老庚先纵马绕山箐巡视了一遍,又进会场你推我搡挤了一圈,定不下来约哪个。
  阿各吉气得骂:“嫌这个单眼皮,嫌那个飘带绣得不精致,你们扎实会挑剔,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阿筌忙撇清:“我现在在校场,不可能处阿妹,随你们挑。”
  阿蒙问阿迪牟:“你咋说?”
  “那——再看看?”
  阿各吉跳脚:“就晓得你还惦记高家小姐,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心,有胆子上高府墙外唱曲子去,跟我们来做什么?”
  阿迪牟回骂:“跟你说了我没那个心思,你还天天提。相阿妹又不是买母猪,能下崽就要得。”
  两人骂得有趣,阿筌却听得心惊,一向爱热闹的自己为何对洋芋花节提不起兴趣?恋着高香莲的心思泄露不得,这样心不在焉迟早被人看穿,认真点,认真点!他拉开扭打的两人:“不要闹了,我们先去吃凉鸡米线。”
  “阿筌你工钱多哦?”
  “够你们吃的。”
  吃完米线继续搜寻,却撞上剑邑来的一帮师兄。
  阿撩罗把阿各吉拎过去:“这么多师兄还没说媳妇,你娃娃慌什么?老实跟着,今晚给我帮腔。”
  四个老庚缩在后面,看师兄们钻进“花从”里,一会儿抢这个的手巾,一会儿撞上那个的小蛮腰,恨得咬牙切齿。
  “什么眼光,这种样子的也去撩。”
  “猪圈里关久了才放出来,瞧哪个都比母猪好看。”
  “天哪,这个连头巾都包不好,师兄还上去说话,带这样的人回去,要把他阿嫫气死。”
  “急什么,晚上帮腔把他们撬开不就行了?”
  “撬开?”
  “不错,对,好啊!”
  “哎,看这个如何?”
  “这个顺眼些。”
  “那就留这个,其他的都撬开。”
  四个老庚摩拳擦掌兴奋异常。
  阿撩罗看到师弟不再愁云满面,欣慰地点头:“想吃什么就说,吃饱了好帮腔。”
  阿撩罗在千感林尝到过甜头,若不是不待见阿旺垒,或许早把阿旺垒媳妇的老庚拐到手了。月亮还没上东山,他就恨不得拿裤腰带拴住阿筌,其他师兄自然不高兴,也凑热闹地来抢阿筌。阿筌心虚,拉着三个老庚不松手,对师兄们点头哈腰,“都要帮都要帮”。
  天擦擦黑时,曲子起了,阿筌他们窝在一位师兄身后,刻意拉低草帽遮住脸,只等机会出现就去“倒腔”。 要撮合一台姻缘不容易,想搞砸一桩美事还不简单?
  “阿小哥——谷子出穗多麻雀,阿妹好看多人跟。阿哥你的本事大,说来听一听。”
  这句有进一步交往的意思,对曲子的师兄低声喊阿筌:“给我提个震场子的。”
  阿筌说:“骑马要骑五花马,跟人要跟铸剑郎。阿哥打出金沧剑,美名四方传。” 
  这句对过去,那边帮腔的唱回来:“自家猪崽自家夸,耗子上秤自己称。阿哥可有真本事,莫耍嘴皮子。”
  阿筌挟着三个老庚帮腔:“他的美名四方传,他的本事说不完。三十两银子买条干黄鳝,爱者是真龙。”
  听他们形容阿哥是干黄鳝,那边一阵哄笑。对曲子的师兄气得跺脚:“你们瞎唱什么?”
  “用错词了,用错词了。”
  干黄鳝师兄徒劳地挽回名誉,四个老庚乘机窜到另一位师兄身后。
  这边正唱到酣处。“阿小妹——骡子好看全靠鞍,小妹好看我瞧见。骡子只合马脚印,阿妹只合我的心。”(该唱词摘自《鹤阳史话》,梁波先生著,P201)
  “阿小哥——砍根紫竹烙杆箫,阿妹眼光一向高。做箫我挑紫竹王,阿哥更要第一郎。”
  这边阿哥还没对过去,阿筌他们已抢先开口:“误了一季春,十年理不清。只要勤动手,土地能生宝。”
  阿哥笑:“你们这句对得不好,太牵强。”
  阿筌挠头:“许久没唱曲子,生了。”四人赔个不是,甩手走开。
  阿哥这里还等着,阿妹那边却没曲子了,依稀有生气咒骂的低语声传来,阿哥一琢磨,才反应过来师弟们的帮腔是在拐着弯说人家姑娘只图坐享其成不够勤快。
  四个老庚奔波一圈,把能撬的都撬散了,挺不错的成果,却不敢乐,陪着师兄们愁眉苦脸。师兄们风光不再,又抓不着他们的把柄,听周围曲子三弦此起彼落,却没阿妹愿意理睬自己,不禁恶向胆边生,聚拢一合计,干脆也去挖别人的墙角,扬言用最刁钻最拆场子的曲子一统月亮街。
  于是,铸剑工们拉低草帽,避开清辉皎洁的月光,逡巡在树影花枝下,逮到结队唱曲子的,不管男腔还是女腔,冲过去就乱刀乱箭乱发乱接,浪漫风情的月亮街转瞬成了赛歌场,不讲谈情说爱,只求压得对方无法开唱腔。伤痕累累的阿哥阿妹们怒了,一番混乱后,终于理清了乱麻团的线头,有人振臂高呼:“灭了那些剑邑人。”
  师兄们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都慌了。有人说,不能坐以待毙要分工应对,先灭哪个村的再灭哪个坡的。有人忙着看地形,要选个易守难攻处。干黄鳝师兄最先清醒过来,拉过阿撩罗说得赶快溜走,铸剑工们今晚已丢尽面子,别把里子也丢了,成为金沧人的笑柄。
  说走就走!
  可惜还没转下坡,他们的遁走计划就给人识破了。
  十来个阿妹手挽手拦在前面唱道:“啊哟喂,耗子偷秤砣,自塞门路(说)。出不得气,找不着食,躲在洞里叫吱吱来叫吱吱。”
  阿各吉随口唱回去:“哇呗呗,火烧芭蕉心不死,闯街的母猪胆子大。甩耳子,尥蹶子,左蹦右跳不成器来不成器。”
  阿撩罗一蹄子把阿各吉尥飞,蹿阿妹跟前低声下气陪不是。那个“顺眼些”的阿妹在刚才的混战中幸运地没“受伤”,也在那边帮着劝说,终于有一两头“小母猪”动摇了,松开勾连的手臂。
  阿筌眼尖,马上唱道:“没有金鸡嗓,也无画眉音,灰毛鸭子乱开口,阿妹多但当。”
  选紫竹王的“懒”阿妹冷笑,唱回来:“三文铜钱摆两处,一是一,二是二。又唱曲子又骂人,你们扎实会唱。”
  阿筌笑得更诚恳:“初生阳雀才学叫,还请画眉教几声。”(此句唱词摘自《鹤庆县志》1991年版,P609)
  见一向鼻孔朝天的铸剑工们服软了,阿妹们也有面子了。有几个阿妹说,要铸剑工们好好陪自己唱曲子,要哄得自己开心了,今晚的事就算过了,否则以后再不跟剑邑人赶月亮街。师兄们自然满口应承。
  阿各吉揉着屁股嘟囔:“撬一晚上,还是成全了他们。”
  阿撩罗回头阴森森地笑:“四个憨娃娃又打什么鬼主意?老实过来帮腔。”
  四人晓得这事闹大了,师兄们唱得尽兴还好说,要不回去自己有气受。
  阿蒙先骂阿各吉:“你把嘴闭拢,不准出声。”又揽着阿筌嘱咐,“你想些好曲子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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